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涼亭 【如約二更】
“母親。”下一刻,蕭熠便直接繞到了門前,但卻沒有真的進來,只是立在門口。
他臉上沒有泛紅,只是眼角有一點點。
賀雲櫻已經聞到了輕微的酒氣,心裏大概便知道他喝了多少。
霍寧玉指了指那禮單:“櫻櫻,将這個拿給他罷。禮物雖然挂在你我名下,卻是人家給他的一份心意,叫你兄長自己料理。”
賀雲櫻依言起身,拿起那禮單木匣,卻不是橫着拿過去,而是豎着遞給蕭熠,竟是能多遠離他半尺算半尺,多靠近一寸也不肯。
蕭熠沒有立刻接,而是再次望向母親:“母親已經該休息了罷。我去跟妹妹商議一下這幾天的行程安排,還有她回京之後看看要不要去鳳鳴書院讀書。”
又向房中侍女打了個手勢:“将季先生今日新配的清心香點上。母親還有沒有別的吩咐?”
霍寧玉雖然還是記得賀雲櫻有些畏懼蕭熠,但終究覺得大概只是太過生疏。這幾日船上相處并無風波,或許此刻應該好些了,便搖頭道:“沒有什麽旁的。只是你記得,與櫻櫻說話溫和些,莫吓着她。”
蕭熠酒意略略上湧,看了一眼跟前的賀雲櫻,唇角一勾:“母親放心,兒子自有分寸。”
退出霍寧玉的房間,蕭熠與賀雲櫻一前一後地沿着回廊往外走,但走了大約幾丈,賀雲櫻感覺再走就距離霍寧玉房間太遠了,便不肯再跟着:“兄長有什麽話,不妨在此處說罷。”
蕭熠駐足,回頭看了一眼身處的回廊與山牆,唇邊笑意揚起,與先前在母親跟前的謙和內斂便全然不同了:“妹妹怕什麽?”
賀雲櫻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并沒有什麽,只是東苑這樣清淨,在哪裏說話都一樣,兄長有什麽想問的,在此處不能問嗎?”
“既然都一樣,到那邊亭子裏坐下可好?”蕭熠擡手一點,指向了再數丈外的一座八角涼亭。
亭邊栽植了許多翠竹,又有極淺的清溪環繞,亭中懸着琉璃燈,這昏黃暮色之中也不算太過晦暗。
看起來的确是乘涼或說話的好地方,賀雲櫻卻還是猶豫不前。
一來是距離霍寧玉暫居的房舍實在太遠,二來,便是前世往事再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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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她沒有來過孟家園林,但京南蘅園裏,是有一座相類的華亭。
蕭熠第一次親她,便是在一場小宴之後,帶着微微的酒氣,在那座臨水繞花的華亭裏。
而她身故之前,聽到蕭熠說的最後一句話,同樣是在華亭畔。
“妹妹猶豫什麽?”蕭熠往回走了一步,聲音壓低了些,眼中的深邃玩味卻更深了,“難道想起了什麽事麽?”
這倒提醒了賀雲櫻——前世德化六年,蕭熠根本沒有出現在華陽,所以今生見到他現身尋找母親,又出手調走了她的舅父,她就知道他也是重生之人。
可對于蕭熠而言,她此時本就在華陽,她後頭的變數更多是因他而生。
“确實想起了一件事。”賀雲櫻心念飛轉之間,重又堅定,揚眉笑道,“我小時候不懂事,跟着長輩出去玩,在一座亭子裏被狗咬過,所以就不喜歡。但現在有兄長護着我,那咱們過去說話也無妨。”
她的櫻唇一張一合,吐氣如蘭。
她的眼睛又明亮又活潑,像是漫天星光都在其中。
蕭熠心頭的小火苗在微微酒意撩撥下越發熾熱。
“被狗咬過。”他不由重複了一次,眼光始終若有若無地掃過她的唇,“很疼麽?”
“當時,還好。”賀雲櫻彎了彎唇,眼睛裏卻沒有笑意,輕輕舒了一口氣便往前走,繞過蕭熠,直接去往那邊座竹間溪畔的涼亭。
亭中并無石桌石凳,但亭柱之間有一尺半寬的雕欄,賀雲櫻拿帕子略撣了撣,便随意擇了一處坐下,坦坦然望向蕭熠:“兄長有什麽要商議的事情,請說罷。”
蕭熠沒有立時說話,他略略側頭,還是望向賀雲櫻,眼睛稍稍眯起幾分,上下打量,似有所思,似有所憶。
賀雲櫻既不生氣,也不回避:“兄長要是有話想問,也請直接問罷。”
再幾息之後,蕭熠在她正對着的方向也做坐了下來,與她目光完全正面直迎,神色卻柔和了下來,聲音低沉:“妹妹到底是怕我,還是恨我?”
