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真不是一般的冷淡。
“老爺莫要煩擾,當初一切罪責都在我身上,過了今夜,明兒個我就去靜心庵待着為程家滿門祈福,想必老爺子就不會怪罪您了。”丁淑芳聲音傷感,“還有府中中饋,老爺也趕緊接了寧姐兒回來,交給她支應,老爺子最是看重他……看在眼裏,想必也會熨帖些,到時老爺再說些軟乎話……”
“太太——”旁邊扶着丁淑芳的秦媽媽,神情一緊,忙要小聲提醒。卻被丁淑芳給瞪了回去。
“也罷,”程慶軒卻是連猶豫都沒有,“既是岳父發了話,我也不好說什麽,就只是一點,讓你受委屈了,你放心,等爹爹的怒氣褪了些,我很快就會找機會把你接回來。”
丁淑芳嗯了聲,也不再搭理程慶軒,直接回了房。
秦媽媽早忍不住了,剛掩了門就忍不住道:
“太太,您怎麽能去靜心庵呢?還要把府裏中饋交給那個死丫頭……”
不是因為她,太太能落到這等地步?
卻被丁淑芳打斷:
“亂說什麽!寧姐兒還小,少不得有個靠得住的從旁邊幫襯,我到時會跟老爺說,讓你從旁協助。”
“太太——”秦媽媽登時發了急,“太太上哪兒我上哪兒……”
“說什麽胡話!”丁淑芳眼中神情更冷,手也一點點的攥緊,“你給我記着……留在這裏,留在這裏,你的作用更大……”
“太太……”明白丁淑芳的意思,畢竟,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這府裏總要留個心腹照看着才好,秦媽媽可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選?一時眼淚都下來了,“太太莫要生氣,我聽太太的,聽太太的就是……”
有自己在府裏,必不會讓那程蘊寧好過。
秦媽媽抹着眼淚走出房間,只剛下了臺階,一道勁風從脖後襲來,不待秦媽媽軟倒,就直接被人提起,幾個縱躍,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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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再次睜開眼來, 秦媽媽明顯有些懵懂。
明明剛從夫人那裏出來,也不知什麽時候, 竟是睡過去了。甚而脖子好像落枕了, 不舒服的緊,擡手就想揉脖子, 不意四周燭火同時燃着, 房間裏登時亮如白晝。
秦媽媽吓得“呀”的尖叫一聲,卻是正前方正吊着個血淋淋的男子, 男子兩條胳膊上的血肉好像被篦子耙過一般,一條條挂着, 燈影裏宛若泥土中剛挖出的蚯蚓, 不停扭動間, 便有白骨若隐若現。
男子佝偻着頭,看不清是死是活,偏是沒了牙齒的嘴大張着, 宛若一個随時準備噬人……
秦媽媽下衣登時濕了,張開嘴巴, 便要再次尖叫,一個嘶啞的男子嗓音陡然響起:
“醒了?”
秦媽媽霍然擡頭,一眼瞧見血瓢似的男子後面, 正站着個一身皂衣、黑巾覆面的陰森男子,飄搖燈影下,男子身影被拉得老長,明明男子站着沒動, 秦媽媽卻覺得宛若一條毒蛇,正吐着長長的芯子朝自己爬來……
“娘,您真要去靜心庵?”一大早,聽說了消息的程寶茹就趕到了丁淑芳的房間,不住的哭天抹淚。
丁淑芳也不理她,只管仰靠在墊子上閉目養神。
無人勸止,程寶茹就有些尴尬,哭聲漸漸小了下去,終是試探着道:
“娘親去了庵裏,若是想用些什麽,或者有什麽事,女兒該尋何人……”
看丁淑芳依舊默然,心裏越發忐忑,小心翼翼道:
“女兒瞧着,不如讓姨娘幫着母親照管着些……”
這幾日冷眼瞧着,太太分明是确然失寵了。甚至連伯府這個依仗,也是沒有了的——
沒看秦媽媽,急的嘴都腫了,卻始終沒提過回伯府搬救兵。且那日,自伯府回來時,程寶茹可不是親眼瞧見丁淑芳被揍的和豬頭相仿,在娘家被教訓成這樣,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定是伯府人動的手。
要說這麽多年來,太太對自己也算照顧,可姨娘說的也有道理,再怎麽着,自己也不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不是?
