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輩子只是遠觀,已經覺着山莊裏景色清幽,真是進去了才發現,裏面更是秀色無邊。
筆直平整的青石甬路,不時還會岔出曲徑通幽的鵝卵石小道,一直延伸到中間一個蓮花盛開的湖邊,再加上不遠處小山頭上幾個熱氣蒸騰的熱湯泉,真真是和仙境一般。
足足用了三天,蘊寧才算把整個栖霞山莊給走遍,那些奇花異草,蘊寧并不準備動,甚至還準備多撒些花種——
來年用來制作香料可不剛剛好?
除此之外,更是在靠近溫泉的地方,發現了好幾處種植藥草的風水寶地,每一塊兒都有四五畝,合在一處,可不有六七十畝之多?
便是當日跟着一同過來的老爺子瞧了也是興奮不已。
實在是這些年在外奔波,老爺子也頗是尋了不少上好的草藥種子回來,尤其是幫蘊寧除疤的,老爺子每樣都帶了些種子回來,本來想着真是用完了,說不得自己還得出去跑一趟,看了這些地才發現,竟是因為靠近溫泉的位置不同,自己手裏這些種子卻是全都能在不同的地塊裏生長,更甚者因為這幾處溫泉的特殊效用,說不得效果還會更好。
令得老爺子一直擔着的心終于徹底放了下來。
這幾日蘊寧呆在這裏,可不就是看那些藥物适合這個季節栽種,就全都先育上了苗。
本來老爺子還有些不放心,唯恐蘊寧年紀小,把好好的草藥種子給糟蹋了,不想蘊寧手法較之老爺子竟是還要老道,更兼天分奇高,甚至個別沒見過的草藥,也能很快掌握住栽種方法,成苗率竟是比老爺子還要高。
老爺子當真是滿意之極,這才放心的把山莊完全交到了蘊寧手裏,去幹自己的事了。
小心的栽好一壟老爺子從滇地帶回來的極其稀有的七葉子,培實土,這才起身,邊擦汗邊滿足的看着眼前這畦土地裏的點點新綠,只覺開心至極。
又拿起頭想要平整另一畦,不想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在後邊響起:
“這種的是什麽?”
蘊寧身體瞬時一僵,趕緊伸手摘了挂在不遠處樹梢上的幂離慌慌張張的戴上——
山莊裏的袁家人已是盡數撤出,老爺子也尋着人牙子挑了些下人進來,只莊子太大,依舊遠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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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好歹是私人所有,有會拳腳功夫的張元清特特在附近守着,這幾日也并沒有什麽人闖進來,蘊寧又要做活,戴的幂離自然很是礙事,索性摘了放到一邊去,再不想竟突然有陌生人闖了進來。
那人已是轉到了前面,待得瞧見低首拄着頭的蘊寧,明顯怔了下:
“是你?”
下一刻卻是眨了眨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
“袁家,就是這麽報恩的?”
到了這會兒,蘊寧已是确信,這人,可不是自己見過的?
分明就是那個景山上碰見了兩次的少年俠客嗎!
待得擡起頭來,入目所見,可不是一個手執折扇、腰墜玉佩,身着天藍色錦袍的俊美少年?他的身後,還跟着兩個身着身着勁裝的護衛。
視線在在陸瑄腰間懸挂的成色極好的羊脂玉佩上定了定——
袁明珠口中的“陸大哥”果然是個大家貴公子呢。
只和那日所見到的少年身上的鋒芒畢露意氣風發不同,這會兒的陸瑄雖然衣着富貴,眉梢眼間卻明顯有些疲憊之意。
往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公子。”
“公子從哪裏過來的?不瞞公子說,這兒現在已是我家的了,公子不請自來,未免不妥。”
話裏話外,明顯是請人離開的意思。
陸瑄卻仿佛聽不出來:“我就說嘛,袁家人還算正派,你救了他們家小姐這般大恩,怎麽也要好好回報才是。嗯,倒沒想到,竟是把栖霞山莊送給了你,不瞞你說,這山莊裏的景致可不是一般的好看。你四處看過沒有?不然,我領着你到處轉轉?”
