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了。”陸珦随手打賞了個荷包過去,卻是急不可耐的轉過身,小跑着迎了出來。
堪堪到了二門時,果然接住了陸瑄,陸珦臉上的笑意瞬間都要溢出來了似的:
“九弟回來了?你說說你出去一趟,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你不在的這些年,帝都變化可是大着呢,要說哪裏的東西好吃,那個地方好玩,再沒有比我更清楚了……”
“能玩遍京城、吃遍帝都,呵呵,三哥可真是厲害着呢。”陸瑄臉上卻是一點兒笑意也無,好像絲毫沒覺得,被年齡比自己大了那麽多的兄長上趕着接出來有什麽不對,“怪不得人人都說,陸家三公子交游廣闊、為人仗義,現在瞧着,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語氣神情不像對着兄長,倒是和長輩訓斥不成器的晚輩差不多了。
偏是這種古怪的情形,不獨跟在身後的荊南荊北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便是陸珦也不以為忤,甚至被陸瑄這麽冷着臉嘲諷一頓,臉上還露出一絲喜意:
“九弟也知道,三哥笨嗎。這不正好,你回來了嗎,有你給三哥掌眼,那起子混賬玩意,自然就讓他們有多遠滾多遠了!”
說起來真是兩眼淚啊。從當初小九力排衆議,把家裏庶務交到自己手裏,陸珦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出個樣子才算對得起小九——
畢竟這世上也就小九是懂自己的那個人了。
更有給那些本來瞧不起自己的人些顏色看看的意思。
好在這幾年還算順風順水,陸家庶務也算是蒸蒸日上。本還想着待得小九回來,定會對自己刮目相看,哪裏想到竟是出了往慶王府送禮這樣要命的事。
可要陸珦說,自己可也冤着呢。還不是那起子混蛋慫恿自己,說什麽眼下慶王府炙手可熱,膠州島那裏又是遍地黃金,真是把商路開到那裏,定能賺個盆滿缽盈。還說什麽正好他有一個表兄,就在慶王府內做事,還是頗有實權的那種。
自己聽了之後,就有些頭腦發熱,想着不然就送一車貨物到膠州那裏試試水也好,再沒想到,竟是會被當做走私的官窯瓷器給扣了!
本來也沒當回事兒,後來卻聽說那幾車東西倒不是什麽走私,而是朝中一些官員往慶王府送的禮。偏是送禮的官員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家裏都有子弟在膠州做官。
雖是醉心經商,可畢竟出身官宦名門,陸珦可也不是傻的,當即就意識到不對勁兒——
自己父親可不也在膠州坐着知府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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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自己根本沒有要往慶王府送禮啊,那真的就是一車想要販到膠州的貨物罷了。
到這會兒哪裏不明白自己怕是被人算計了,陸珦忙想補救,卻在聽說東西竟是落在了武安侯袁烈手裏後,登時就傻了眼——
其他人也就罷了,那可是自來被人譽為鐵面無私的袁烈啊。說句不好聽的,除非是皇上發話,不然怕是誰去說都不好使。
虧得之前陸瑄離開時一再叮囑過,遇到拿不定主意的只管去找老祖宗就好。
陸珦二話沒說就跑去老祖宗那裏跪着了,倒黴催的是,五叔竟然也在房間裏……
到現在回憶起現任陸家當家人、時任閣老的五叔陸明熙知道這件事後,瞧着自己時幾乎和看死人一般的冰冷眼神,陸珦還止不住渾身發冷……
虧得小九及時趕回來,自己才終于得以從祠堂裏出來。
然後才知道,事情竟是已經擺平了,也不知小九用了什麽法子,從來都油鹽不進的袁烈竟然主動幫了陸家一把不說,還幫着抹平了那車貨物所有和陸家有關的痕跡……
只是事情雖是平息了,小九卻不肯不搭理自己了,任憑自己使盡渾身解數,都沒能讓小九正眼看自己一眼。
說句不好聽的,陸珦這些日子當真是如坐針氈,便是最喜歡的美人兒面前,都提不起絲毫興趣,這會兒陸瑄終于肯開口說話了,即便言辭間不甚中聽,陸珦依舊覺得通體舒泰——
肯罵自己了,那不是說,小九的氣終于消下去了些嗎?
