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大笨蛋 于今世,于前生,皆将……
賀雲櫻徹底說不出話。
她張了張嘴, 卻僵住。
先前她也不是沒有想過,沒了自己這個“外頭的女人”, 攝政王蕭熠是不是終于可以身心無挂礙,娶妻生子,富貴滿堂。
但聽他這樣輕描淡寫地,給出了全然相反的答案,她心中便如錢塘江潮将起未起之時。
那足以将她挾裹席卷的滔天巨浪就在一息之後,然而前世今生之間死生流轉帶來的情勢交錯,又以一種荒謬的奇異生生扼住她的震驚與呼吸。
“都過去了。”蕭熠的薄唇邊揚起極輕的弧度。
他的眸子深邃而又平靜:“彼時受刑受苦,仍不足心痛之萬一。偶爾回顧前塵,也會想錯在何處。”
“你不要太在意。”
“他們本來就想要我死。”
“下毒,刺殺, 流言,攻讦,一切明槍暗箭,本來就是向着我的。”
“我當時就是不殺太子, 不傷同僚, 宗室殺我之心, 也不會少。不過就是手段更迂回罷了。”
蕭熠的聲音清冷而低沉,一字一句,似清泉洗玉石, 平和穩定,仿佛所講說的一切, 真的與她的毒傷痛苦含恨而逝并無關系。
又仿佛他人生最後一年裏所有的嚴刑摧殘囚禁毒殺,都是他理所當然承受的,也好像完全不能傷害他似的。
“所以這也——”
他還要再說,平靜的聲線裏終于有了一絲輕頓與變化, 因為看着面前之人的眼眶一點點地微微泛了紅。
前世的嚴刑毒殺,今生的鶴青折磨,一切都沒有讓他如何失态變色、心緒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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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刻賀雲櫻眼中的晶瑩淚光,卻讓蕭熠瞬間心頭一軟。
他立刻起身到她跟前,随手拉了另一張條凳,與她膝頭對膝頭,近近地坐在一處,又伸手去握賀雲櫻的左手,輕聲道:“那些都過去了,你不要太在意,不會再發生了。”
賀雲櫻怔怔地看着他,一時都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罵他。
他不是素來算無遺策嗎?
他不是一直都謀定而後動,處處留後手嗎?
他不是一輩子都為了靖川王府的名聲地位,無心無情,萬物皆可抛嗎?
那怎麽還會讓自己落到那個地步呢!
眼看淚珠從她眼角滑落,蕭熠竟有些心裏發急,因剛吃了飯,手上難免不如平素潔淨,索性直接将賀雲櫻此刻帶着的帕子拿了,輕輕去按她的眼角,聲音也越發溫柔:“我錯了,不該說這些,你別哭。”
“總之,我,我會漿洗衣服。你若是覺得煩,我叫人送個小厮過來灑掃幫忙。”
“雲櫻,你別哭。若我還是有什麽處置不當的,你說出來,好不好?”
賀雲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可她想忍卻忍不住,眼淚就一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滾滾而落,哪怕去咬自己的嘴唇,還是壓不住心頭無窮無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與難過。
“我錯了。”蕭熠自诩聰明半生,此刻也是全然不明白,只是看着賀雲櫻這樣難過哭泣,他心中又疼又着急,“都是我不好,以前就沒照顧好你,如今,又步步皆錯,我……”
“蕭熠,你這個大混蛋。”
嗚咽飲泣了半晌,賀雲櫻終于罵了一句。
蕭熠卻莫名松了口氣,連連點頭:“是是是,是我混賬。我錯了。你罵罷。”
剛要再去給她擦一擦眼淚,卻見賀雲櫻擡了右手。
“啪。”一個巴掌打了過來。
不過,雖是一聲脆響,卻比以前那兩次輕了不少。
“你當時為什麽要說那句混賬話!”
賀雲櫻又哭着罵他。
再提華亭前陰陽兩隔的那一日,蕭熠便是不明白如何重新翻起,但也總是滿心疼痛悔愧,垂目低頭:“是我混賬,你再打幾下罷,不要哭了。”
“蕭熠!”
她帶着滿滿的淚意與埋怨,又叫了他一聲。
蕭熠抿了抿唇,重新擡起頭望向賀雲櫻:“雲櫻,我——”
一語未終,溫香滿懷。
蕭熠一霎之間全然呆住,眨了眨眼,雙手也顫了顫,才慢慢地合攏,抱住撲進他懷裏的賀雲櫻。
“我——”他已經徹底忘了自己剛才原本想說什麽,本能順着發出一半的聲音續了一個字,喉頭卻一哽,鼻端也在發酸。
“大混蛋。”
她雙手摟着他的脖子,埋頭在他肩頸之間,仍舊嗚嗚咽咽哭着罵他。
“大笨蛋。”
“自作聰明。”
“大混蛋。”
許是她罵人的話實在不夠豐富,第四句上就重複了。
可那裏頭的埋怨,責怪,并深深隐藏其中的心疼,與她滾燙的眼淚交織在一處,像是一道光落在蕭熠身上,于今世,于前生,皆将他從無邊黑暗之中帶出來。
“是。我确實是。”他點頭應着,唇邊有止不住的笑意,眼底心頭,又掠過數不清的酸楚。
更多的當然是鋪天蓋地的歡喜,如春風如雨露,更如天地之間充盈燦爛的溫暖陽光,蕭熠抱着賀雲櫻的手越發緊了,他勉力緊咬牙關,不讓自己這堂堂七尺男兒也哭哭啼啼的。
可他。
沒完全忍住。
所以當賀雲櫻終于擡起頭來的時候,一時竟愣了:“你居然也會哭!”
