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門前,輕輕叩了叩門:
“妹妹,妹妹,我是聶家姐姐,陪着武安侯府的聶夫人過來看看你,妹妹開開門可好?”
聲音甫落,門便從裏面緩緩打開。
蘊寧可不正站在門旁?
一眼瞧見蘊寧的容貌,饒是沉穩如袁钊钰,也明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便是人老成精的聶老夫人,也是做夢都沒想到,會瞧見這樣一張斑駁小臉。震驚之外,更是止不住升起幾分憐惜之意——
到了這會兒哪裏不明白,定然是自己錯了。
頂着這樣一張臉,小姑娘又能圖謀什麽?尤其難得的還有那麽一番俠義心腸。
一時歉疚不已。
“果然不愧是大興第一功勳世家,老夫人這麽快就來了。正好,我也該走了,不然,怕是要累的祖父擔心。”蘊寧視線不躲不避的迎了上來,神情淡然,瞧不出一點悲傷或怨憎,便是自怨自艾的情緒也沒有絲毫,若非語氣中的傲然,怕是沒人看得出,這小姑娘生氣了。
也是,明明救了人,卻被認定別有居心,還被下人恁般慢待,是個人都會發火吧?更別說,對方還是個年歲不甚大的小姑娘呢?
聶老夫人難得的老臉有些發熱,卻是并沒有回避蘊寧的話,直爽的應了下來:
“一切都是袁家的錯。姑娘心裏有氣也是該當的。還請姑娘給袁家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姑娘但有所求,袁家無有不應。”
聶老夫人超品诰命的身份,當初便是夫君戰死沙場時,也不曾和人低過頭,這會兒如此爽快的認錯,令得蘊寧也頗有些錯愕。
“老夫人這是看了我的臉,終是認定我不可能是那等居心叵測之人了?或者,也有些可憐我吧……”蘊寧略一思索,如何不明白聶夫人這麽好說話的根本原因?輕輕一笑,鳳眼中一點鋒芒一閃而逝,“倒不知臉毀了還有這般好處。袁家自來恩怨分明,小女子也不好破了袁家的規矩。聽說距京城三十裏外的栖霞山莊乃是袁家所有,老夫人直接把那莊子送給小女子,咱們也就兩清了。”
栖霞山莊乃是前朝皇莊,可不是袁家祖上随大興高祖皇上打得天下後,得的第一個賞賜?占地足有将近七百畝,裏面還有數處溫泉,景色怡人,宛若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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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袁家一代代修繕下來,更是美輪美奂。
對袁家的意義也是非比尋常。
蘊寧之所以提到這個地方,自是有自己的心思。
委實因為前世所住的小農莊距離栖霞山莊頗近,曾無數次一個人站在小農莊裏眺望栖霞山莊的美景之外,更發現,因山莊裏有數處溫泉,竟是令得栖霞山莊的氣候都有些變化,最是适宜種植珍奇藥草。
既有心這一世獨身終老,自是要找個熟悉的營生。可不是自己老本行,養育各種奇花異草,并做些香料賣最好?
當然會提出索要栖霞山莊的要求,蘊寧未嘗沒有難為袁家的意思,畢竟兩次相遇,袁家的态度都委實讓人無法接受——
既是袁家人認定自己另有圖謀,一心巴結上他們家就是為了厚着臉皮謀算些好處,那就做給他們看好了。
聽蘊寧提出這樣一個要求,袁家等人頓時一寂。便是一直想着如何也不能讓祖母為難了人家的袁钊钰也不覺蹙了下眉頭——
栖霞山莊于袁家而言,可不只是個游玩的地方那麽簡單。山莊裏有兩眼溫泉,多泡泡,于舊傷頗有奇效。袁家人多投身軍旅,家中男兒幾乎人人身上都有傷痛,平日裏多有倚助溫泉之處……
看袁家人如此反應,蘊寧倒也不急,微微一笑道:
“若是老夫人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我回去慢慢等便是。另外,老夫人既是這會兒來了,想必也定然去山上查看過了,若是可能,還請把那挂珍珠項鏈還了我吧。”
說着,又瞧了一眼旁邊臉若死灰的孫嬷嬷:
“再有一事,俗話說一事不煩二主,方才就是這位嬷嬷把我請過來的,如今還麻煩嬷嬷送我回去罷了。”
孫嬷嬷臉一白,終是再也撐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一直默然不語的聶夫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眼中神情也是激賞不已:
“怪道能救下韻姐兒和我那孫女兒,果然是個智勇雙全的!”