竟是一副反客為主的模樣。
蘊寧有些無奈——這位陸公子,年紀不大,裝傻的功夫倒是一流,只今兒個必得要把七葉子移種完畢,委實沒時間陪他閑聊,可真是直接趕人,卻也不好張口,只得道:
“公子想四處走走的話,盡可自便,我還有事,就不陪公子了。”
說着,轉身往另一壟打好畦的藥地而去。
自己這是,被嫌棄了?
陸瑄一時有些回不過來神。
不管是在府裏也好,或者是行走江湖也罷,總有各色男女找各種理由往身邊湊,還是第一次這麽被人避之唯恐不及。
至于陸瑄身後的兩個随從,瞧着蘊寧絲毫不拖泥帶水的離去背影,也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
這小姑娘是誰呀?竟敢這麽和少爺說話?!
忽然對視一眼,難不成,是管家口裏的那個被少爺處處維護的神秘少女?
竟是越想越有可能。恨不得繞到前面,一睹對方的廬山真面目才好。
“這裏我早熟的不能再熟了。倒是你種的這些東西蠻新奇的,我給你打下手吧。”
一句話完,蘊寧只覺手裏一松,再低頭看時,不覺傻眼——
卻是陸瑄不知用了什麽手段,方才還拄在手裏的頭竟是憑空就被他接了過去。
不覺轉頭看了陸瑄一眼——這人真的很無聊吧?竟是非得賴在自己這兒了?
陸瑄卻是“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話說這少女分明比自己小得多吧?眼裏的老氣橫秋和碰着頑皮孩子時的無奈又算怎麽回事?
☆、舊識?
果然是小孩子。蘊寧搖搖頭,可不和上一世莊頭家的那個孩子般?你不讓他做什麽,就偏要拗着來。真是讓他做了,不大會兒,就會不耐煩。
索性指了指平整好的藥地:
“用你的腳丈量,前腳掌踩的地方,挖六指深的坑。”
陸瑄也沒廢話,應了一聲,撩起袍子下擺塞到腰帶裏掖好。興致盎然的扛起頭就往藥地裏去。
眼瞧着他腳上嵌金線的厚底靴一下踩入泥土裏,兩個随從終于醒過神來——
少爺這一身行頭,上上下下少說也得值好幾百兩銀子呢,真是把這塊兒地刨完,還能不能看了?
忙小跑着上前:
“這樣的活計,交給屬下就好。主子和這位小姐一旁歇着吧。”
蘊寧還沒說話呢,陸瑄已是不耐煩的揮手:
“去去去,我記得山坡那面有好大一片桃林呢,你們去哪裏貓會兒。”
蘊寧抿了抿嘴,果然是常來,對山莊的地形不是一般的熟悉。
兩個随從臉色就有些發苦,只自家主子的脾氣他們也曉得,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再糾纏下去,依舊會被趕走不說,說不好還會惹得主子生氣。
兩人無法,只得一步三回頭的離開,即便心裏不住腹诽,卻依舊順手放倒了聞聲趕來的張元清——
少爺既是想要陪那小姑娘幹活,怎麽也不好讓人打擾了不是?
兩人如何想的,陸瑄和蘊寧分明都沒放在心上。
竟是一個挖坑,一個育苗,配合默契。
本想着種完這一畦,陸瑄就會嫌棄沒意思,掉頭走人,不想竟是一下子陪着自己把翻好的五六畦全給種滿了。
且陸瑄畢竟有功夫在身,坑挖的當真是又快又好。蘊寧本來有些不滿這人不識趣,看到越來越多栽好的藥苗後,也不得不贊一聲好。
便是陸瑄,叉腰瞧着腳底下這片已是綠意盈盈的土地,和在南風中輕輕搖擺的小小的七葉草,只覺之前在家裏時積滿胸腔間的濁氣,一瞬間全都消散的幹幹淨淨。
下一刻轉向蘊寧,一本正經的伸出沾滿泥土的手:
“也不能白幹這麽久?怎麽也得有工錢吧?”