這話便像一顆石子敲在湖面上。
咚地一聲。
賀雲櫻仿佛聽見自己的心震動了一下。
但也就是一下而已。下一瞬這顆石子就直直地墜了下去,周圍翻起的漣漪之小,甚至不需清風撫平,就已然消失無痕。
“兄長這是什麽話。”她笑了笑,“您是母親的兒子,我只有尊敬而已。”
“妹妹說的可是實話?”蕭熠盯着眼前這樣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明豔小臉,眼光漸漸銳利起來,“騙人,不是好習慣。”
賀雲櫻再次笑了,這次比剛才更加真心,回答的話說得更慢,卻并非遲疑,只是更加清晰:“我每一句話,都是實話。兄長呢?也都是實話罷?每一個字都是罷?”
她的笑容這樣明朗而坦然,但那看似尋常的反問,卻立刻像是一把刀,反刺回蕭熠心裏。
他又看了她片刻,随即轉了臉,望向蒼茫暮色中的東苑花木:“我在官場行走,有些時候,也不得不迂回。”
“官場上宛轉迂回自是難免。” 賀雲櫻又輕笑了一聲,後頭的話聲音更輕,“逢場作戲,口不對心,都是不得已罷?沒什麽,反正是向着外頭的人。”
蕭熠活了兩輩子,頭一次覺得這“通情達理”的體貼話,聽起來竟是這樣的刺耳。
一陣晚風拂過,蕭熠再一次在酒意之中微微目眩。
他看着琉璃燈光下,越發柔美璀璨有如明珠寶玉的賀雲櫻,好像有無數話想說想問。
然而光影明暗之間,他自己心頭交錯紛雜的念頭此起彼伏之間,他又覺得此時此刻,沒有什麽可以再多問多說。
最終對峙片刻,還是蕭熠再次轉開了臉:“今日安逸侯待客之酒太烈,我還是先回去了。妹妹明日若想去淮陽何處游玩,只管吩咐林梧安排人保護便是。”
然而不等他起身離開,留下什麽夕陽之下的颀長身影,賀雲櫻就先應聲起身:“兄長喝了酒,确實應該好好休息。不要讓母親擔心才是。我也回去啦。”
連做個樣子叫人過來看照應的意思也沒有,直接輕輕颔首,轉身就走了。
蕭熠坐在亭子裏,看着賀雲櫻亭亭遠去的身影,忽然有種微妙的陌生感。
前世裏,好像永遠是他來去蘅園,随心所欲,賀雲櫻不是在迎接他、等着他,便是送他到門口。
他不論是乘車騎馬,不論什麽時辰時節,只要還在蘅園門外目力可及之處,他回頭,總能看見她身影的。
又枯坐了半晌,晚風越發清冷,等候了許久的林梧終于忍不住主動上前:“王爺,是不是回房安歇了?”
“嗯。”蕭熠其實沒有真的太過酒醉,他素來節制,前生最大的放縱與沉迷,都在蘅園之中。
包括此刻坐在亭中,也不是真的醉到無法起身。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前世今生的朝政鬥争,家族親眷,同袍下屬,一重又一重的利益、恩怨、存亡交疊在一起,哪怕果決多謀如他,也有茫然無緒的一瞬。
而今日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阖上眼簾那一刻,他忍不住想,當初若是多回頭幾次,多好。
同一時間,盥洗之後安眠的賀雲櫻,心緒卻全然相反。
有些事,真的是說出來的一刻,才知道已經放下。
她的思緒很快轉到了另一件事——淮陽如此繁華,難得住幾日,應該去哪裏游玩呢?
轉日一早,這答案居然就送到了眼前。
在那份長長的禮單之後,窦婀娜又打發人送了另外的帖子,邀請霍寧玉與賀雲櫻到靈霞寺賞花。
靈霞寺的雲霞花海是淮陽最有名的盛景,每年夏秋之間會舉辦四場詩畫大會,其中一場就在兩日之後。
“靈霞詩會,我以前還去過一回。”霍寧玉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笑意裏帶着幾分回憶的悵惘與溫柔,“會有許多名家與會,也有很多青年才俊,很是熱鬧好玩的。”
說着,帶了幾分取笑之意去看賀雲櫻:“櫻櫻,或許就有緣分在這裏呢,你若想去便去吧。”
賀雲櫻一心只想去玩,但也不分辨,只笑着應道:“好呀。”
擡眼之間,又見蕭熠望着她,沒有了那日帶着酒意的輕微迷離,卻添了幾分難以捉摸的複雜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