看陸瑄手裏還提着個罐子,忙不疊厚着臉皮上前:
“啊呀呀,這是什麽好東西啊?來,讓三哥幫你提着。”
“你還有理了?”碰見這麽滾刀肉似的陸三,饒是板着臉的陸瑄也無可奈何,卻并不把手裏東西交給他,反是站住腳,直視陸珦,“我知道三哥你急于證明自己,甚至這麽多年了,還對當初的事有些耿耿,可再怎麽着三哥也不能忘了一條,你姓陸,不管你做什麽,代表的都是陸家人。基于此,你的眼界就絕不能局限于庶務上,而是要有大局觀,站在整個陸家的角度……”
陸珦眼睛就有些發紅。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和陸家後輩讀書上幾乎俱皆頗有建樹不同,陸珦卻是個奇葩,除了嘴皮子溜,作詩習文,竟是無一擅長。
這樣的濁流如何不讓家族中人人側目?若非出身嫡系,說不得早被趕出家門自己吃自己了。
家裏長輩對這個孩子更是失望透頂,所有人都想着,這陸三公子怕是滿門翹楚的陸家唯一的敗筆了。
也因此,即便被家族所有小輩仰視,卻從來沒有埋汰過自己的陸瑄,就尤其得到了陸珦的好感。本以為這輩子兩人就是這點兒關系了,不想陸瑄後來卻給時任族長的五叔陸明熙進言,也不知他怎麽說的,竟然還真勸動五叔把家族的庶務交到自己手裏。
☆、祖孫
不得不說,陸瑄有知人善任之明,自打陸珦接手家族庶務,就頗是打了幾個漂亮的翻身仗,令得本來半死不活的陸家名下所有産業都獲利頗豐。
即便陸家家世清貴,并不指望能賺到多少錢,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畢竟也就陸家嫡系財大氣粗,其他依附着嫡系的旁支單靠俸祿的話,還真是有些捉襟見肘。眼下有了陸珦這棵搖錢樹,生活當真滋潤不少。
甚至平日裏看陸珦不上的嫡系的主子們也因為他財神爺的身份,而刮目相看,言語間也多了些客氣和尊重。
這樣的日子是陸珦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揚眉吐氣之下,自然就有些飄飄然,不然他那般精明的性子,也不會那般容易就被人鑽了空子……
這會兒聽陸瑄這般說,當真是羞愧難當:
“九弟你放心吧,三哥知道錯了,這以後,你只管瞧着,三哥絕不會給你丢人……”
陸瑄沒說話,臉上神情卻并沒有緩和多少——
會推薦陸珦接受家族庶務,可不是看中了他的精明?
而事實也驗證了自己的看法,陸珦果然于經商上頗有天分。可就是這麽精明的一個人,竟被人這麽輕易的坑了去。
若非自己及時發現,說不好陸家這會兒已是被扯入立嗣的泥淖之中。
要說這裏面沒有什麽貓膩,當真是騙鬼還差不多。
偏是自己讓手下人查了下,一切還真都是巧合,甚至那人口中的慶王府掌權管事也确有其人。
可就是這毫無破綻,才是最大的破綻……
甚至陸瑄隐隐覺得,能設計這個局又能全身而退的人,分明對陸珦的性格極為熟悉。所謂禍起蕭牆,從古到今最難防的,可不就是家賊?
這般想着,眉眼間的冷峻更多了幾分——
身為百年世家,陸家固然根深葉茂,卻又有誰清楚,下面已是爛了多少條根?為了陸家勞心勞力、因而日漸衰老的祖母面容在眼前一閃而過,陸瑄只覺心痛如絞。
明顯瞄見陸瑄的臉色,陸珦不覺更加羞愧,半晌擡起手,狠狠的朝樹上捶了一下:
“都是我混賬,這麽大的人了,還讓九弟操心……”
用力太大之下,甚至手背上都滲出了血絲來。
跟在身邊侍奉的小厮吓了一跳,登時驚呼出聲:
“三少,您的手……”
“有這股子狠勁,留着用在和敵人交手上……”陸瑄瞪了一眼陸珦,“無用的懦夫才會失敗後拿自己和親近的人撒氣……”
話說了一半又頓住,臉上的寒意也如冬雪初融般迅疾散去:
“祖母——”
卻是一個身着丁香色福字不斷頭褙子勒着個藍寶石抹額的老夫人正站在檐下,微微笑着,正朝這裏張望。
可不正是出身延陵崔家的陸家長房老太太崔氏太夫人?
