第53章
她悚然一驚,主子真是太博學了,博學歸博學,自己知道就成,還要說出來。什麽女科,主子照料自己身子都來不及,還能知道女科裏的事兒,到底是娶了媳婦的人,連這都懂。
“別別別,您可折了奴才的草料了!”她被皇帝捧住了腳縮不回來,趴在地上鬼哭狼嚎,“奴才腳底下有癢癢肉,可受不住啊,要出人命了。”
皇帝瞧她那樣兒,愈發來了興致,“癢癢肉長在腳底下,你這是要成精了。”
她拗起了頭說真的,“奴才腳底下怕癢,這要是擱在明朝時候上刑,我一準是個叛徒。”她在地上扒拉,抓了兩手的幹草,“奴才自己來吧,哎呀好主子,您這樣我可沒臉見您了。”
皇帝撇了撇嘴,“咱們誰也別嫌誰,你剛才還讓我別害臊呢!”
“我不同。”她高聲道,“我是大姑娘啊,我還沒嫁人!祁人女孩兒腳金貴,您不能看不能碰!”
這世上還有他“不能”的事兒?他自己在她跟前都那樣了,不定她心裏怎麽看他。現在捂趟腳,賺回來一分是一分。再說她怕嫁不掉,嫁給他也是可以的。
皇帝暗自琢磨,嘴上沒說,手上也沒停。她還縮,他愠怒看她一眼,“你敢反抗?”
“您是主子,可您也不能這樣欺負我啊!”她很委屈,帶着哭腔道。沒敢蹬腿,眼睜睜看他脫了她的鞋襪。
宮女有份例內的規矩,穿楫口鞋,鞋圈兒上鑲一圈騷鼠毛。先前雪裏爬過了,毛爬倒了,面子裏子也濕得夠夠的。男人靴筒上有遮擋還好些,女人鞋吸水,她這半天肉皮兒都泡皺了。皇帝心裏不舍,捧着那雙半大腳細細的擦。漢人裹足,細腳伶仃的三寸金蓮拿來隔襪子賞玩猶可,真脫了就沒法看。不像祁人姑娘,天足,不甚精致,但貴在淳樸自然。尤其她的,真是他見過最漂亮的了。雪白的皮色,肉粉的腳趾頭個個靈巧可愛。他臉上發紅,心裏竟有點蠢蠢欲動起來。
凍得跟冰坨坨似的!他把那雙腳攏在懷裏,手心細細的貼住,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熱量都拿出來溫暖她。悄悄瞥她,她還是呆呆的模樣,皺着眉像活見了鬼。皇帝生氣了,他心猿意馬,她卻是這個模樣?他使壞,在她腳底下輕輕一撓,她果然咯咯笑起來。
“不成不成,要了親命了!”她仰在地上那個樂呀,“您不帶這樣的……”
她越傻越能感染人,皇帝跟着笑,“沒出息,将來怕男人。”
她怕他再撓,使勁把腳心抵在他肚子上,嘴裏還犟,“只聽說過男人怕癢癢懼內,這話用在女人身上可不合适。”
“怎麽就不合适?女人不是人?”他學她的樣想把腳捂起來,可是端罩濕了,沒處包裹。他想了想,解開了袍子下沿的盤扣。
素以看他那樣,忙翻起身壓住他的手,“主子爺,您對奴才好奴才知道,您不能解袍子,會凍着的。”
Advertisement
皇帝看她一眼,“我想捂着你。”
她嘴唇顫了顫,結了冰的腔子暖和起來,嗓子裏堵了團棉花,堵得她難受至極。誰說皇帝沒心沒肺啊,你一心一意待他,他也是人,也懂得回饋你。天底下從沒聽說過主子給奴才捂腳的,祁人主子最傲氣,就說旗主,奴才在他眼裏跟狗差不多。這位是統禦四海的皇帝,他對她這份謙和,簡直是她素家祖墳上冒青氣兒了。
皇帝沒看她,看了怕有些話忍不住。過了半晌才道,“我瞧你腳上有個凍瘡,等回去了讓禦醫給你送耗子油。你底下人怎麽樣?伺候得不好嗎?”