蘊寧簡直哭笑不得。只管去旁邊引來的水渠旁洗去手上的污泥。
陸瑄也跟着洗了手,卻依舊不肯死心的模樣:
“真沒工錢嗎?好歹讓我喝口水,忙活了這麽久,都快渴死了。”
“跟我來吧。”蘊寧無法,只得招呼他跟自己走。
陸瑄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果然笑意吟吟的跟了上去。
兩人穿過一片楓林,沿着鵝卵石小徑很快來至水榭旁一個涼亭上。
左面是茵茵湖水,右邊是竹林細細,更妙的的是亭子四周種的不知什麽花木,環繞着涼亭柱子盤旋而上,溫潤柔軟的碧綠色莖蔓,色彩缤紛香氣氤氲的美麗花朵,如一把精美的大傘,把涼亭給遮蓋的結結實實。人站在涼亭之內,只覺清風徐來,通體舒泰,當真是心曠神怡。
“這九葉瑾,終于開花了嗎?”陸瑄卻是并不就坐,反是繞出來,拉過一莖柔蔓,果然每一朵花下,都是挨挨擠擠的九枚鮮亮小葉子。
一時頗是驚喜——
這九葉瑾可不是陸家一位世交數年前從南疆帶回,說是九葉瑾極其難得,花開時香氣不獨能驅逐蚊蟲,花瓣曬幹後對風濕症也是頗有奇效。
陸瑄祖母的風濕症可不就厲害的緊?但凡有個天氣變化,便疼的坐卧不寧,尤其到了冬日,甚至會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當初得了這東西,陸瑄自然是如獲至寶,趕緊種在了自家花園裏,不想即便精心管理,卻依舊日漸枯萎,正好袁钊钰過來,說是他家栖霞山莊植被豐茂,說不好能種活了,兩人手忙腳亂的移植了過來,倒是勉強活了,卻是這麽多年,都沒見開過一朵花。
若不是被蘊寧領到這裏來,陸瑄險些把這九葉瑾都給忘了。更想不到的是九葉瑾不但活了,還開花了。
“你們家有患風濕之症的?”蘊寧提了個泥紅色的小茶壺,邊往一個細瓷白碗裏注水邊道。
“你也認識這九葉瑾?待會兒可不可以送我幾朵花?”陸瑄訝然擡頭,視線卻很快被撲鼻的茶香拽了過去,頗有些驚奇的瞧着面前琥珀色晶瑩剔透的茶湯。“咦,這是什麽茶,好香。”
氤氲的水汽中,蘊寧執着茶壺的手瑩白如玉,纖細的手腕上不過一只清亮亮的碧綠色镯子,卻偏是讓人瞧了說不出的好看。
“這是我自己做的百草茶。”簌簌涼風中,花香時濃時淡,蘊寧的聲音若淙淙溪水穿過峽谷,洄旋低沉,卻是一種別樣的歲月靜好,“至于九葉瑾的花,公子想要的話,自可摘取,不過若是用于風濕病人,直接烘焙的話,效果卻委實有限,公子若是信得過我,不若待我再配些其他藥物制成膏體,塗抹之下,怕是會更好些。”
“好。就依你說的。”陸瑄點了點頭,探手端起茶碗,茶水入口,先是極淡,又逐漸回甘,到得最後,竟是口齒生香。不覺眯起眼,無比滿足的嘆了口氣:
“好香。”
這一刻的陸瑄,終于有了些他這個年齡段的人應該有的蓬勃朝氣,臉上的笑容也分外的燦爛:
“有沒有吃的?喝了茶水,怎麽突然就這麽餓了呀?”
說完,似是察覺自己有些過分了,忙站起身,指了指明顯已經平整好就等着育苗的藥地,豪氣幹雲的道:
“就當我預支的工錢,那幾塊也全包給我好了。”
風兒習習,碎金似的陽光透過九葉瑾的縫隙,灑在少年身上,令得一張俊美的的臉龐益發熠熠生輝。
真是個精致的孩子呢。被這樣一雙漂亮的眸子盯着,怕是神仙也會不覺心軟。
蘊寧不是神仙,自然更加不知如何拒絕。嘆了口氣,又探身從石桌下取出一個手編的漂亮至極的紫藤籃子,揭開上面同色的蓋子,先從裏面取出一個碟子,揭開白色的籠布,露出下面幾個小巧的顏色各異的饅頭,又抽開一層,裏面則是四個小碟子,一個芝麻醬拌筍幹,一碟涼拌雞絲,一碟油煎小黃魚,一碟白生生撒着芝麻花生碎還點綴着紅色米椒的豆腐。
陸瑄津津有味的瞧着,只覺對面靜靜坐着女孩真真和那等有法力的精怪一般,總會帶給自己意想不到的驚喜。
最後取出一個陶瓷色的罐子,看陸瑄還在探頭往自己籃子裏看,蘊寧攤了攤手:
“沒了,就這麽多了。”
“沒了?”陸瑄點了點頭,卻是不等蘊寧讓他,直接拿過筷子就開始大快朵頤——
“咦,黃色的饅頭配雞絲剛剛好!”