母親既是沒了管家權,再沒有比把中饋交給生母更好的事了。
畢竟姨娘就自己這麽一個女兒……
丁淑芳雖是閉着眼,心裏卻是恨極——這個黑了心肝的,虧自己自打失去大姐兒,就把一腔子感情撲在她身上,不過甫一落勢,就敢跑來糟踐自己!
縮在袖子裏的手慢慢捏緊,一下一下感知着那一小節紙頭上的寥寥數語——
小姐身份,侯府起疑……
便是為了珠姐兒,這會兒也絕不能和這小賤人翻臉。
終是在程寶茹臉色越來越白,漸漸有些站不住時張開眼睛:
“茹姐兒一片孝心,娘親領了。只你年齡也漸漸大了,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可不得學着管家理事?娘親想着,不然府裏的事務,交給你,和寧姐兒吧……再找個牢靠的人,從旁協助……”
“就只是一點,娘親心裏,雖是認定咱們娘兒倆親厚,架不住你爹他,卻是以為,嫡庶有別……”
“娘親不在府裏時,便是想護着你些,也是不行了,你可記着,自己小心些,莫要得罪你妹妹,到最後,落得,娘這般……”
口裏說着,兩顆豆大的淚珠慢慢沁出眼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庶女被自己寵的早忘了什麽是嫡、什麽是庶,習慣了高高在上,卻猝然間要被最瞧不上的程蘊寧爬到頭上,必然是忍不了的……
再料不到丁淑芳這般為自己着想,程寶茹登時感動的淚眼婆娑,委實後悔不該聽了姨娘挑唆——
畢竟,姨娘管家哪裏比得上自己親自管家
連帶的對蘊寧厭恨之外,更多了些忌憚——之前雖然猜着太太突然被厭棄和蘊寧有關,卻遠沒有丁淑芳親口證實來的震撼——
真是讓程蘊寧繼續得寵下去,這府裏怕是再沒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母女倆正自相對無言,婢女小心翼翼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太太,老爺讓奴婢過來看看,東西收拾的如何了?”
丁淑芳額頭“突突”直跳——
竟然這麽大會兒就等不了嗎!
只再如何憤怒悲哀,也只得起身,到了外邊,果然車子已經在等着了。
程慶軒正在外面不停踱步,瞧見丁淑芳出來,明顯長出了一口氣的樣子。
丁淑芳險些一口氣背過去——
若非為了兩人的女兒,自己何至于此?只這些話,卻是無法吐出口……
慌得程寶茹忙幫着撫胸口,才不至于厥過去。
程慶軒也看了過來,瞧見丁淑芳這般模樣,也有些于心不忍,忙上前接住,低聲道:
“芳兒……”
內疚之情溢于言表。
這本是兩人剛成親情濃時的愛稱,這會兒聽在丁淑芳耳裏,卻是諷刺的緊,直到坐上車,都不願看程慶軒一眼。
待得車子緩緩離開程家,才猛地想起,都這麽會兒了,怎麽不見秦媽媽?不自覺一陣的心驚肉跳……
看着丁淑芳坐的馬車漸行漸遠,程慶軒失落之餘,又覺着有些輕松,忙不疊上馬,再次趕往老宅,本想把丁氏已是去了靜心庵悔過連帶着想要讓蘊寧回來主持中饋的事情禀告程仲,不想卻是吃了閉門羹:
“老太爺外出了,老爺還是請回吧。”
“外出?”程慶軒怔了一下,剛想問去哪裏了,不想門直接關上了。明白這些人定是得了老爺子的吩咐,只得怏怏的帶人離開。
程仲這會兒可不是已到了栖霞山莊?
昨兒個接到蘊寧派人傳來的消息,說是請老爺子過去一趟,有事相商。
把個程仲擔心的什麽似的,是以一大早,就往城門那裏等着去了。
一路上心急火燎,好容易來至山莊外面,卻是躊躇着不敢上前——
每隔五日,老爺子都要小心檢識一下蘊寧臉上的疤痕,算算時間,可不就是在這幾日,應該就能脫落完畢的?
多年的希冀,一朝将成為現實,老爺子莫大的開心之餘,卻更多了些提心吊膽——
就這麽幾日了,不會再出什麽岔子吧?或者,會留下些印記?