禦前女官和低等的宮女不一樣,養心殿女官各有四個丫頭服侍,回了下處也算半個主子。她搖搖頭,“鋪床疊被漿洗衣裳,都挺好。我們平時總在禦前呆着,也用不着她們伺候。”
皇帝妥妥當當把她的腳包好了,又來摸摸她的手,“還冷嗎?”
主子真是太體恤了!腳都叫他摸過了,摸手壓根兒不算什麽。素以挺大方,“謝謝主子,奴才不冷了。”
皇帝回身看看外面,大雪封了山,這麽下去缺吃少穿真不行。他計較了下道,“我過會兒出去轉轉,看能不能打點兒野味。你把那邊的濕柴架在火堆邊上烘一烘,防着回頭沒柴燒。這樣天兒,缺了火得凍死。”
素以真不想叫他出去,這漫天的雪,出點事兒怎麽辦?便從腰上摘下荷包,敞開了袋口往前遞,紅着臉說,“我臨走偷着在四喜盒子裏抓的,主子要是餓,先墊吧墊吧。”
皇帝看着那一口袋花生直嘆氣,“你剛才拿這個喂松鼠了。”
她眨了眨眼睛,“沒整袋喂,就掏了幾顆。”
“這麽點病食兒,哪經得起住吃?你留着做零嘴吧!不打活物,萬一困上十天半個月,咱們倆得餓得前心貼後背。”皇帝抽出腰刀在刀口上篦了篦,“不拘怎麽,哪怕打個獐子也好,活下來是頭一條。”
他說要出去,她心裏就惶惶跳起來,“那您帶我一塊兒去,我一個人害怕。”
皇帝心思一動,她這麽纏着人,以往都沒見到過。管帶出身,歷練得夠了,任何時候都是四平八穩的。可現在她似乎很依賴他,這叫他隐隐有些竊喜,嘴上還嘲笑她,“姑姑不是號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嗎,眼下怎麽就孬了?”
她忙擺手,“主子您別管我叫姑姑,折煞奴才了!再說奴才長了牛膽也不敢這麽誇自己,主子我忒冤枉。”
皇帝低頭把懷裏的腳攏了攏,“你別怕,安安生生等着我回來。”又把刀放在她手裏,“這個留給你,記着一個人的時候不能睡,山裏豺狼虎豹多,拿着它傍身用。”
“那不成。”她重又把刀推了回去,“這個您自己帶着,奴才沒事兒,就算給吃了也不要緊。主子萬事一身,您好好的,就是天下百姓的福氣。”
民族大義的官話,用在當下沒意思得很。皇帝放下她的腳,拿車裏扯下來的厚氈子蓋住,自己穿上靴子站起身,緊了緊蹀躞帶道,“別啰嗦了,橫豎聽我的。在這兒等我,哪裏都不許去,記着了?”