“呀,這綠色的饅頭是怎麽做的?我嘗嘗,唔,明明是熱的,怎麽吃到嘴裏涼絲絲的……”
簡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呢。瞧那吃到好東西時,眉飛色舞的模樣,簡直就和上一世那個總是纏着自己讨吃食的莊頭家的小子沒什麽兩樣了。
那邊陸瑄已經喝完了最後一口湯,擡頭正好和蘊寧帶着些許笑意的眼神相撞,動作一頓,低頭看看桌子上,臉上不免有些發熱——
不過這麽片刻間,四碟菜,一碟饅頭,一缽湯已是用的幹幹淨淨,竟是連一點兒都沒給蘊寧剩下。
“這是,你的午飯?”
蘊寧點頭,亮晶晶的好像會說話的眼睛瞧着陸瑄,令得陸瑄又是尴尬又是心虛。
“不然,我讓人送一桌醉仙樓上等的席面過來,就當賠你的?”吃人嘴軟,更別說這麽好吃的飯菜,分明是花了很大心思的。
“那倒不用。”蘊寧搖搖頭,起身把碗盤收好,臉上的笑意已是盡數收起,“不過幾個家常小菜罷了,值不了什麽。公子身份尊貴,偶爾吃一口也就罷了,就如這栖霞山莊,公子以後還是不要再來的好。”
說着,提起藤籃,緩步走出涼亭:
“公子歇息好了,就回去吧。九葉瑾調配的藥膏,做好後我會讓人送到府上,并這頓飯,就當償報公子當日的恩情了。”
這是,不許自己再來了?
陸瑄還在為女孩眼中驟然掩去的神采而失神,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已是成為別人眼中的惡客了。
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卻是手按欄杆,“嗖”的一下就跳了過去,不偏不倚,正好擋在蘊寧身前。
饒是蘊寧那般好的性子,被吓了這麽一跳也不由有些着惱。
陸瑄忙知趣的往後退了一步,卻是無論如何不肯讓開路:
“說了這麽久,還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對了,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陸,單名一個瑄字。”
“公子——”蘊寧真要被氣樂了,什麽世家名門,怎麽都是這般無賴呢。
臉色卻漸漸有些發白,都是無賴,自己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卻是緩緩擡起頭,眨也不眨的瞧着眼前意氣風發的少年,輕聲道:
“陸瑄,陸,景純?”
☆、還君明珠(前世)
已是散了早朝,幾位閣老卻依舊忙個不停——
松江府赤地千裏,江南府水患頻生……
今歲的大興王朝,當真是多事之秋。
只相較于其他一衆閣老的愁眉深鎖,內閣首輔陸瑄卻始終端坐桌前,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甚至手中的茶杯都冷了,旁邊提着茶壺的小吏在旁邊侍立了好半天,都沒等到給陸閣老斟茶的機會。
倒是得了空閑,不時偷偷打量這位名貫朝野的陸閣老一眼——
作為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陸瑄在一幹文人中自是聲望最着,偏是肩寬背窄,身材修長,并無半點文弱氣息。
甚而即便眼下已是人過中年,依舊俊雅無雙。
怪道當初受寵至極的逆王妹妹也好,匈奴公主也罷,俱都對這位陸閣老一見傾心……
唯一可惜的就是,這位陸閣老文采雖好,卻是個絲毫不懂風情的,竟是連那樣的天之驕女都看不到眼裏,甚至到現在還是孤身一人……
正自胡思亂想,卻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陸閣老握着的茶杯也終于放了下來。
小吏忙上前添水,一時茶香袅袅。
許是有些累了,陸瑄站起身形,似是想要到外面舒展舒展筋骨,不想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從外面傳來,連帶的一個喑啞的近乎嘶吼的聲音越來越近:
“陸瑄,陸景純,你給我出來……”
小吏吓了一跳,其他閣老也都大吃一驚——
什麽人這般大膽,竟是敢跑到這裏喧嘩?畢竟內閣重地,便是一品大員,走到這裏,也無不斂步收聲,這樣大肆吵鬧不說,還口口聲聲喊着陸閣老名字的,當真是平生僅見。
輪值的侍衛也明顯聽到了這邊的喧嘩,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紛紛往這裏雲集而來。
卻在瞧見和陸閣老相對而立的那個高大英武男子時,紛紛施禮之後,低頭而去——
那可是天子近臣、大內侍衛統領袁钊钰。
老大的老大面前,這些侍衛恭敬伺候還不夠呢,又怎麽敢上前自找沒趣?