越想越是如坐針氈。
所謂近鄉情更怯,方才路上急于星火,這會兒卻又遲疑不決。
好容易鼓起勇氣,就要上前推門,不想山莊大門卻是從裏面打開,迎面正走出來一個纖弱少女。
少女身着煙霞色掐腰對襟外裳,月華色的長裙更襯得人身材高挑。
兩彎秀眉,颦颦如黛,一雙鳳眸,顧盼生姿,尤其是臉上的肌膚,也不知怎麽養的,竟是比剛剝殼的蛋青還要細白柔嫩,即便不施粉黛,依舊美的讓人屏息。
程仲大為詫異,又有些失落——孫女兒既有客人到訪,怕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下一刻又覺得有些不對,實在是這女孩子的眼睛,怎麽恁般熟悉?明明這張臉是自己從沒見過的。
正思索間,那少女已是将将來至身前,卻是快走幾步,“噗通”一聲跪倒在程仲跟前:
“祖父——”
程仲簡直如同被雷劈到了一般,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這美麗的不可方物的少女,竟是自己那苦命的孫女兒,蘊寧?
蘊寧探手拉住程仲的大手,一下把臉埋了進去,淚水接連不停的從臉上滑落,又淌過程仲的指縫,很快就在地面上洇了一片小小的水窪……
程仲顫抖着擡起頭,緩緩落在蘊寧烏黑的發上,臉上也止不住老淚縱橫:
“寧姐兒,你真是寧姐兒?你的臉,好了?!”
蘊寧不住點頭:
“祖父,祖父……我的臉好了……您,別,再為我擔心了……”
卻是幾度哽咽,幾乎語不成句。
“好了,老太爺,小姐的臉,好了,這是大喜事啊。”張元清忙上前勸解,卻也是激動的不能自抑。
采英采蓮也含着眼淚上前,齊聲道:
“恭喜老太爺,恭喜小姐,小姐容貌恢複如初,這是天大的喜事呢,太爺和小姐莫要再難過了。”
再沒想到,自家小姐竟生的這般漂亮,兩個丫鬟可不是也一般的與有榮焉?
“是啊,是啊,喜事,大喜事!”程仲忙拉起蘊寧,“祖父就知道,我們家寧姐兒,是最好看的女娃娃。”
跟着就想到了另一件事——
寧姐兒的年紀也不小了,尋常百姓人家,可不已是開始想着給孩子相看人家了?
忙忙的站住腳,吩咐張元清:
“快些回去,把我房間裏的那些請柬全給拿過來。”
又囑咐采英采蓮:
“你們家小姐年紀小,你們幫着選些合适的,陪着寧姐兒出去看看……”
兩人都是那等機靈的,聞言如何不明白程仲的意思,忙不疊點頭答應。
“對了,還有,待會兒再去賬房支些銀兩,買些漂亮的衣服首飾來,我家孫女兒這麽好看,怎麽也得好看的東西來配不是?”老爺子越說越興奮。
蘊寧只覺哭笑不得——畢竟這殼子裏裝的靈魂,早過了少年慕艾的年紀了。卻也明白,這些年來,因為自己,祖父不定難過成什麽樣呢,難得這樣開懷,自然不好違拗……
一行人說說笑笑的進了莊子。
不意那邊剛把大門關上,不遠處一棵巨大榕樹上,一個黑瘦的影子就從上面掉落。
那人忙要喊叫,又恐驚擾了蘊寧等人,忙又把到了嘴邊的驚呼咽了下去,手腳卻拼命的撲騰着,明顯想要抓住些枝條,可惜卻未如願,依舊四腳朝天“咚”的一聲摔落地面。
卻是受了什麽刺激般,四肢攤開,直挺挺躺在那裏,然後一個鯉魚打挺,就從地上蹦了起來——
雖是臉上沾了土灰撲撲的,卻明顯瞧出來,正是近些日子和封烨一起出名的那個陳黑皮陳封。
“我們家老大真是神了!”陳封嘴裏嘟哝着,方才那一蹦,明顯令腿疼加重,陳封卻是根本顧不得,“原來大嫂生的這般好,怪道老大稀罕成那樣……”
嘬嘴一呼,喚出一匹馬來,一溜煙的朝着帝都去了。
陳封離開後,又有一個勁裝男子從暗影裏出來,這人的功夫分明比之陳封高明的多,卻偏是和陳封一般,一臉懵逼的模樣——
身為侯府暗衛,主子要做什麽,自然不是他們能開口詢問的。
本來奉命守在這裏時,幾人還有些奇怪,不懂侯爺如何突然對一個毀了容的丫頭感興趣起來了。
再沒想到,那丫頭毀了的臉還能治好。
更讓人備受驚吓的是,那丫頭長得怎麽就那麽一言難盡啊。
說一言難盡,不是說太醜了,而是太美了。且這美還有個性的很,分明和侯爺極像,再一瞧,又覺得像極了夫人。
最後幾人一致得出結論,山莊裏的這位程家小姐,分明就是集合了侯爺和夫人兩人的優點。
商量了片刻,幾人一致決定,這事情怕是不會小了,還是尋個人回去禀告一番吧。
聽說守在栖霞山莊的屬下有人回來了,袁鐵吓了一跳,忙不疊接出來,又在聽了轉述後,直接領着去見了袁烈。
待得聽說蘊寧的容貌竟然真的恢複了,袁烈神情一瞬間變得凜冽:
“那丫頭,生的,如何?”
