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安延到舒華院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舒華院裏的燈倒是亮得耀眼,将整個院子照得亮如白晝,顯見它的主人還未睡去。
進屋之前看見晴姝守在門口。
晴姝看見他便要行禮,被他揮退,默無聲息地離開了。
安延推門進去。
屋裏燈火明亮,潘芙蓉趴在書案上睡着了,素淨的小臉上都是未幹的淚漬。
安延走過去,溫柔地摸了摸她小小的腦袋。
聽說她哭了他便開始心神不寧,食不知味。明知道淩貴妃一定會生氣,他還是丢下她來了舒華院。潘芙蓉當真有股難以言喻的魔力,叫他心疼,叫他忍不住想要好好保護。
他一動作,潘芙蓉便醒了。
“皇上……”她軟軟地喚了聲,未及言語,先自落淚。
晶瑩的淚珠在明亮的燈火中有如珠玉,大顆大顆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心早被她的淚水溶化了,急忙俯身半擁着她,柔聲安撫,“怎麽了,愛妃?”
潘芙蓉只是搖頭,“沒事……沒事……”
沒事的話,為什麽淚水會似決堤的洪水洶湧?沒事的話,為什麽那雙清明如水的雙眸裏盡是哀愁?
安延止不住将她緊緊擁住,有股恨不得讓她開口求他的沖動。
她只是蜷進他的懷裏,像一只受傷的幼獸一般無助,“臣妾不好……臣妾又讓皇上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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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姑娘……”安延只覺心痛難擋,此刻不管她開口求什麽,他都心甘情願地給。
可是她卻什麽也不說,只是埋在他的懷裏,輕輕淺淺地哭着。
他便這麽擁着她,靜等她平靜下來。
火光躍動,案上的宣紙在夏風的擺弄下紛揚飛舞。
有些宣紙上還沾着未幹的淚漬,款頭一行清秀的小楷,“娘親敬上”,再無它話。
飄來飄去許多張,除卻稱謂,竟再無字成行。
“愛妃這是在給你娘寫信?”安延問道。潘芙蓉言語之中,經常提及自己的娘親。安延還未見過哪個妃子,對自己的娘親這般地推崇。
安延一句話,正勾起潘芙蓉的心傷,“臣妾家中遭逢如此變故,臣妾卻不能盡孝膝下,已是不孝。提筆寫信,想要給娘親一些慰藉,竟也不知從何處着筆。”潘芙蓉說得心酸,剛剛壓下的淚又開始泛濫成災,“從此以後,娘親院子裏的花再美,也不會有人看了;娘親調的香再好,也不會有人聞了……臣妾……臣妾……”
潘芙蓉說到最後,已是哽咽不能言語。
安延終于忍不住,擁着她連聲安撫,“別再哭了,朕答應你,不會讓你父親有事的。”
夜裏安延擁着潘芙蓉睡了一夜。
第二日卯時,小李子例行公事的呼喚在門外響起,“皇上,該早朝了。”
“進來。”安延回道。
他答話的同時潘芙蓉也醒了。
宮人進來點亮燭火,正照見她哭了一夜紅腫的眼。
安延見她如此憔悴心傷,自然不肯讓她服侍更衣,強将她按回床上,他徑自起身,在宮女的服侍下着了冠冕。
潘芙蓉怔怔看他許久,見他收拾齊整準備出門,突然披了外衣追上,自後面将安延抱住了。
“皇上,”安延聽到潘芙蓉悶悶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皇上,今天不朝了,好不好?”
其實安延昨天夜裏一直想着潘芙蓉的事,根本就沒睡好。只是今天若是不去早朝,他怎麽向任右相替潘作人求情?
這麽想着他只是拿手拍了拍潘芙蓉的手背,柔聲道,“乖乖在舒華院等朕。朕忙過之後便來尋你。”
潘芙蓉卻不放手,“皇上真的打算赦免父親?”