袁钊钰卻仿佛對來了又去的危機,絲毫無所覺,只紅着一雙眼睛,死死盯着陸瑄,艱難道:
“景純,你知道,你全都知道的,對不對?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曾經被皇上盛贊萬人難敵的袁钊钰,這會兒卻仿佛背負了千斤巨石,竟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你是說,程蘊寧嗎?”陸瑄反手握住袁钊钰的手腕,眼神卻是越發溫和,甚至眼底還有光芒越來越亮,“生于丙申年九月初七酉時三刻,自小由祖父撫養,三歲時被生母接走,染上天花卻能大難不死,回至祖父身邊,五歲時再次被生母接走,帶着回了一次娘家後,不過兩月,便因太過調皮撞翻了剛沏好的一鍋熱水,整張臉瞬時毀于一旦……”
“之後祖父四處奔走,為她踏遍天涯尋找良藥,程蘊寧則被生母關在後院,與世隔絕,絕望之下被顧德忠誘騙……最終庶女做妻,嫡女為妾,在一個破舊的農莊慢慢等死……”
袁钊钰手上青筋漸漸虬起,剛毅的臉龐漸漸扭曲,甚至虎目中漸漸有淚意凝結,到得最後,更是連站都站不住似的:
“景純,這些事,你早就知道嗎?”
所以才會特意想了個理由把自己弄到顧德忠那個農莊上……
“不早。”陸瑄搖搖頭,扶着袁钊钰緩緩坐到臺階上。
拿了個折子本是想讓陸瑄趕緊回去議事的另一個閣老簡直目瞪口呆——
這真的是那位被皇上盛贊過宛若谪仙人的陸閣老?什麽時候這麽不講究了?
“昨天上午我的人才把所有的事情調查清楚。所以這會兒,季同,你心裏是不是,已經有答案了?”
程蘊寧,我要讓你堂堂正正的嫁給我為妻,我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袁钊钰把頭埋在胳膊裏,饒是鐵打的漢子,這會兒也禁不住聲噎氣短:
“……程蘊寧,程蘊寧,才是我的妹妹對不對?那明珠呢,袁明珠,又是誰?”
“能是誰呢?”這是自己未來的大舅哥呢,陸瑄這會兒自然有着一百二十個耐心,慢慢同他解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兩個女孩兒,一個在袁家受盡萬千寵愛,另一個卻在程家被百般折磨,甚至明明是嫡女,竟要給出嫁的庶女做陪嫁媵妾……”
袁钊钰再也聽不下去,手用力的朝地上捶去,堅硬的青石板竟是應聲斷成兩截:
“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現在再告訴我,又有什麽用呢?”
袁钊钰雙臂抱着頭,原來人世間終有一些事,是自己即便拼盡全力也無法挽回的——
原來那個受盡折磨,不過而立便滿頭華發的女子才是自己的妹妹嗎?
袁家的掌上明珠啊,本該錦衣玉食、千嬌百寵,享盡世間榮華富貴,卻是被人一點點抽去生機,無聲無息凋零在那樣一個破敗潦倒的所在……
“當然有用。”陸瑄卻是更緊的攥住袁钊钰的手腕,迫使他擡起淚意斑駁的一張臉,然後才一字一句道,“把程蘊寧接回去,讓她回到,本就屬于她的位置,然後,我要娶她。”
無數次的徘徊在那小小的農莊外時,陸瑄都無比肯定的知道一點,這一生,他想娶的女子只有一個,那就是,程蘊寧。
甚至,只要她願意,陸瑄願意用所有程蘊寧能接受的方式把人娶到家裏。
可是不行,那是程蘊寧啊。那是表面看着認認真真無比努力的活着,其實卻早已經心如死灰,對世間所有都提不起絲毫興趣的程蘊寧——
她可以做出這世間最美味的飯菜,卻從來沒有因為飯菜的甘美而露出過哪怕一絲的笑容;
她還能調配出便是仙人也會為之傾倒的香料,卻偏要放任自己如被随意丢棄的枯枝爛葉般漸漸發黴、腐朽……
本以為這一世怕是只能守在旁邊,眼睜睜的瞧着她一日日的漸漸枯萎,卻不料一年前祖母病亡時,卻是終給自己找到了契機——
當臉上的疤痕盡皆消去,程蘊寧,竟是有着一張和武安侯夫人有六成相似的臉龐。
甚至一點點辨別的話,那張臉分明就是集合了武安侯夫婦兩人所有的優點而成!