“啓禀侯爺,”極強的壓迫下,暗衛只覺脊背上冷汗直冒,一時連頭都不敢擡,期期艾艾道,“那位程姑娘的容貌,生的和侯爺還有夫人,極像!”
本是站着的袁烈直接坐到了椅子上——早就想到會是這般,不然,那丁氏也不會處心積慮的想着要把孩子的容貌毀去!
“找人去靜心庵,先準備一盆熱水澆她的臉……我要讓那賤人把蘊寧受過的罪全都受一遍……”袁烈一字一字道,“另外,抓來的那秦氏,不拘什麽手法,盡管用,我要你三日之內,把所有的證據備齊!”
雖然這會兒就想把人直接給接回來,可袁烈深知,僅憑一個容貌相像、不拿出足夠的證據來,不獨府裏會對此事頗有微詞,便是蘊寧怕也是不願的。
那個孩子,性情不是一般的倔強呢……
☆、69
到了晚間, 一張蘊寧現在容貌的清晰畫像,便呈上了袁烈的案頭。
看到畫像的第一眼, 袁烈先是覺得似曾相識, 緊接着就紅了眼眶。
站起身形,不知在書房中踱了多少個來回, 才勉強止住親自趕往靜心庵, 結果了丁氏性命的念頭。
倒不是袁烈膽小怕事,擔心惹上人命官司, 而是不願那毒如蛇蠍的女人,死的太容易……
眼下還有一樁發愁的事, 那就是該如何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妻子知道。
沒有人比袁烈更清楚, 這些年來, 丁芳華有多愛女兒。
要是讓她知道,如珠如寶的疼愛了這麽多年的女兒,卻是戕害親生骨肉的兇手的血脈, 怕是和殺了她一次也差不多吧……
正自愁悶,一陣腳步聲在外面響起。只是到了門前, 那腳步聲卻又頓住,分明是有些心事的模樣。
“進來吧。”袁烈直接道。
外面不停徘徊的可不正是袁钊钰?
從宮內當值回來,便聽說袁鐵又帶回了新的消息, 袁钊钰一方面急于知道事實真相是否如父親所言,一方面又矛盾至極——
寧姐兒自然是好的,可珠姐兒也不差啊。
一想到不管事實的真相如何,自己都會注定失去一個妹妹, 袁钊钰就不是一般的煩躁。
在門外徘徊這麽久,可不也是因為這個?不想竟是被父親察覺了。
當下只得磨磨蹭蹭的進了房間,一腳踏進來,卻瞧見袁烈正對着書案上一張紙發呆。
袁钊钰腳步一滞——之前父親可不就是招呼自己看過一張只有眼睛的畫像?眼下這一張……
遲疑着上前,待得瞧清楚畫像上女子的眉眼,登時目瞪口呆:
“這,這是……”
精巧的化工,令得畫中女子逼真至極,袁钊钰只覺得一陣無比強烈的熟悉感撲面而來。
袁烈點點頭,一字一字道:
“不錯,她才是,你妹妹……咱們家的,掌上明珠……”
袁钊钰張了張嘴巴,好半天,才無比艱難的轉身出了書房——
寧姐兒是自己親妹妹,疼了這麽多年的珠姐兒才是,表小姐嗎?