陸珦神情也跟着一肅,恭恭敬敬的跟在陸瑄身後上前施禮:
“叔祖母,外面日頭這麽大,您怎麽出來了?”
——要說起這位叔祖母崔太夫人來,也算是一代傳奇。
之所以這般說,實在是這位老太太除了出身世家大族這一條外,就再沒有更多的優點了——
容貌頂多算得上是清秀,還打小就體弱多病……
可就是這樣一個病歪歪的女子,卻不知那點兒打動了陸家那一代最傑出的子弟、也是陸家長房嫡長子嫡長孫的陸宗甫。
竟是走火入魔了般,鬧着非崔氏終生不娶。
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陸宗甫鬧來鬧去,陸家這邊先受不住應了下來,待得派了官媒上門提親後卻被告知,崔家大小姐根本沒有猶豫,直截了當的拒絕了親事,說什麽早已立誓終身不嫁。
如此幾度三番,竟是生生拖到二十五歲“高齡”時,已是簡在帝心的陸宗甫才算是得償所願,抱得美人歸。
那之後也有流言影影綽綽傳出來,說是崔家大小姐之所以拒嫁,乃是因為不好生養。
本來這樣的話大家都當成無稽之談,畢竟這可是陸家,陸宗甫真娶了這麽個女人,那不是說長房嫡長這一脈就要斷子絕孫了嗎?
不成想兩人果真成親六載都沒有一點兒好消息傳出來。
雖是夫妻感情日篤,陸家老太爺老夫人依舊是慌了手腳。更是設計陸宗甫和表妹有了肌膚之親……
那之後,才有了陸家現任當家人,陸明熙的出世……
這也是為何,明明這邊兒是陸家長房,陸明熙卻在族中行五的原因所在。
也因此,外面不知情的人眼中,這位崔老夫人,也就是陸家老封君罷了,甚至地位還頗有些尴尬,畢竟,陸家當家人陸明熙并不是從她的肚子裏爬出來的,甚至終其一生,崔老太太根本一個子女也無。
也就只有陸珦這樣的陸家子弟,才明白太夫人在陸家的地位怎樣的穩若磐石——
當初陸明熙五歲時,陸宗甫猝然離世。
長房自此就陷入了風雨飄搖之中,指着那陸明熙的生母丁老姨娘,長房怕是不知多久以前就被人拆吃入腹了。
可不就是依舊病歪歪的崔老夫人撐着,又親自教導陸明熙,才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甚至還一步步把陸明熙送到了閣老的位置?終令得陸家長房在嫡系中重新奪回從前的榮光。
陸明熙或者對這個嫡母不見得多親,卻絕對最敬重。
不然,當初也不會心中不喜的情況下,依舊由嫡母安排,娶了嫡母的侄女、崔家當家人的掌珠為妻。
只可惜的是,雖然同樣姓崔,小崔氏卻是沒有崔老夫人福氣大,竟是在誕下陸瑄後不久,便病弱而亡。
那之後,陸瑄就一直養在老夫人面前……
換句話說,陸瑄,根本就是太夫人一手教導出來的。
這會兒見到太夫人,陸珦自然心知肚明,怕是聽說陸瑄回來了,特特接出來的吧?
