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真誠天然 真要還的話,兄長還……
蕭熠竟無言以對。
前世也好, 今生也罷,他處處思慮周全, 想将她護在掌心。
但賀雲櫻驟然這樣比對,他倒也否認不得。
且此時此地,與當時五雲塔上單獨說話又不相同,并不适合更多分辨。
“兄長政務繁忙,是不是該回去了?”賀雲櫻又溫柔笑笑,好像對他的心緒全無察覺。
然而更讓蕭熠心中再度不安的,是他摸不清此刻賀雲櫻的心思。
她的目光平和而澄澈,沒有先前那樣極力的推拒與回避,仿佛這兄妹之間的客氣禮貌,便是當有之分。
“還好。”蕭熠最終也唇角微微一勾, 保持了初至昭國公府之時的儒雅溫和,“今日本是想陪妹妹來的,旁的事情并不要緊。”
賀雲櫻再次彎了彎唇,不置可否:“兄長看過尹六叔的畫了嗎, 如此山水運筆, 當真灑脫。”
“是。”蕭熠呼吸之間, 輕輕将自己壓抑滿腹的悶氣一點點地舒緩送出,竭力不讓旁人注意,書畫之事不過随口應付, “尹六爺墨韻可謂一絕,博采衆家之長, 趙骨燕風荀意,兼承三派。”
此言一出,旁人還好,尹毓自己愕然擡頭:“小王爺如何得知我最近正習荀派?”
蕭熠這才想起, 剛才有關尹毓兼承三派的評語,應當是七年之後才名揚天下。看尹毓此刻的畫作,暫時只有趙骨燕風,且這燕派畫風,也尚在磨煉。
他實在是剛才心思全在賀雲櫻身上,才有此失言。
不過蕭熠反應極快,眼力又佳,笑了笑略微緩頰,随即到書案前指了一處:“此處着色與勾線略重了些,稍有減色。不過荀派山水之中樹木人物,多有如此起筆。”
蕭熠才學之名,京中早有廣傳。
即便先前也有人覺得他為宗室公卿子弟翹楚,或者只是因着同侪不濟,便是有什麽文章傳出,多少也有人懷疑是有人代筆、只是給靖川王府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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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前日他在天音寺中與蔣際鴻的那一盤棋,卻在這兩日中已經傳遍士林,讓所有人對小靖川王的真才實學很快多了幾分信服。
此刻蕭熠一說尹毓畫中那處用色略重,此刻圍觀的幾人,甚至包括兩榜進士尹瓊海,都不自覺地傾向了他的說法,對尹毓畫作誇獎稱贊,多少就打了個小折扣。
“可我覺得挺好的。”孟欣然忽然插口,甚至還有幾分微微不平,“我對這些流派技法了解不深,但畫作終歸是給人看的嘛。我看着就已經很好了,雖然這一側人物用色重了,焉知六叔不是想畫‘水逝山沉,音容猶在’呢?”
她又去拉賀雲櫻的袖子:“櫻櫻,你覺得呢?”
賀雲櫻剛才就已經對尹毓這幅畫看了半晌,也大致看出幾處所謂流派畫風之事的長短。
不過這書寫繪畫的流派,終究只是個大致技法的取向,若非要細究至某一筆,便是畫者本身也未必時時想的都那樣清楚。
蕭熠指出的這一點也不能算說錯,但其中給他自己遮掩緩頰之意,旁人不知,賀雲櫻還是看得分明的。
“我覺得欣姐姐說得對。技法本身只是骨架與手段,”她也笑笑,目光無意地掠過蕭熠,“詩畫神秀靈韻,貴在真誠天然,未必在于手法精妙。”
頓一頓,又轉向尹毓:“我也覺得六叔的畫很好,看着讓人心懷疏闊,又有追思意韻,尤其水色揮灑處,意氣飛揚。”
尹毓雖然是這半亭之中唯一的長輩,然而因是老昭國公的幼子,實際年齡只比蕭熠與尹瓊海大四歲,面容也比尹瓊海、尹瓊江這幾位子侄更加俊秀潇灑。
聞言拱手笑道:“小王爺實在目光如炬,我最近正習荀派,人物落筆是重了些。兩位侄女所說也不錯,此畫确有追思之意。”
“六叔是否在習荀派的慧珠畫集?”窦啓明也接了一句。
随後方亭之中的議論再次熱鬧起來,談論流派或是畫技,幾乎除了孟欣然和蕭熠,每個人都有不少話說。
差別就是孟欣然是真的不太懂,也沒有太多向學之心,但挽着賀雲櫻的手,倒也饒有興趣地聽着尹毓、賀雲櫻和窦啓明三人你來我往地說着。
蕭熠則全然相反,他不止懂,還比所有人懂得更多。
賀雲櫻的畫技有一半是他教的,另一半,便是在他政務繁忙時她在蘅園中自己琢磨進益的。
蕭熠也不是不喜歡書畫之事,但他确實沒有賀雲櫻那樣喜歡,而此時此地,他更是無心多說這些,心中反複盤旋的,還是賀雲櫻剛才那句話。
“貴在真誠天然。”
眼光再次掠過窦啓明甚至尹毓,蕭熠心中剛剛勉力壓下的焦躁之意不由再次微微上湧。
他天生便不是那樣心思澄明如水的人,權謀鬥争之事根本是刻在骨子裏的,難道賀雲櫻現在也像母親一樣,只想要一份避世清淨麽?