再沒想到這丫頭恁般聰慧,竟是自己甫一出現,就猜出事情已是水落石出。再有不藏不掖的直爽脾氣,真真是像極了袁家人的性情。
不覺想到這會兒依舊躺在床上哭泣不止的明珠,竟是隐隐有些遺憾——
若是換個處境,讓明珠去救人……
自己先就搖頭否決。罷了,那孩子打小體弱,能夠健健康康長到這麽大,已經是上天恩賜,往後唯求平安喜樂。
只是想到明珠這一輩的女孩,卻是沒有哪個能比過眼前這小姑娘了,終究還是有些意難平。
“這般救命大恩,只須用一個栖霞山莊來抵,說起來還是袁家賺了,也不用等改日了,”聶夫人爽快的一笑,“老身待會兒就會讓人把栖霞山莊的地契給你送去——對了,都這時候了,丫頭也應該讓老身知道,你是哪個了吧?”
再沒想到聶老夫人如此大方,蘊寧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家祖父程氏諱仲,小女子程氏……”
話音未落,就被一個匆匆而至的女子聲音打斷:
“祖母,莫要聽她胡說八道!”
卻是袁明珠,由兩個丫鬟扶着,急急趕了過來——
之前袁钊钰離開,袁明珠還以為他是出來見陸瑄,一門心思想要跟出來。好容易說服曾祖母和母親,讓她們相信,自己已是無事了,便借口有事出來尋袁钊钰,再沒想到,竟然聽見祖母說,要把栖霞山莊送給蘊寧!
要說栖霞山莊,可不也是袁明珠極喜愛的一個去處?當初第一次瞧見陸瑄,也正是在山莊裏。甚至據袁明珠所知,大哥和陸瑄他們,平日裏也經常去山莊消遣。
本來還想着等下山後,怎麽也要磨着兄長到山莊裏住一段,到時候定然有機會和陸瑄多多相處。再想不到這片刻間,山莊就易了主!
更無法容忍的還有一點,這個醜女,怎麽可以和陸瑄扯上關系。
這般想着,竟是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怒意,乾指指着蘊寧道:“天下怎麽會有你這般厚臉皮的人?明明是陸大哥殺了突厥人,救下我和韻姐兒,又與你何幹?不是陸大哥,你以為就憑你,能跑的了,早已成突厥人刀下亡魂!怎麽還敢到袁家讨要東西……”
蘊寧怔了一下——陸大哥?難不成,之前那位少年俠客,竟是和袁府有關嗎?
“珠姐兒,不可無理。”沒想到一向乖巧的妹妹突然這般激動,袁钊钰忙攔住,蹙眉低聲道,“陸大哥是殺了突厥人不錯,可你們能安然脫險,确然是這位姑娘居功至偉……”
“什麽居功至偉?”袁明珠哪裏肯依?一想到這醜女竟敢搶了陸瑄的功勞,袁明珠心裏的怒火就怎麽也壓不住,“祖母和大哥都是端方之人,可莫要被厚顏無恥的小人給蒙蔽了!”
“珠姐兒不要說了!”聶清韻只覺一陣陣頭疼,珠姐兒這是怎麽了?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針對程姑娘。“程姑娘出手相救一事,便是你口中的那位陸大哥也是做了見證了的,不信你問表兄。”
陸大哥親自作證說這醜女救了自己?袁明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胡說!陸大哥是什麽人,怎麽會護着這樣一個……”
“明珠,住口!”一旁的聶夫人臉色徹底沉了下來,聲音嚴厲,“你今兒個真是太讓祖母失望了!這樣的話也是你能夠說的嗎!袁家人行事自來光風霁月、恩怨分明。所謂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何剛脫離險境,就敢做出這等背恩之事!果然是家人平日裏寵的你太過了!還不快過來給程姑娘賠罪!”
袁家的女兒嬌氣些自然無礙,可卻絕不能是非不分、恩将仇報!
☆、懲罰
祖母平日裏不是最疼自己嗎?阖府上下哪個不知,一衆姐妹裏,自己在祖母面前最有臉面。今兒個竟為了個醜女當衆呵斥自己不說,還被逼着去給那醜女賠罪?!
明明自己才是她的嫡親孫女兒,祖母怎麽可以這麽維護一個外人!袁明珠又驚又懼又難過,一時渾身都是抖的。
待得注意到旁邊下人也是各個驚異莫名的模樣,更覺顏面掃地,又求救似的看向袁钊钰,不想平日裏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大哥不獨沒有為自己求情的意思,甚至眼裏還寫滿了不贊成和對自己的責備。
只覺胸腔裏的委屈好似要溢出來一般,眼淚如同開閘的洪水,順着面頰就流了下來。
有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近,連帶着滿是怒意的蒼老聲音随即響起:
“誰又給我的珠姐兒氣受了?好不容易珠姐兒好了些,哪個又跑來惹她難過?”