不由得很是羨慕,要說阖府上下,就是把任職內閣的五叔算上,怕是都沒有九弟這般臉面。
轉而一想,卻又有些釋然,畢竟,放眼整個陸家,要說真和太夫人有血緣關系的,可不也就一個陸瑄了。
眼瞧着已是來到了近前,陸珦忙收回心神,快走幾步,和陸瑄一左一右扶住太夫人。
“就這麽幾步路,哪裏就能累着我了。”老夫人明顯瞧見了陸珦手背上的傷痕,眼神中迅疾閃過一抹了然,卻是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笑着道,“前兒珦哥兒送來的糟鵝掌,味兒道當真不錯,你五叔今兒個在莊子裏宴客,珦哥兒還有的話,不然找人送過去些,還有上回你孝敬的酒,你五叔可也贊不絕口呢。”
“啊?”陸珦怔了下,旋即大喜,這幾日愁的茶飯不思,可不是擔心差點兒闖了大禍之下,五叔會不會一怒之下,拿了自己對庶務的掌控權啊。
只陸珦自來怕陸明熙怕的什麽似的,除了戰戰兢兢做事,并不敢跟着歪纏。
本想着,能讓陸瑄幫着說幾句好話,已是意外之喜了,不想太夫人竟肯主動幫忙。
陸珦一顆心瞬時放進了肚子裏——即便會被五叔罵一頓,手裏的庶務卻是穩穩當當了。畢竟據自己所知,但凡是太夫人的意思,五叔都是無有不允的。
當下應了一聲:
“還是祖母疼我……那些小子們做事我怎麽放心?還是我親自送去的好。祖母且和九弟慢慢說話,我瞧着九弟怕是給祖母淘了不少好東西回來呢。”
口中說着,轉身大踏步往外去了。
“祖母,這件事交給我便是。”陸瑄臉上滿是不贊成——
對早逝的母親,陸瑄根本一點兒印象也無,卻不代表祖母不難過。畢竟,當初,祖母心裏分明是把母親當女兒一樣看待的,結果卻……
這些年了,祖母和父親之間一直淡淡的。
很多事,陸瑄寧願自己去面對,也不願老祖母受一點點委屈。
“真把祖母當成紙糊的了?”太夫人擺擺手。孫子的心思,自己何嘗不知,只自己馱着陸家這麽久,已是夠了的,怎麽忍心眼看着寶貝孫子,還要接着把這座大山馱下去?
瑄哥兒可是才十七啊!自己是為了宗甫,瑄哥兒卻是為了他的老祖母……
可旁人不明白,自己卻清楚,一直馱着陸家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有多苦……
老夫人很快轉了心思,笑呵呵的瞧向陸瑄捧着的雙耳白瓷小甕:
“瑄哥兒這是淘到了什麽好東西,竟是這般寶貝?”
陸瑄手登時一緊,臉也不覺有些發熱——
小甕裏面可不正是蘊寧親手做的奶酪黃桃冰碗?
黃色的果肉,乳白色的似凝未凝的乳酪,點綴其間的玲珑剔透的冰晶,陸瑄一見就愛的不行——
印象裏祖母從娘家帶來的嫁妝裏,好像就有這冰碗的調配方法,可不是閨中時的祖母最愛吃的?家裏也使人做過,祖母卻每每搖頭說,不是那個味兒……
作者有話要說:
不愛紅妝愛武裝的将軍府大小姐傅月明,搖身一變,成了舉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嬌美小娘子……
☆、入V章節三合一
待得對上太夫人有些促狹的眼神, 陸瑄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妥——若只是想讨祖母歡心,只管讓荊南或者荊北捧着便是, 如何還要親手抱着走了這麽遠?
竟是難得的俊臉微微一紅, 忙又掩飾性的舉高手裏的小甕:
“尋常人絕做不出這麽好吃的冰碗來!祖母快嘗嘗,可跟您曾經用過的冰碗一個味兒道?”
想起什麽, 忙又加了一句:
“嘗嘗就行了, 萬不可用的多了。”
太夫人臉上笑意瞬時更盛,意味深長的瞧了一眼陸瑄:
“能得我們家瑄哥兒這般盛贊, 也不知冰碗的主人該是何等的心靈手巧、蕙質蘭心……若是有機會,瑄哥兒可別忘了讓祖母認識認識。”
難得見到一向老成、波瀾不驚的寶貝孫子也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面, 即便還沒嘗到味兒道, 太夫人已是先對冰碗的主人有了些好感。
陸瑄一時有些讪讪——
程蘊寧自是當得起祖母的誇贊, 只這話聽着,怎麽就有些不對勁呢?