一年啊,手下人足足調查了一年之久,終于讓陸瑄一點點推斷出所有的事情來——
程蘊寧,根本不是曾經的七品小吏程慶軒的女兒,體內卻是流淌着武安侯夫婦的血脈!
得出這個結論,陸瑄一個人跑到祖母的墳前靜靜坐了一夜……
祖母地下有知,也能閉眼了吧?自己終究不會,只有一個人孤獨的在世間行走,以後,會有一個真正的家人,陪在自己身邊,直到終老……
“景純,晚了,太晚了啊……”袁钊钰的眼淚終于大滴大滴的落了下來,“蘊寧她,已經不在了,已經不在了啊……”
陸瑄蹙眉和袁钊钰淚眼相對,反應卻是遲鈍的緊——
袁季同在說什麽啊?明明聲音很近,卻又好像亂糟糟的,竟是怎麽也聽不分明的樣子……
好像是說蘊寧,蘊寧怎麽了?
以後她會打碎曾經所有虛假的、罪惡的,然後回到她該在的位置,她會擁有一個全新的生活,一段全新的生命,她會,等着自己把她風風光光的娶回家……
“景純……”
“閣老吐血了……”
“快,叫太醫!”
一朵又一朵暗紅色的血花在陸瑄朱紫色的袍服上綻放,陸瑄卻是一把推開袁钊钰,然後是飛奔過來試圖阻攔的身前所有的人,開始是走,然後是快步疾跑,到最後,更是變成了飛奔……
一開始還有侍衛上前,想要拉住陸瑄,卻在一個個被摔飛出去後,又都站住了腳。
眼瞧着曾經風儀無雙的陸閣老袍袖紛飛,頭發散亂,宛若瘋子一般狂奔而去……
一個月後,五品工部郎中程慶軒貪污江南河工銀子,令得江南水患之下終成澤國一事查實,程家滿門抄斬,其妻丁氏更因收受巨額賄賂慫恿程慶軒貪污而被處以淩遲極刑;
消息傳出,本已被收監的顧德忠和其妻程氏恐懼之下自缢而亡;
兩個月後,武安侯府嫡小姐袁明珠的夫君、靖國公方簡參與慶王世子謀逆案事發,威名赫赫的方家一夕之間被查抄,皇上下旨,誅殺三族,方家男女三百餘口被斬殺菜市口,血污橫流,數日不幹……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世小陸就被俘虜一次了,可惜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
☆、盯梢
陸景純?原來眼前這朝氣蓬勃俊美如谪仙的跳脫少年人,竟然是少年時的陸景純嗎?
蘊寧盯着眼前這張臉,明明想要笑,卻是漸漸濕潤——
眼前這人細看的話,還真是和前世那個總是一臉滄桑疲憊的陸瑄有些像呢……
如果說前世,還有什麽算得上美好的回憶,也就是,陸瑄,陸景純了這個名字了吧?
還記得那一日,雨下的很大,喝醉了酒的陸瑄出了栖霞山莊,卻是任由馬兒馱着,滾落在自己破舊的籬笆門前。
直到聽見馬的嘶鳴,提着油燈出來,才發現了身着華服卻整個人躺倒在泥水裏的陸瑄。
本以為不過是一次意外的邂逅。再沒想到,以後竟會不時見到,即便兩人幾乎從未交談——
好幾回蘊寧獨自在藥地裏忙活時,一擡頭,總能瞧見陸軒手執酒壺的孤單身影,有限的幾次對話,也不過是陸瑄為祖母求取藥膳……
直到容顏恢複後的那個雨夜,陸瑄再次騎着馬星夜趕來,卻是一頭栽倒在蘊寧的房門外。
當遲疑了很久的蘊寧打開門,卻被那個臉色蒼白、瞧着瀕死似的男子一把抱住:
“祖母,沒了。我,什麽也沒有了。”
祖母嗎?