可不是袁家老祖宗高氏?方才看袁明珠精神好得多了,且曾孫女一直說不想讓自己這個老祖宗累着了。高氏才不舍的離開。卻始終不放心,特意留了貼身大丫鬟在旁邊侍候。囑咐有什麽事趕緊來報。
不想剛躺下不過片刻,就聽說袁明珠起來了,且還和什麽人起了争執。
高氏聽說後,當即坐不住了,忙讓下人扶着就趕了過來。一眼瞧見袁明珠渾身哆嗦、淚流滿面的模樣,登時心疼的什麽似的:
“珠姐兒莫哭!還真是反了天了,曾祖母倒要看看是哪個,敢難為我的珠姐兒!”
“曾祖母……曾祖母……”瞧見高氏,袁明珠淚水流的更急,卻又偏強忍着不哭出聲來,那般聲噎氣短的模樣,令得高氏越發心疼,忙抱着,“心肝肉”的一陣好哄。
聶夫人頭疼之餘更多的則是失望——
平日裏只道珠姐兒聰明伶俐,再加上她打小身子骨孱弱,三不五時的就要病上一場,相較于其他孫輩,自然格外偏疼了些,便是偶爾使些小性子,也俱皆一笑置之,今兒個瞧着,還是太過驕縱了她,所謂的伶俐,分明都是些小聰明罷了!
明明自己錯了,卻依舊要依仗受到的寵愛不肯面對,更甚者對恩人連半點感激也無。
比起對面小丫頭的大氣磊落,真是差了不止一點兒半點兒。
只老祖宗已過了古稀之年,眼下既是一心護着珠姐兒,倒不好惹得她老人家不開心。還未想好該怎麽和高氏說,高氏已是牽了袁明珠的手,視線在衆人身上掃了一圈,最終落在之前和袁明珠相對而立的蘊寧身上,神情不悅:
“你是誰家的小丫頭?也配讓我們珠丫頭低頭?”
“您老人家且息怒,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聶夫人無奈,忙上前低聲道,“方才珠姐兒遇險,可是多虧了這位姑娘……”
多年相處,兒媳聶夫人是個什麽樣的,高氏也是清楚的——
因着出身将門,聶氏可不是最有風骨的?行事從來光明磊落,且極愛護家人。便是族裏旁支,有什麽難事求到她面前,但凡占了個“理”字,就絕對會站出來給人做主。
應該不至于為了個外人,無緣無故的就讓平日裏最心疼的珠姐兒沒臉,難不成,真是珠姐兒做了什麽錯事不成?
可即便明白這一點,只心裏對曾孫女的愛護卻始終占據着上風,竟是無論如何容不得袁明珠受半分委屈,當下只管冷了一張臉:
“一個小姑娘家,能做些什麽?即便是有些許恩惠,多給些金銀打發了也便是了,犯的着這麽讓姐兒沒臉嗎?”
“珠姐兒莫怕,有曾祖母在,我看哪個敢為難你。可憐我們珠姐兒,受了這麽大驚吓……走,跟曾祖母回房間躺着,我讓人給你做好吃的來!你們都讓開,我看哪個敢攔!”
竟是也不看聶夫人,只管牽着袁明珠的手離開了。
袁明珠內心無比委屈,雖不敢忤逆聶老夫人,卻是厭極了蘊寧——
跟這醜女還真是孽緣!好在來日方長。這栖霞山莊,她別想那麽容易拿走!還有陸大哥……
一時嫉恨難當。
兩人走到半路,又碰見聽到消息急匆匆趕過來的丁芳華,瞧見一臉怒容的老祖宗和默默垂淚的袁明珠,登時吓了一跳,忙想過去詢問發生了什麽事,不意高氏卻是逃避什麽似的,帶着袁明珠只管往前走。
倒是袁明珠無比哀怨的往這邊瞧了一眼,淚水落得更急。
丁芳華瞬時慌了神,有心跟上去,袁钊钰已是快步過來,伸手扶住:“母親——”
丁芳華這才發現,婆婆聶夫人正臉色鐵青的瞧着女兒離開的方向。
心裏頓時“撲騰”一下——
婆婆雖是性子剛強,卻也是個孝順的,斷不會跟太婆婆起什麽龃龉,這會兒臉色這麽不好看,當不是因為太婆婆才對。
難不成,是因為女兒明珠?
忙收了心思,快步走上前,和袁钊钰一左一右扶住聶夫人,小心翼翼道:
“母親這是怎麽了?難不成,是明珠她,做錯了什麽?”
聶夫人卻是半晌未言,良久才瞧了一眼丁芳華,一字一字道:“明日裏去宮裏求太妃娘娘賜個嬷嬷過來,家裏姐兒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學着些規矩了。”
又吩咐旁邊的趙嬷嬷:“你這會兒就去珠姐兒那裏,就說我的話,讓珠姐兒即刻收拾了東西回府裏去,在祠堂祖宗面前抄祖訓一百遍。”
“啊?”丁芳華臉色一下白了——
珠姐兒定是做了了不得的錯事了!