當下不敢再說,只忙忙的讓人送來兩個碧綠綠的瑪瑙碗, 親自盛了送到老夫人跟前。
本還想着,孫子話裏怕是有誇大的嫌疑。畢竟那冰碗可也是娘家的不傳之秘, 也就崔家廚房上的鄭嫂子能做出那般能讓人心都甜化了的滋味兒,若說外面也有人能做,太夫人卻是不信的。
只瑄哥兒既是這般說了, 自然是要捧場的。
本是沒敢抱太大希望,卻是在看到賣相後,先點了點頭——
倒是好刀工呢,便是黃桃, 都刻的如天上的星星般。
太夫人自打娘家時就養成了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習慣,這會兒瞧了先就有了三分驚喜。
待得拿了勺子嘗一口,冰涼涼,甜絲絲,更有着讓人口齒回甘的清香、軟糯,一時整顆心都酥酥軟軟的,連帶的還有一股更強烈的酸澀湧上喉頭。
不覺伸出手,在陸瑄手背上拍了拍,嘴裏還喃喃着:
“就是,就是這個滋味兒,祖母已是,很多年,很多年沒嘗過了……”
聲音都有些哽咽,明顯是歡喜的狠了。
“真有這麽好吃?啊呀呀,連我家見多識廣的老祖母都能好吃的哭了,該是多美味呀——”陸瑄卻是做出一副猴急的模樣,“祖母且慢些,怎麽也得給孫子留一點兒……”
“人家的東西可是用了心的,”太夫人似是早有所料,忙單手把碗兒舉高,堪堪避過陸瑄探過來的搶食魔爪,待得用完後,才一臉的滿足道,“這樣的手藝,當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呢。”
這般說着,卻是越發好奇,恨不得陸瑄這會兒就能把人帶到跟前,探個究竟才好。
倒不是太夫人多饞嘴,委實取得是對方這份心意——
不是看重孫子,如何肯這般讨好自己?
更開心的是陸瑄的反應,須知憑孫子的容貌才氣和家世,帝都多得是想聯姻的王公貴族,可那也得,這孩子瞧得上才好。
之前那些小姑娘們找借口送東西的多了,可這傻小子就跟木頭疙瘩似的,正眼都不肯瞧。
還是第一次,肯把人家送的東西帶回來,足見對那送東西的人很是另眼相看。
長久盤桓在心頭的一塊兒巨石,也終于放下了些——
孫子打小就是極聰明的,無論是文韬還是武略,都是一點即通,真真是像極了他的祖父,陸宗甫。
可正因為如此,太夫人更是無法放下心來。老人都說慧極必傷,孫子小小年紀就這般聰明,偏是性子不是一般的冷清……
甚至除了對自己這個祖母依戀的緊,等閑人,包括生身父親,都親近不起來。
偏是自己身體一直都病病歪歪的。太夫人真是擔心,若有一日自己撒手西歸,留這孩子一人在艱難的世間可怎麽辦……
當然,太夫人深知,若是自己強求,孫子自然絕不會違了自己的意,也定會娶妻生子,讓自己如願以償的。
只太夫人,卻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舍不得孫子吃苦,舍不得孫子負重而行,更舍不得他為了成全別人,就委屈自己,湊合着找個人活一世,即便那個他要成全的人是自己這個祖母也不行。
眼瞧着終于出現了一個讓孫子心動的人,即便不知道對方是何許人也,太夫人就先有些歡喜了。
歡喜過後,卻又開始憂心,畢竟等閑人怎麽可能做出和崔家一般無二的冰碗來,瑄哥兒極為孝順自己這件事,知道的人可是不在少數,若然是別有用心之人刻意利用了這一點……
殊不知這些東西,根本就是寶貝孫子又是出賣美色,又是打熟人牌子,甚至連耍賴都用上了,才好不容易得來的……
蘊寧自然不知道,這會兒就被太夫人給惦記上了,便是知道了,卻也無暇分心,因為這會兒又有不速之客闖進了栖霞山莊,且那個人還是,丁氏派來的,秦媽媽。
“小姐趕緊收拾收拾,跟老奴家去吧。”
秦氏語氣冰冷,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
要拼命的忍着,秦氏才能壓下無論如何也止不住的驚訝、豔羨。
早就聽說栖霞山莊的名字,卻沒想到裏面竟能這麽美。
怪道當初明珠小姐聽說莊子竟然歸了三小姐,會氣成那般。
便是秦氏這會兒,可也止不住滿腔的憤憤不平——
從在伯府時,自認是忠仆的秦氏,眼裏的主子可也就只有她家小姐丁淑芳一個人罷了。
因而內心裏,始終堅定不移的認為,能夠資格成為她效忠的小小姐的,自然只能是從丁淑芳肚子裏爬出來的大小姐和明珠小姐。
大小姐不幸夭折,眼下也就剩一個明珠了。
即便明珠現在姓袁。
一想到蘊寧竟然敢從袁明珠手裏搶東西,秦氏可不和丁淑芳一般恨得牙根都是癢的?