更甚者,丁氏當年為了達到目的,還毀了寧姐兒的臉,這麽好看的一張臉。
從小到大,因袁家成年男子長時間鎮守邊關,袁钊钰早習慣了扛起家裏所有責任。自打知道妹妹有可能遭人調換,便陷入深深的自責——
是自己沒護好這個家,才會讓別有居心的人乘虛而入……
“咦,大哥——”一陣歡快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小徑上傳來,袁钊钰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逃也似的快步離開——
從小護到大,如何聽不出來,分明是妹妹袁明珠的聲音。
都說長兄如父,這麽些年,袁钊钰可不就是這般對待下面的弟弟妹妹的?
尤其是袁明珠……
甚至因為她體弱,得到了比其他兄妹更多的照顧和愛……
可也正因為如此,袁钊钰才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大少爺是有什麽事吧?竟然連小姐喚他都沒聽到。”身後端着個托盤的璎珞探出頭瞧了瞧,神情分明有些奇怪。
“也是,大哥平日裏,就忙得緊……”語畢深吸一口氣,“走吧,咱們去見父親。”
不想剛走了幾步,卻被人攔住:
“侯爺有事處理,吩咐不見任何人,兩位請回吧……”
“你是新來的吧?”袁明珠還沒說什麽,璎珞就先有些着惱,“這侯府裏,還從來沒人敢管我們小姐想去哪裏……敢攔着小姐,小心侯爺知道了把你攆出去……”
可任憑她如何說,那護衛就是不肯讓開一步。便是臉上表情也不曾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璎珞,莫要難為護衛大哥——”袁明珠擡高了聲音,讓丫鬟退下,卻是親手接過托盤,柔聲道,“你們守護父親,辛苦了。方才是我這小丫頭無禮,我代她和你道歉。父親這會兒既忙着,能不能請護衛大哥把這盅雪梨枇杷羹端進去?昨兒個聽娘親說,父親有些咳嗽,我就親手熬煮了這湯,讓父親趁熱喝了才有效呢。”
袁明珠生了那麽一張惹人愛憐的嬌美臉龐,又這般柔聲細語,那侍衛登時惶惑不安,忙雙手接過:
“小姐放心,屬下一定代為轉達。”
袁明珠笑着點了點頭,卻是極快的掃了一眼書房,隔着窗紗,能瞧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書桌前。
明明那麽近,再走幾步,就能見到,卻又好像那麽遙遠,這一輩子都無法靠近他身邊……
待得回了自己的院子,袁明珠借口累了,直接進了房間,卻在房門關上的第一時間,抱頭瑟縮着蹲在地上……
“祖父,我一定要這樣,去嗎?”一大早就被祖父派人喚起來,又送來好幾套漂亮衣衫并新樣式的首飾,蘊寧直到穿戴好了,依舊有些猶豫——
面紗戴的久了,即便臉上疤痕消退了,可這般絲毫不加掩飾的大喇喇走出去直面衆人,蘊寧卻依舊有些不适應。
程仲卻是連連點頭,甚至胡子都翹起來了,胸腔裏更是溢滿了與有榮焉的驕傲:
“為什麽不這麽穿?那面紗不許戴了,咱們就這個樣子出去。”
這麽好看的孫女兒,幹嘛要藏着掖着?
天知道之前看着寧姐兒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肯見任何人時,老爺子心裏有多難過。
眼下既是已然全好了,才不會再繼續遮着蓋着呢。
看張元清過來,程仲忙催促蘊寧:
“快些着,祖父記得你平日裏不是最愛吃新鮮蓮子嗎,還可以和其他小姑娘一塊兒玩耍,多好的事啊。”
今兒個是七月二十六,可不正是工部尚書周文芳的妻子汪氏的六十八大壽?
難得周文芳身居高位,和發妻卻是感情深厚,因汪氏出身江南大家,素日裏最愛蓮花,周文芳還特特在別莊營建了一個足有上千畝的荷塘,裏面植滿荷花,種類足有三十多種,盛放之時,當真宛若天上彩霞墜落人家,美不勝收。
因而汪氏壽誕之日,也是一年一度的賞荷之時。
再加上周家不獨家世清貴,周文芳還寫得一手好文章,便是皇上也頗為推崇,在文人中影響力不是一般的大,是以帝都達官貴人也好,文人雅士也罷,無不趨之若鹜。以能得周家一張請柬為榮。
至于老爺子手裏這張,卻是長公主聽程仲說蘊寧臉這幾日有可能就大好,特特使人送來的?