素以心裏七上八下的,光着腳追了好幾步,“主子……主子……”
“怎麽了?”他停下步子,見她眼裏有淚,便在她肩上安撫式的拍了拍,“別擔心,天黑前我一定回來。”她還拽着他的鬥篷不撒手,他有點無奈,“聽話,又不是上陣打仗,你怕什麽?我拳腳功夫還不賴,要是能打只虎,剝了皮給你裁虎皮裙,跟齊天大聖似的。”
她破涕為笑,“那您快回來,要是等不着,我可要出去找您的。”
他挑了挑嘴角說知道了,外面冰天雪地,山洞裏有火堆還有她,多讓人眷戀啊!可是沒法子,侍衛現在上不來,先前還打算吃馬肉來着,這會兒再往外看,哪裏還有馬車的影子!那是片低窪地,馬不知是跑了還是叫雪給埋了,總之是不見了。
他往山上走,密林裏野味多,有樹遮擋,雪也不那麽厚。走了幾步回頭看,她就站在山洞前,怯怯倚着枝桠的樣子,恍惚有種“為誰風露立中宵”的迷惘。他只覺心頭一悸,既憂且喜的想,也許這幅畫面有生之年都忘不掉了。她潤物無聲,不經意間就俘獲帝王心。然而她是個傻大姐,他不說,她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轉回頭吸口氣,淩冽的寒氣嗆得肺都要縮起來。現在沒什麽追求,軍國大事不在心上,俨然是個普通的獵戶,就想早早帶些糊口的東西,回到她身邊。
素以立在門前看那披着烏雲豹鬥篷的身影走遠了,一陣狂風夾帶着雪沫子飛來,臉被刮得刺痛。拿手一摸,滿把的淚,她自己都有點驚訝。好好的,主子不過是去找吃的,她竟像個遭了遺棄的貓狗,滿心愁苦起來。
用力的握住短刀,上面龍紋鑲寶的雕花硌得人手心生疼。她把刀揣在懷裏,照着他的吩咐烘濕柴,地上的茅草也抖松了讓它發散潮氣。接下來沒事做,心裏空落落像丢了魂似的,拎着那只茶吊子來來回回的兜圈子。隔一會兒到門前張望一回,主子還沒回來。雪下得那麽大,眼看着天要黑了,這荒山野嶺入夜不安全,萬一遇上了猛獸,刀在她這裏,他怎麽應付呢?
雪越積越多,眼看要漫進洞裏來。她拿根劈柴到洞口推雪,順帶便裝一壺回來加熱。銅吊子架在火上,水在壺裏蒸騰,發出嗚嗚的聲響。天色越來越暗,四野是鴉青色的,如同丢在水裏還未沉澱下來的墨。她探身出去看,除了眼前紛亂的飛雪,她什麽都看不見。
萬歲爺在哪裏?她急得團團轉。不能這麽坐等下去了,她得出去找他。她披上鬥篷,從火堆裏拔出一根柴火來。心裏琢磨着主子有個好歹她也活不成,橫豎是這樣了,索性豁出去。那貞給她們講的故事她還記得,農夫最後封了個賽汗佛。她要是殉了職,不指望成仙成佛,保着她全家平平安安的就成。
跳到洞外,遇上風偏火,木頭疙瘩上哧啦啦的火星子直竄,像大風吹緞子的聲響。她朝着皇帝上路的方向出發,真是一腦門子義氣,根本顧不上自己的安危。她現在心亂如麻,不知道他是不是遇上什麽事了,單想着趕緊找到他,就算他空手而歸也沒什麽。
可是山裏只有風聲,往高處走雪也沒過膝蓋了,她差不多就是一步一叩首的前行。因為沒有方向,又着急又害怕。正忍不住要哭的時候,聽見遠處有人叫她,是萬歲爺的聲音。
她高聲的應,“嗳,奴才在這兒。”
她擎着火把,老話說燈下黑,遠處也瞧不太清。辯着聲音的來源往前趕,漸漸近了,她看見皇帝出現在她視線範圍內,肩上扛着一只狍子,腰上還挂着兩只野兔。
她悲喜交加,忙上去扶他,“您可回來了,急死奴才了。”
皇帝沒說話,略有些重的份量壓在她胳膊上,她料着主子一定累壞了,便咬牙扛住了往回走。進了洞攙他坐下,一頭給他解大氅一頭道,“主子受累了,這麽大雪天兒……”
話說了一半頓住了,這才發現洞口血跡斑斑,看樣子絕不是那些獵物滴下來的。她怔怔的跪在地上掀他的褲腿,那黃绫棉夾褲腳腕子的地方被血染了個透——萬歲爺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