冷冷的上下打量了蘊寧一番,眼神中的刻薄不屑已是一覽無餘——
怎麽看都依舊是那個醜陋不堪的女孩子嘛,她程蘊寧到底有什麽依仗,就敢和明珠小姐叫板?
這般想着,語氣更加不耐:
“天色不早了,太太可還在家等着呢,小姐趕緊收拾東西去吧,沒得回的晚了,又惹太太生氣。”
這麽些年來,要說三小姐的性子,真是一日日的越發陰沉了,唯有一點卻是始終沒變,那就是對太太的話從不會有半分違拗。
即便之前丁淑芳跟秦氏提起過,眼下的程蘊寧再不同往日,秦氏卻明顯根本沒有聽進去。
“是嗎?這是太太的原話?”蘊寧手中的茶杯輕輕擱在案幾上,發出“喀”的一聲輕響。
“自然。三小姐不想讓太太發火的話,最好還是快着些……”
不想話沒說完,卻被蘊寧打斷:
“我聽秦媽媽的意思,怕是太太看見我,十有八,九,會氣的更厲害。為人子女者,即便不能彩衣娛親,也不好讓長輩太過為難才是,你回去吧,告訴太太,我就不回去惹她老人家生氣了。畢竟,氣大傷身。”
口中說着,站起身形,拿起門外豎着的鋤頭,徑自往藥田去了——
會渴望丁氏疼愛的,只有上一世那個死不瞑目的程蘊寧罷了,這一世的蘊寧早已把丁氏看成陌生人相仿,至于說秦媽媽這個下人,也就是只是一個下人罷了,再想逞什麽威風,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了。
一直到蘊寧的身形走出很遠,秦氏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那個從來見到自己就和老鼠見了貓一般的三小姐,竟然也有敢把自己的話當耳旁風的一天?!
她怎麽,就敢?
當即邁步就要去追,陡然擡高的聲音更是聽着刺耳無比:
“三小姐,你站住!”
不想話剛一出口,眼前驀然一黑,可不是張元清,正兇神惡煞似的擋在前面?
張元清這會兒可不正憋氣的緊?虧自己之前還拍着胸脯跟老爺子打過包票,有自己在,便是一只蒼蠅,也絕不叫飛到小姐跟前。
結果倒好,竟是着了別人的道。讓人闖進來不算,還被弄暈了。
即便小姐沒說什麽,張元清卻是愧疚的很。正一肚子悶氣呢,秦氏又闖了進來。
這老虔婆,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小姐面前,也敢這麽嚣張。這般居高臨下的語氣,哪裏像下人和主子說話,聽着分明她是主子,小姐是下人還差不多。
怪道老爺子千叮咛萬囑咐,十有八、九防的就有那邊兒的人。
畢竟能趁老爺子不在,就只管先斬後奏搬出去,這樣的一對兒夫婦能是什麽好東西?老爺子雖是不願和程慶軒夫婦計較,張元清這樣在老宅服侍的下人卻是早憋了一肚子的氣。
秦氏這會兒也是急了眼——被削了面子倒在其次,真是不能把人帶回去,說不得自己都得被遷怒。
方才門口時,因被張元清冷着臉盤問而生出的郁悶登時化成壓也壓不下的怒火:
“我是奉了太太的令,來帶小姐回去的。你算是什麽盤面上的,也敢攔着我。還不快滾一邊去!”
張元清這輩子都不曾成親,可不知道憐香惜玉為何物。更何況秦氏這樣一臉褶子的。
既得了蘊寧把人“請”出去的吩咐,當下二話不說,徑直一手扯了秦氏,一手拽着她來時坐的車,就往外攆:
“還那個盤面上的。你又算哪根蔥!小姐方才的話你沒聽見嗎,讓你滾就趕緊滾。主子面前還充大頭蒜,你還真當自己是盤菜了!”
可憐秦氏在伯府時,那些下人們都是極規矩的,哪有這等唐突女人的事情發生?