本來長公主的意思,是讓蘊寧到公主府,然後她親自帶着,走一圈——
蘊寧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自然已是到了該相看的年紀,周家這般既賀壽又賞花,才俊集聚的地方,自然是不應該錯過的。
只沒想到的是昨兒個兩個娃娃卻一起咳嗽了起來,長公主一片慈母之心,如何放得下?便特特着人把請柬送到了山莊。
因老爺子的高超醫術,自然也得了一張,只規格比起長公主府的,卻差的不是一點兒半點兒。
老爺子如何不明白長公主是真的關心蘊寧,唯恐寧姐兒被人輕看,才特特借請柬表明,蘊寧是長公主府看重的人。
蘊寧嘆了口氣,知道祖父的意思怕是不會改變了,好在,周家的抄家之禍是在一月之後,這會兒還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一般,一片興盛。倒是不虞會受到牽扯,不然便是拼着拂了長公主的好意,蘊寧也是要拒絕的。
不想兩人的馬車剛出了山莊,迎面就瞧見一個女孩子從馬車上下來,可不正是程寶茹?
瞧程寶茹的模樣,也是盛裝打扮,淺粉色窄袖孺衫,同色百褶長裙,眉眼盈盈,頗有幾分嬌憨之态。
一眼瞧見程仲的馬車,眼睛登時一亮——
還好來的不晚。
忙忙上前拜見:
“祖父這是要帶寧姐兒出去嗎?如何這般不巧,孫女兒還想着,能陪陪祖父呢。”
程仲猶豫了一下。
即便對程慶軒夫婦不喜,平日裏對幾個孫子孫女還是極為看顧的。
本來想着今兒個是寧姐兒第一次出現在公衆場合,老爺子不放心之下,自是想要親自跟着。
只周家因為客人太多,請柬卻是要求極嚴,一張請柬只對着一個人。
可巧長公主府送來一張,老爺子本打算着自己正好跟着去,也好就近照顧,不想這會兒另一個孫女卻趕了來。
可也不過猶豫了那麽一瞬罷了。
實在是這樣的機會不可多得。
當下便從車子上下來,執了請柬遞給程寶茹:
“茹姐兒來的倒是巧,今兒個是工部周尚書夫人的壽誕之日,你也去見識一下吧。”
程寶茹登時大喜過望:
“祖父讓我去?”
唯恐程仲反悔,忙不疊一把接在手裏,又瞧向另一輛馬車,假惺惺道:
“我本來還想陪着三妹妹和祖父一天呢,看來今兒個是不成了,聽說周家的荷花開的極好,到時候我一定給妹妹折幾朵回來。”
之所以這麽快趕來,可不就是聽父親說,周家極有可能送了老爺子請柬?
程寶茹本就不傻,又有生母在旁提點,自然知道這次機會難得——
那樣的場合,自己這樣的身份,說不好一輩子也不見得能有幾次。
尤其是于自己這般年齡的小姑娘,更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真是有緣結識出身顯貴的大家公子,可不是自己一輩子的福氣?
因而昨兒個便親自去了老宅,不想卻被告知老爺子去了栖霞山莊。
程寶茹當即決定,今兒一大早就過來堵人。
萬幸,正好在祖孫倆馬車出來時把人給截住了。更慶幸的是,老爺子還沒有完全老糊塗。
之前去伯府,會帶上三丫頭也就罷了,周家這樣的場合,祖父即便是再喜歡蘊寧,也得想着點兒影響不是?
真是吓着那些貴客,驚擾了貴人,祖父也是有些擔心的吧?
不然也不會一見到自己,馬上就把請柬拿出來!
一想到自己終于壓了蘊寧一頭,程寶茹當真是比大夏天喝了冰盞還要舒坦。
不想,老爺子接着道:
“你妹妹還小,你是姐姐,務必記得多照顧她着些。”
程寶茹不敢置信的回頭——
寧姐兒也要去?那豈不是說,老爺子手裏本來有兩張請柬?甚至自己要不來的話,他們祖孫倆就直接去了?!