本以為除了對死亡的向往再不會有其他絲毫情緒的蘊寧,卻在對着因祖母過世而無助絕望仿如孩子般的陸瑄時,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覺——
當初祖父離世時,自己也是這般恨不得立時跟着去了才好吧?
自己臉已是将要好了,也終于能安安心心的去見祖父了,臨離開時,還能安慰同樣因失去親人而悲苦的陸瑄,也算功德一樁了吧?
竟是任憑陸瑄抱着,兩人相偎依着在門檻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陸瑄如風一般再次離去時,蘊寧才意識到,臉上的幂離竟是不知什麽時候早掉落一邊……
眼瞧着蘊寧的眼睛越來越亮,陸瑄提着的心終于一點點落下來——危機這是,解除了嗎?應該不會被趕走了吧?
轉而卻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己方才,竟不知為何,有些害怕呢。
這般想着,偷偷看了眼蘊寧的眼睛,試探着把她手裏的紫藤籃子接過去:
“你那百草茶還有嗎?能不能送我些?放心,”
剛要說自己有酬勞,卻被蘊寧打斷:
“你祖母,身體還好吧?”
當年可不就是因為祖母的離世,那麽個大男人卻是抖得和秋風中飄零的枯葉相仿……
“好着呢。對了你那碟五彩缤紛的饅頭是怎麽做的?我祖母一定會喜歡……”
“也沒什麽絕招,金色的饅頭是用倭瓜做的,先蒸熟再揉成面團……既是老太太吃,再加上些調理脾胃的草藥汁吧……”
“竟然都是你自己做的嗎?你真厲害!”
竟是又纏着蘊寧足足說了個把時辰。到得最後出來時,除了紫藤籃子外,右手還多了個雙耳白玉瓷缽,甚至胳膊上還挂了幾個紙包……
看到滿面紅光叮裏咣當抱着不少東西過來的陸瑄,荊南和荊北簡直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應回來,忙不疊小跑着上前接住,卻是吭哧了半天,才大着膽子問道:
“少爺,您是不是,是不是……”
打劫了人家小姑娘?不然,哪來的這麽多東西?
方才可是瞧得清楚,人家小姑娘根本不願搭理自家少爺啊。甚至這會兒腳下,還躺着小姑娘的手下呢……
瞥了眼角落裏依舊昏睡的張元清,兩人不免有些愧疚——男子漢大丈夫的,這樣是不是有點兒太勝之不武了?
畢竟少爺的身手,他們可是清楚的,別說人一女孩子,就是他們東南西北一起上,都別想在少爺手底下走過百招……
“胡說什麽呢。”陸瑄卻是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反而有些得意洋洋,“你們家少爺是那樣的人嗎?走了,咱們回家吧。早早的把事兒了了,明兒個我還得來種地呢。”
正把一點兒藥彈盡張元清鼻孔裏的荊南手一哆嗦,好險沒把所有的藥都搗進張元清鼻子裏——
少爺說笑吧,這種地還有上瘾的啊?
也不知是不是藥送進去的太多了,張元清猛地打了個噴嚏,卻是旋即意識到不對,一個鯉魚打挺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有些恍惚的瞧着陸瑄三人:
“喂,你們是什麽人?誰讓你們進來的?”
不想一嗓子喊過去,眼前頓時一花,等回過神來,哪還有三個人的影子?
自己這是睡糊塗了吧?
張元清困惑的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卻馬上覺察到不對——
之前明明是守在小姐的藥田外的,怎麽這會兒卻是在桃園裏呀?更甚者,腳下這麽多桃核又是怎麽回事?