更別說跟着丁淑芳嫁到程家,因是丁淑芳面前第一大紅人,下人們哪個不得巴結着?說是半個主子都不為過。
且秦氏心裏,蘊寧這號的,又算哪門子小主子?甚至秦氏私心裏以為,自己肯出面來請,已是給了蘊寧極大的臉面了,如何能料到會陰溝裏翻船,直接被蘊寧無視不說,連個粗魯的下人都敢對自己動手動腳?
可任憑她都要氣瘋了,也無法從張元清的鐵掌中掙脫。甚至百般無奈時,秦氏還妄想向蘊寧求救,只即便她嚎破了嗓子,始終低着頭在地裏忙碌的蘊寧都是頭都不擡。
直到被張元清打開院門,連人帶車一起丢到山莊外面時,秦氏才明白發生了什麽,登時暴跳如雷。轉身就想再次沖進去,不想張元清已是用力關上門,若非秦氏趕緊抽身,說不好會被撞個正着。
氣的呆立半晌,忽然從地上撿起塊石頭,朝着門上就丢了過去,發狠道:
“張元清,你算什麽阿物!你趕緊去跟三小姐說,就說我的話,趕緊跟着我去給太太賠罪,不然太太不獨發賣了你,便是三小姐這般忤逆娘親,可也別想有好日子過——”
不想話音一落,就覺得後背有些發冷,下意識的回頭看,卻是瞬間呆了——
老爺什麽時候來了?
可不是程慶軒正寒着臉站在那裏?
“說什麽昏話呢!丁氏是怎麽教的你,就這般和三小姐說話!還發賣老爺子的人,還真是吃了熊心豹膽!”
秦氏只覺頭“嗡”的一下,一時又氣又悔又怕。
都是被張元清那個魯夫帶累的,連自己都差點兒成潑婦了!偏是這般丢臉的一幕還落到了老爺眼裏。
一時只覺委屈無比,拽了帕子捂住臉就開始哭:
“老爺啊,您可要為老奴做主。老奴好歹也是得了夫人的吩咐,來請小姐回去的,倒好,竟是被她攆了出來……虧得老爺您到了,不然,老奴不定被難為成什麽樣呢……
殊不知把剛才一幕盡收眼底的程慶軒卻是根本聽不進去,沉着臉道:“閉嘴!你們太太是好的,事情都是壞在你們這些壞坯子身上!說什麽請小姐,你真以為老爺我是瞎的嗎!”
但凡對主子有一點兒敬意,也不敢就這樣在大門外直接撒潑。怪不得會讓張元清直接趕出來……
退一萬步說,再是不喜這個女兒,可好歹也是她的爹,沒道理倒要給一個糟婆子撐腰。
更別說程慶軒這會兒出現在這裏也是有原因的——
今兒個上朝時,竟是意外碰見了已是入了侍衛處當值的武安侯府嫡長子袁钊钰。
要說平日裏,程慶軒不是沒有見過這位家世尊貴、年輕氣盛的世子,只他存着心結,總覺得武安侯府并沒有把自己看在眼裏之下,也不願拿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
這回受了袁家的恩,方意識到是自己想的左了,自然熱情的多,大老遠就站住,等袁钊钰到了後,又笑臉相迎。
袁钊钰果然沒有擺架子,還出乎程慶軒意料的和他寒暄了幾句,即便所有的話都是圍繞着蘊寧,甚至還特特送了一瓶據說是除疤的藥膏,當真令程慶軒受寵若驚——
原還以為,也就袁家女眷對蘊寧看重些呢,倒不想連世子都這般關切。
左思右想之下,竟是決定親自跑一趟,接蘊寧回去。方才可不發呆之餘正在感慨,袁家還真是大手筆,這麽大一座莊園,竟是說送就送了出去,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正想上前敲門,不料卻是親眼目睹了秦媽媽耍潑的一幕。
一時心裏那個氣呀,畢竟今日的蘊寧可不同往昔,不獨有老爺子眼珠子似的護着,還和長公主府結了緣,甚至自己頭上還沒暖熱的這頂官帽,都和她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這樣的小女兒,也是秦氏一個下人能埋汰的?
這麽一想,不覺有些怔愣——一向不讨喜的小女兒什麽時候這麽有人緣了?
秦氏這會兒徹底呆了——老爺不是最護着太太嗎?如何聽了自己的話非但沒有責罰三小姐,反是對自己無比厭煩的模樣?