☆、70
一時又嫉又恨, 程寶茹心裏不是滋味兒之餘,更湧起一股克制不住的幸災樂禍——
毀了容的女子, 想要入那些貴人的眼, 除非是人家眼瞎了!
也就祖父還當成是塊寶一般。
卻又不敢在程仲面前表現出來,還要陪着笑臉不停點頭:
“祖父放心, 我一定會照看好三妹妹。”
“讓姐姐費心了。”蘊寧掀開車帷, 沖程寶茹點了點頭。
程寶茹轉過頭,臉上的笑容早已斂去:
“有什麽費心的?三妹妹只管記得跟着……我……”
口裏不走心的敷衍着, 視線從蘊寧的燦霞色長裙慢慢上移,卻隐隐察覺到有些不對, 總覺得少了什麽似的——
是了, 今兒個怎麽不見那面常年遮着鬼臉的幂離?
視線正好定在蘊寧臉上, 程寶茹一個失神,頭一下撞在車廂橫轅上:
“你,你是寧姐兒?”
這麽美麗的女孩子, 一定不可能會是那個總是受驚老鼠一般縮在角落裏的程蘊寧吧!可方才那聲音……
“是我。”蘊寧點了點頭,絲毫沒在意程寶茹的失态, “咱們走吧……”
程寶茹怔怔的站着,只覺腦袋一陣轟隆隆作響,卻是連蘊寧說了什麽都聽不到了。
直到丫鬟上前提醒, 才失魂落魄的轉身,卻是每一步都覺得和踩在雲彩上相仿,甚至連如何上的馬車都不知道。
直到人車漸漸擁擠,才察覺到什麽:
“外面, 外面這是……”
“就快到水華別苑了呢。”丫鬟小心翼翼道。方才程寶茹的模樣實在吓人,簡直和撞了邪一般,可不把丫鬟也給吓壞了?
“哦?是嗎?已經快到了?”程寶茹心神瞬時回籠,長長的呼出一口郁氣——
三丫頭從前就是老爺子的心頭寶,先下沒了臉上的疤痕,自然會更得老爺子的歡心了。
即便府裏阖共也就兩個女孩,可架不住人心是偏的,老爺子鐵定會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用在蘊寧身上。
對于自己而言,唯一的契機就是眼前這個機會了。畢竟嫡母去了尼姑庵,至于說姨娘生母,即便想要替自己選個好人家,她也得有機會不是?
但凡自己碰上了大運道,不拘入了那個貴人的青眼,從此可不就魚躍龍門、再也不用擔心會被嫡妹給壓住了。
這樣的顯貴,不拘哪一家,都鐵定較之祖父使盡渾身解數選的人家好上百倍千倍。
畢竟程家的門楣,于帝都而言,實在算不上多高——
就這麽會兒功夫,程寶茹車子旁邊已經過去了十多輛馬車,哪一輛不是富麗堂皇、奢華至極?
把個程家的車夫吓得,不住往旁邊避讓,唯恐擋了貴人的道被責罰。
程寶茹的車夫如此,後面跟着張元清也不好搶道,不大會兒,兩輛馬車就被逼的漸漸退到角落中,再有灰撲撲的沒有什麽特色的外形,插在一堆的顯貴中,令得兩輛車越顯紮眼。
程寶茹越看越心虛,忙擡手要把車帷給密密實實的拉上——
等到了府裏,誰又知道,自己出身那般寒酸?畢竟,誰臉上也沒有刻字不是?
眼角的餘光卻瞥見自家車子旁邊,還有數處刺眼的存在——
看起來和自家家世相當的也不是沒有,更甚者,還有一個更不可思議的,甚至還就墜在自家車後面。
卻是一個長得特俊美的少年,一身青布直裰,腳下一雙布鞋,卻是連馬都沒騎,直接坐了頭毛驢過來了。
真是白瞎了這麽好看一張臉。
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就樂了——
原來沒有最寒酸,只有更寒酸嗎。
這人連馬車都沒有,家世怕是連自家也比不得呢。
倒不知,怎麽混到手的請柬?
這般想着,終是有底氣了些,忙不疊催促車夫快些——
禮讓那些豪門世家,自是應當,總不能連個騎毛驢的破落戶小白臉也得讓吧?