終于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方才并不是做夢,而是确實是有人,闖進來過。
陸瑄三人這會兒卻是已然出了山莊。
荊南牽過馬匹,荊北則小心的捧了陸瑄交給他的東西,三人翻身上馬。
陸瑄卻是忽的回頭,視線正朝着不遠處路口旁一棵大樹。
那樹高可參天,樹冠如擎天綠傘,密密麻麻的枝葉遮住下面的土地,竟是一點縫隙也無。
陸瑄一抖馬缰,手裏一枚桃核随即電射而出。
随着三匹馬蕩起的煙塵,一個黑瘦的身影應聲從樹上落下,直到重重的摔落地上,那人才意識到什麽,“嗷”的痛叫一聲:
“大,大哥——”
又一個身影從樹上躍下,那人同樣身材瘦小,卻是臉覆面具,即便飛魚服太過寬大,卻絲毫不影響其懾人氣勢。
看自家老大一直蹙眉瞧着遠方,先前跳下來的黑瘦少年也跟着探頭看了眼,卻是忿忿不平的揮了下胳膊:
“我靠!這小王八蛋找死不是?老大,咱們追上去,揍死他!”
說着撸起袖子,一副誓不罷休的模樣。
“揍死他?”封烨哼了聲,“就憑你陳黑皮?你可知道他是誰?”
“他是誰?”陳黑皮明顯愣了一下,遲疑的看了封烨一眼,卻是不服氣的小聲嘟哝了句,“難不成,比老大你還厲害?”
就算是自己看走了眼,還以為是個弱雞,沒想到卻是個練家子,可瞧着也不過十七八歲罷了,總不能比老大還厲害吧?別看老大年紀不大,自己卻瞧得清楚,好多錦衣衛在老大面前說話都哆嗦呢。
封烨斜了他一眼:
“朱雀橋那兒有一個陸府知道吧?”
“朱雀橋那邊兒的陸家,唉吆喂,我當然知道了!那裏可是……”說了一半兒才意識到什麽,咽了咽口水,眼睛慢慢瞪得溜圓,“老大你的意思不是說,剛才那小子,是,是陸家的人吧?”
要說帝都姓陸的人多着呢,可要說朱雀橋那邊的陸家,滿帝都何人不知,哪個不曉?
聽說哪家的人可是能跟皇帝老子都能手挽手稱兄道弟呢!
“剛才那個叫陸瑄,是陸家的少主子。”
陳黑皮吓得一哆嗦,差點兒沒坐倒地上:
“俺的娘哎……”
虧得方才被老大拉住了,不然這會兒要被捶死的就是自己了。
卻是猶自不敢置信:“那小子是,陸家的?那他跑這兒幹啥?不會是,也看上大嫂……”
封烨卻是忽的回頭,眼神中竟是閃過一陣殺氣:
“再敢胡言亂語,诋毀人家小姐的清譽,我拔了你的舌頭!”
吓得陳黑衣一哆嗦,忙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卻是暗自發愁。話說老大這也太悲催了吧,跟在未來大嫂屁股後這麽久,都沒敢露過面,倒好,竟是讓陸家的人給搶了先。
盡管他不識幾個字,卻也看的明白——
老大的身份,可和陸家差了十萬八千裏不止啊!
“那陸家的小子明顯是發現咱們了?那往後,還來不來啊?”
“不必天天來。”封烨回頭又看了一眼栖霞山莊,語氣明顯緩和多了,“以後有時間,你勤往這兒跑跑。”
說着,從懷裏摸出個牌牒扔過去:
“明兒個先去報個到,再來時穿好行頭,陸瑄也不敢怎麽了你。”
陳黑皮接過,看了一眼形狀,登時大喜——自己這是,終于修成正果了?
錦衣衛啊,這可是,自己也成了錦衣衛的一員了!太過開心之下,就地打了個滾兒:
“老大,你擎等着好吧,這裏,我保準給你盯牢了!他爺爺的,管他是誰,都別想動我大……啊!大哥你別打了,我哪裏說錯了……大哥,別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九少爺
“九少爺回來了,九少爺回來了。”從陸瑄在府門前下馬,便有下人一路小跑着報了進去。
不想正跑着呢,卻被人一下抓住:“可是看清楚了,真是小九?”
卻是一個生了一雙桃花眼的二十五六歲男子,手裏折扇還搖個不停,明顯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樣。
那家丁本是有些不耐煩,卻在瞧清來人模樣後,忙不疊點頭:
“回三少爺的話,正是九少爺呢,說不得這會兒應該已經快到二門了。”
二房那邊掌管着陸家的庶務呢,面前這位三公子陸珦,即便沒有功名在身,卻正經是家裏的小財神爺,自己一個小小的下人可得罪不起。
“還愣着幹什麽?趕緊去裏面通報啊,老祖宗說不得都等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