驚吓太過,竟連哭都不敢了,卻是憋得不住打嗝。
程慶軒哼了一聲,也不理她,只管往裏面去。張元清還未走遠,聽到外面聲音趕緊轉了回來,不成想卻是瞧見了秦氏吃癟的一面,一時只覺暢快至極,連帶的對程慶軒也恭敬了些:
“……倒不是小的有意難為那秦媽媽,委實是她對小姐大呼小叫,還說什麽小姐就會惹太太生氣,外人不知道的話,說不得還以為三小姐是如何淘氣呢,明明老爺子說三小姐性子最是乖巧可人的……”
程慶軒臉色更加不好看——委實是之前,秦媽媽可不是在他耳邊嘀咕多很多次,大致也都是這個意思。這會兒自是信了個十成十。
那邊蘊寧也得到消息迎了出來,程慶軒心裏,這個女兒已是和從前大大不同,竟是親自上前,止了蘊寧行禮:
“秦氏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不過是這麽些日子不見,你母親對你極為挂念,再有就是,明日就是你外祖母壽誕,咱們一家可不得去你外祖母家賀壽?”
說着,扭頭厲聲道:
“還不過來給三小姐賠罪?”
盡管滿心的不甘不願,秦氏可也不敢違背程慶軒的意思,只得臊眉耷眼的跪倒在地,擡手朝自己臉上抽了一下:
“三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老奴一般見識……”
卻是郁卒的恨不得噴出一口老血來。
蘊寧卻是理都不理她,只沖程慶軒一點頭:
“父親既是這般吩咐,蘊寧敢不從命?還請父親稍待,我去收拾下,很快就好。”
丁氏這會兒卻是正焦躁不已。
按理說秦媽媽走了這麽久,早該把那死丫頭給帶回來了,怎麽都這會兒子了,還不見人?
正在院子裏徘徊,可巧瞧見了程慶軒的馬車。跟在她身旁的程寶茹已是驚喜道:
“是爹爹的車子呢。”
丁氏笑着就迎了過去,待得到了近前,卻是一怔——
怎麽後邊還跟着一輛車?
那邊秦媽媽已是低着頭從車上下來,又俯身親自打開車簾,伸手扶了個臉上遮着幂離的少女下來,不是蘊寧又是哪個?
還真是會趕時候,竟是和老爺一起回來。丁氏心裏不住腹诽。
只程慶軒面前,丁氏再多的火,也只得壓下去。
眉眼間更是喜意盈盈:
“倒是巧了,老爺竟是和寧姐兒一塊兒回來了,我在家裏可不一直提着心呢?”
“娘親今兒個可不是念叨三妹妹好幾回了,可巧,這就回來了。”程寶茹也上前湊趣,語氣中卻是掩也掩不住的酸意。
待得瞧見丁氏親熱的挽起蘊寧的手,不免越發不是滋味兒——
打從長公主府回來,爹娘待那丫頭真是一日日越發好了,再不是往日那般獨寵自己的情形了。
不經意間擡頭,卻是瞧見秦媽媽臉色有些不對,甚至臉頰上還隐約有指痕,眼珠轉了下,忙故作驚訝的開口詢問:
“秦媽媽你的臉怎麽了?是誰那般大膽,竟是敢對你動手?”
丁氏離得最近,登時聽了個分明,當即轉頭,正好和秦媽媽含羞帶悲的眼神撞了個正着。
“胡說什麽呢。”程慶軒卻是回頭斥道,又頗有深意的瞧了丁氏一眼,才冷聲訓斥,“一個奴才秧子罷了,什麽上得了臺面的東西?值得你這樣的小姐殷勤問候?”
不管是瞧在老爺子面上,還是長公主府和武安侯府的關系,這個女兒卻是再慢待不得了。與越發舉足輕重的寧姐兒相比,秦氏算得了什麽。
一番話說的秦氏面色發青,“噗通”一聲再次跪倒在地。
丁氏雖是盡力忍着,挽着蘊寧的手卻不自覺用力——
秦氏可是自己的奶娘,這般被作踐,自己又有什麽臉面不成?即便老爺言語裏并未針對自己,丁氏依舊覺得顏面無光。
好容易勉強摁下火氣,笑着沖蘊寧道:
“秦媽媽也是府裏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