其他路人也紛紛注目毛驢上男子,心說這是誰家的後生,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吧?這是賀壽呢,還是上門打秋風呢?
唯有後面車子上的蘊寧卻是哭笑不得——
這些日子早領教了少年時代的陸瑄性子如何跳脫,卻還是沒料到,他會跳脫成這般。
便是趕車的張元清也忍俊不禁——
這位陸公子還真是蠻灑脫的,平日裏錦袍華服穿的,這般粗陋衣衫依舊怡然自得,倒是難得的真性情。
陸瑄自來是個我行我素的人,別人如何,從來不會放在心裏,這一路上不知斬獲多少譏笑,卻依舊是雲淡風輕,該如何就如何。
卻在聽到張元清的悶笑聲時,猛然回頭,下一刻眼睛登時一亮——
怎麽是寧姐兒身邊的張元清趕着馬車?難不成車上的人是……
方才的百無聊賴登時一掃而空,眼睛眨呀眨的,探詢之意不要太明顯。
張元清忙收斂了表情,暗暗懊悔不已——
這陸家小子最愛纏着小姐,平日在自家山莊,便是趕也趕不走的賴皮膏藥,今兒個可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小姐要是真被他纏上,還怎麽有機會相看好人家的公子?
當即眼觀鼻鼻觀心,無論陸瑄怎麽示意,都不肯回應。
陸瑄倒也不惱。要說他今兒個會來,可不是全拜了恩師汪松禾所賜?
今日做壽的這位汪氏,正經是汪松禾的堂姐。本來前些年,都是汪松禾自己親來道賀。
可随着年紀大了,越來越懶怠應酬,索性變成最看重的弟子代自己出行。
放在別的弟子身上,這無疑是一項殊榮,畢竟能到周家這樣的貴人家露臉,又能暗示身為大儒汪松禾最看重的弟子身份,當真是兩全其美。
甚至這之前,汪松禾的一個弟子可不是因為樣貌太過出色,一下入了某伯府的眼?
竟以舉人身份,得以和伯府小姐定親。一時傳為美談。
只可惜這人是陸瑄。若非師命不可違,陸瑄可不耐煩跑這一趟。至于說胯、下這頭小毛驢,可不也是汪松禾所有?
每日裏看着老師騎着它東颠西走,陸瑄早想騎上試試,可惜汪松禾卻是對自己愛騎心疼的緊,并不許門下弟子染指。
這次終能得償所願,也算是有些收獲。
委實沒想到,竟還有這麽大一份驚喜,蘊寧竟也來了。
陸瑄一時高興之下,臉上的拒人于千裏之外如冬雪遇着驕陽,登時散了個幹幹淨淨。
少年本就如芝蘭玉樹,這會兒神情舒展之下,簡直不能更招人。惹得過往馬車不時有人掀開車帷往外窺探。
唯有蘊寧的車窗處,卻是一絲動靜也無。
陸瑄倒是絲毫不在意,依舊樂呵呵跟在外面。
車子雖多,可架不住周家在外安排的人也多,也就是慢些罷了,車子依舊有序的朝着水華別苑大門彙聚。
程寶茹的車子趕在最前面,遞出請柬,便有機靈的小厮,上前牽引着馬車進去。
本來緊接着就應是蘊寧的馬車了,不意身後另一輛規制豪華的馬車突然橫插過來,轅中的馬受驚之下,猛地一尥蹶子,虧得張元清反應極快,忙用力挽住缰繩,饒是如此,卻依舊劇烈的颠簸了好幾下,才勉強停在路邊。
“哪裏來的鄉村野夫,都不會看路嗎?”一聲冷哼傳來,卻是豪華馬車旁的一個錦衣公子,瞧着蘊寧馬車的眸子中滿滿的全是厭憎之意。
張元清又驚又怒,只他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并不敢和人嗆聲,且眼下最關鍵的還是車裏的小姐,可不要受傷才好。
只他剛要詢問,便聽見一聲巨響傳來,悚然回頭,卻發現方才那輛馬車上的馬兒忽然發了狂,接連撞了好幾輛馬車,至于方才那位惡語相向的錦衣公子,更是直接滾落馬下。
張元清一時目瞪口呆。
“走吧,你家小姐無事。”陸瑄已是趕着毛驢得得上前。
“啊?啊。”張元清這才回神,忙不疊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