安延止不住嘆氣,“你如此傷心,朕實在不忍……”
“可是……可是父親真的犯了法。”潘芙蓉的聲音裏盡是哭腔,“皇上心疼臣妾,臣妾心裏清楚。可是……可是皇上卻要因為臣妾的緣故赦免罪臣。有法不施,有罪不治,朝臣們會如何議論皇上?臣妾不想皇上為了臣妾,毀了一世英明……臣妾……臣妾……”
安延這才明白,她攔住自己,只怕自己的名聲因此事受損。他想告訴她他已經被叫昏君很多年了,但是話到嘴邊,突然想起自己在她眼裏,從來就是一名勤勉好政的英明聖主。
“朕……自有分寸,愛妃且放寬心。”潘芙蓉的勸阻,反而堅定了他要赦免潘作人的決心。好歹他都已經是昏君,為博美人一笑赦免一名罪臣也不過分。
不過這種大事,安延向來不敢自作主張。在朝堂上心不在焉地聽了一個時辰的政事後,他頭一次主動将任右相留下,降旨要同右相在禦書房議事。
任右相無一日不盼着自己的親外孫能勵精圖治,主動将朝政擔當起來。聽得安延主動留他,自是喜出望外。朝罷別過朝臣,他滿心歡喜地往禦書房走。
安延早在禦書房候着他了,見他進門,神色間竟帶了幾分讨好,“外公免禮快坐,站了許久辛苦了。”
任右相自小看着他長大,見他如此哪裏不知他有所求?但他亦不點破,坐定之後恭敬發問,“不知皇上召臣來此,所為何事?”
安延躊躇許久,終是開口,“朕想問問,巡撫使貪污受賄一案。”
只這一句,任右相便猜到他今日留他的目的。他只不動聲色,據實回禀,“此案證據确鑿,人證物證俱在,罪犯潘作人亦供認不諱,俯首認罪。臣念及潘府不僅是上官家姻親,還是仁妃娘娘的娘家,已經從輕發落,只問罪本人,未及親眷。”
安延聽他提到潘芙蓉,便順着他的話道,“外公也知潘作人是仁妃的父親,您看此案,可還有松動的餘地嗎?若朕下旨,可否免其死罪?”
“哼。”任右相輕哼了聲。堂堂一國之君,居然如此罔顧法紀,任右相在痛心疾首之餘,心裏對潘芙蓉的評價也直線下降。
首先一條,身為妃子就不敢妄議朝政,更何況她竟還想利用皇上的寵愛徇私枉法!安延對他的決議少有異議的時候,貪污案這種小事何時入過安延的心。此次他過問求情,必定也是受了仁妃蠱惑。
“皇上,”任右相面上雖然依舊恭敬,但語氣裏已經有了些教訓的意味,“自古婦人不語政。這朝堂上的事,與後宮根本沒什麽幹系。皇上切勿被人迷惑。”
安延再笨,也聽出任右相話裏對潘芙蓉的不滿,頓時急了,“外公你不要誤會。仁妃并沒有向朕提過一句讓朕為她父親開罪的話。朕只是……”安延想到潘芙蓉淚水鏈鏈的樣子,止不住陣陣心疼,“朕喜歡她,不舍得她哭。她聽說父親入獄後,淚水就沒斷過。她其實很懂事,也不想朕為難,但是朕一想到她傷心欲絕的樣子……唉……”
安延禁不住連聲嘆氣,只覺心中煩悶至極。
任右相看安延如此模樣,反倒對潘芙蓉好奇起來。
他這外孫最大的缺點便是貪欲好色。太皇太後在世的時候,對他百般縱容,但凡喜歡的女子,納入後宮便是。先皇後蕭氏那樣的身世,憑着絕世美貌,也被安延放到了皇後的位置上。只是安延哪裏曉得,這皇後之位坐不坐得穩,他喜不喜歡倒是其次,有沒有那個福分和執掌後宮的手段才是主要。
可即便他對蕭皇後這般喜歡了,也未見他有如此恍惚糾結的時候。他的喜歡,向來入眼不入心,美人愈多,他的喜歡也愈加泛濫。而潘芙蓉到底使了什麽手段,竟叫安延對她上了心?
任右相暗自思量許久,又想起那日與潘芙蓉的匆匆一瞥。人的神韻智識,都在一雙眼中。雖只一眼,任右相便敢斷定,這個潘芙蓉絕不簡單!
思及此處,任右相竟放緩了語調,轉而向安延請旨,“皇上,微臣唐突,不知可否與仁妃娘娘單獨談談?”
安延被如此厲害的女人纏上,眼下尚不知是福是禍。他是他的親外公,無論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觀。若是被他試出這潘芙蓉包藏禍心,正可趁這次潘作人犯事,一舉将她鏟除!
作者有話要說: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