雖然還是勉力控制在眼眶內,但這已經冒出來的淚水是到底沒辦法倒回去的。
但蕭熠到了這時候還能計較什麽呢?
她這樣美好,勇敢,前世給了他那樣多的愛。
而今生的她,終究還是給了他機會。
他雙手摟着賀雲櫻,索性認真點頭:“為了你。會哭。什麽都會。”
看着他這樣認認真真地說不要臉的話,已經止了眼淚的賀雲櫻忽然有些後悔了。
他不就是說起了前世政事失敗之後的結局麽,自己為什麽就忽然又心疼又委屈呢。
明明說好了十年外室,結果他這才十來天,她就在他懷裏了。
“雲櫻,你在蘅園頭一日起,咱們都是在一處的。”
蕭熠居然又看出她的心思了,直接一句挑明。
前世那十年時光裏,除了蕭熠在外辦差或偶爾有事留在王府,又或是到寺中連日法事之外,他與她,始終都是同床共枕的。
蘅園裏也不分什麽正院偏院,因為根本沒旁人,不過就是他們偶爾會在冬日賞雪,夏日乘涼,換一處軒館住幾日。
“最多,”随後他又帶着一點點謹小慎微低了頭,“等你願意時,再給我名分就是了。”
賀雲櫻再次氣結,雖然她眼睛裏已經有了她自己看不到也留意不到的笑意,但心裏還是感覺自己又輸了。
但轉念再想一想,既然都說了是養外室,那只當成白日裏抄書的夥計不就虧了麽?
若真的找了個素不相識的秀才,肯定就随便塞在鋪子後院的廂房裏,或是多發些月錢叫人家自己安排食宿,哪會像蕭熠這樣讓她凡事費心。
既然都費了心,還是要受用美人才是!
“你就會說這種沒用的話!”她到底沒松開摟着他脖子的手,在他懷裏坐得理所當然,“既然你是我的外室,名分的事情是當然是由我決定了。你只要乖乖聽話,守本分就是了。”
蕭熠手裏摟着她,眼睛裏薄唇邊,全是滿滿的笑意。
但與先前那種閑庭信步,卻相信天下皆在掌握的淡然并不相同。或說,應該是相反的,他看着懷裏的賀雲櫻,分明像是天下已經在懷中,滿是歡喜。
他雖然聽到了賀雲櫻的話,但點頭的時候卻笑容全不減損:“全憑東家做主。”
有道是揚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眼前之人的笑臉這樣英俊。
賀雲櫻最終沒再打一下,只是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乖。”
月朗風清,秋意漸寒。
賀雲櫻最終在左院足足停留了一個多時辰,才拿着蕭熠抄好的書準備回去了。
蕭熠當然要送她到門口,然而二人剛到院子裏,便聽隔壁傳來幾個蘭的說笑聲:“……還是窦公子更俊!”
随後是鈴蘭:“可我覺得小姐跟蔣公子說話更多。”
安叔趕緊過來攔着:“不許背後議論小姐婚事。”
婚事?
賀雲櫻這才知道,原來不只是蕭熠和義母霍寧玉在意,連家裏的幾個丫頭也都惦記着這件事。
“爹你不是也說,小姐應該早點定下婚事麽。”劍蘭與安叔的父女關系很親近,說話也跟安叔一樣直接,“其實要我說,還不如看看柏秀才。”
“柏秀才?那怎麽行,又窮又結巴,哪裏配得上小姐!”
“小姐自己有錢,可到底沒有個做大官的叔伯靠山。真的找個公啊侯的高門大戶,保不齊那起子人擠兌她娘家不夠厚實。我瞧着小姐也不想攀附,要不然從王府裏搬出來作甚呢。”
劍蘭頓一頓,手裏不知道不是翻着棗子還是什麽旁的幹果,嘩啦啦地輕響着,又道:“柏秀才窮了點,但人長得俊,又勤勉踏實聽話,小姐招贅了也好拿捏,總比那些會欺負人的強。就像小王爺那樣的人,看着厲害是厲害,那能是好夫婿嘛!”
本來劍蘭這前半段,說得蕭熠還有幾分小得意,誰想最後一句就像一錘子敲死似的。
賀雲櫻險些笑出來,抿着嘴白了他一眼,便往外走。
這時又聽年紀最小的甘蘭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哎,也是,高門大戶的可能會欺負小姐,但招個柏秀才這樣的又吃虧,女子為什麽一定要嫁人呢?就不能像男人一樣自在快活呢?”
“誰說不能,”劍蘭笑道,“小姐不是接了孟小姐去煙雨樓的帖子麽,我前日在茶樓裏聽人說,煙雨樓裏也有好些俊俏的後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