再一個念頭從心頭滑過,蕭熠連背脊都緊了緊——賀雲櫻與母親這樣相合,或許她原本就是想要那份清淨的。
他這裏正在微微出神,眼前衆人的書畫議論終于再次告一段落。尹家大姑娘尹瓊林,并今日他們真正留意的尹三都一起過來方亭處相迎。
幾人未至先笑,尤其尹大姑娘聲音很是清脆:“欣妹妹,我說怎麽半日不見,都紮在這裏看六叔畫畫呢?這便是柔善縣主罷?與老王妃還真有幾分連相,要說是天然的母女緣分呢!”
當下又是一番見禮寒暄客套的場面話,随後尹瓊林便親自過來挽了孟欣然,要衆人一同再到葳園吃茶:“欣妹妹你這是坑我呢,我就想着你素來對書畫之事沒甚興趣,巴巴地在葳園預備了投壺行令的玩意。”
說着又故意朝尹三那邊瞥了一眼,又笑道:“結果欣妹妹可叫我們這般好等,我也就罷了,旁人你也不顧麽?”
話裏的意思,竟似對尹三的心思全然不知,仍是将孟欣然與尹三看做一對。
蕭熠不由掃了賀雲櫻一眼,也是想知道她與孟欣然可有什麽默契,或是孟欣然有什麽預備。
然而剛一回頭,便見尹毓迎上來,主動談起畫作流派之事。蕭熠不好直接推卻,只能先應付兩句,同時眼睜睜地看着賀雲櫻與窦啓明說着話,跟在孟欣然與尹瓊林的後面。
“難得今日六叔也有興致到葳園,王爺也再多吃兩盞茶罷。”尹瓊海本是過來相送蕭熠的,結果見到這樣一支小插曲之後,不止蕭熠重回葳園,尹毓也一同同行,便過來支應一聲,當然也有意繼續與蕭熠攀談。
蕭熠至此,已經是另一種的破罐破摔,索性笑了笑:“家母不放心舍妹,嚴嚴叮囑了要宴罷同歸,只能再多叨擾一下了。”
他其實就在賀雲櫻身後兩步之處,這話莫說賀雲櫻能聽見,連再前頭的孟欣然、尹三也能聽到。
但賀雲櫻卻全無反應,只是專心與窦啓明說笑,且語意極其輕松,笑容甚至比平日更多,更甜美。
很快到了葳園,進門便見桌椅擺設與先前小有不同,果然如尹家大姑娘所說,擺設好了幾處掣簽行令并投壺射箭玩器。
這時先見尹家二姑娘與魏文霜迎了上來,兩人各親自捧了一個匣子,笑容親熱:“欣姐姐可來了,我們念你半日了。來來來,今日的規矩是先掣簽,再分組行令投壺射箭,老夫人給了不少好東西當彩頭呢。”
茶會裏這種玩樂彩頭之事倒是尋常,但這“分組”二字,卻有些微妙。若沒有旁的算計,的确是叫平輩之間更加親近,玩樂也多些趣味。
可眼前的情形,焉知不是為了将孟欣然與同行熟人隔開,更易下手呢?
但衆人來都來了,再要如何防備或應對,總也不能在此處煞風景、駁面子,于是連同蕭熠、尹毓在內,人人都伸手去掣了一只簽。
簽紙一一打開,也不知是尹三與魏文霜做了手腳,還是真的天意如此,按着簽文花樣與字號,賀雲櫻和蕭熠分在一組,孟欣然與尹三分在了另一組,窦啓明與尹毓則又是一組。
接着尹二姑娘便引着孟欣然、窦啓明等人到葳園的東側,魏文霜則過來引賀雲櫻和蕭熠到西側射箭處。
“——如此這般,王爺與縣主請。”魏文霜仔仔細細給蕭熠和賀雲櫻講了一回規則等等,賀雲櫻倒真的是聽了,甚至都沒向孟欣然所去的方向多看兩眼。
蕭熠此時心中也篤定,定是安逸侯與孟欣然兄妹已有計議,所以賀雲櫻才一副全不在意的樣子。
既是如此,那他也不客氣了。
等到魏文霜終于說完了退到旁邊,賀雲櫻拿起那張女眷玩樂用的小弓将張未張,蕭熠直接開言上前:“妹妹的手勢不對。”
說着便站到了她身後,就如同前世在獵場教她射箭一樣,扶着她的腰與手,為她校正姿勢,同時在耳邊輕聲道:“妹妹故意冷落我,這是要将報複前塵,以牙還牙麽?”
賀雲櫻當然不能當着魏文霜并葳園旁人的面推開蕭熠,那反倒會顯得二人暧昧不似兄妹。
她輕輕微笑:“兄長真會說笑話,真要還的話,兄長還得起嗎?”
言罷瞄準靶心,張弓射箭,只聽“篤”地一聲,那包了軟布的鈍頭繡箭正正打在靶心,旁邊立時有小丫鬟唱道:“正中!”
周圍自是一片湊趣喝彩,賀雲櫻再次回眸去看蕭熠,仍是用那樣低低的聲音笑道:“兄長要不要退開兩步,看沒有你扶持,我自己能不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