宮裏的淑太妃可不正是袁家的姑奶奶?前些時日,宮裏往外放人,淑太妃還曾特特讓人捎信,問府裏要不要教養嬷嬷,當時婆婆明明是推拒了的,還笑說袁家的丫頭,規矩就沒有不好的。
這會兒卻突然提出要個嬷嬷來!分明不獨以為明珠做事沒規矩,兼且連自己這個媳婦兒也給怨上了。
這還不算,竟還要珠姐兒在祠堂裏抄祖訓一百遍——
到底珠姐兒犯了什麽事,要被罰去祠堂跪祖宗?!
袁钊钰也沒想到,祖母竟會生這麽大的氣。要說家裏男孩子,卻是俱皆因為犯錯跪過祠堂,女孩子卻是從來嬌貴的緊,何嘗有過這麽重的處罰?
更別說從來都受寵的珠姐兒了,分明是府裏女孩頭一個!
一時也有些不忍:
“祖母——”
聶夫人卻根本不理,反是笑着沖蘊寧點了點頭,招手叫來丁芳華道:
“芳華,你過來,方才可不是這位姑娘救了珠姐兒她們?說起來,咱們兩家還是親戚呢。”
丁芳華暗暗嘆了口氣,看來這會兒不是給女兒說情的時機。沒看到婆婆已是連钰哥兒都遷怒了嗎?
忙打起精神,瞧向聶夫人手指的方向,登時悚然而驚——
這小姑娘的容顏,怎麽竟是這般慘不忍睹!
只她到底是見過世面的,臉上卻是不顯,依舊笑着道:
“倒不知這位姑娘是……”
不期然正好和蘊寧視線相撞,無端端的就有些心悸,一時又有些納罕,只覺這雙眼睛,怎麽就有些熟悉呢。
蘊寧怔了一下,沒想到聶老夫人人老成精,不過聽見了祖父的名頭,就馬上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且方才聶夫人絲毫不徇私不護短的做派,也讓蘊寧頗是有些佩服,這會兒聽聶夫人如此說,自然不好繼續冷臉待之,當下上前一步,主動沖丁芳華見禮:
“程氏蘊寧見過侯夫人……”
蘊寧……程氏?再加上之前聶夫人提示說是兩家是親戚,丁芳華登時怔住,等回過神來,一下握住蘊寧的手腕:
“難不成,你是,淑芳的女兒?”
“是我。”蘊寧輕輕點了點頭,瞧出之前丁芳華明顯被自己的容貌給吓了一跳,便微微撇了頭,垂了眼道,“唐突了夫人,還望海涵。”
丁芳華只覺心裏仿佛被什麽給燙了一下般,探手就把蘊寧拉到了懷裏,又伸出手輕輕去碰蘊寧臉上的疤痕,眼淚緊跟着落了下來:
“你真是寧姐兒?你的臉,怎麽傷的這樣重?”
聲音中又是憐愛,又是心疼又是憤怒:
“是哪個黑心肝的……這麽多的疤痕,這得,多疼啊……”
不怪丁芳華這麽激動——
十二年前邊疆一夕風雲突變,突厥率領二十萬大軍趁夜突襲邊關,彼時鎮守邊關的大帥可不正是武安侯府老侯爺袁成芳?除此之外,袁家足有四五個男兒都在老侯爺帳下聽令,還是武安侯府世子的袁烈也随侍左右。
三天三夜的激戰之後,雖是守住了邊關,老侯爺和次子卻俱皆戰死,至于袁烈則是不知所蹤。
消息傳來,袁家上下都亂了套。
聶夫人當即決定要親往邊關,接回親人的屍骸之外,更無論如何要尋回袁烈來。
身懷六甲行将生産的丁芳華含悲忍痛送走了婆婆後,緊跟着就動了胎氣。府裏一團亂的情況下,是同樣懷胎七個月的庶妹丁淑芳帶着幾個産婆趕了過來,更在丁芳華難産時,挺着個大肚子親自進産房幫着接生。
結果卻因為太過勞累,而致早産……
☆、疑惑
“你竟然是哪個和珠姐兒、霖哥兒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程家丫頭?”
聶夫人也明顯吃了一驚——
一般大的年紀,蘊寧的個頭卻是比袁明珠足足高了半頭有餘,且因為太過纖細,更顯的高挑,就是站在大了三歲的聶清韻旁邊,也不遑多讓。
以致聶夫人還以為蘊寧的年紀至少和聶清韻相差無幾,再沒想到,竟就是個剛剛十二的小丫頭。
看着蘊寧的眼神便多了些親近和感慨:
“不想程仲醫術了得,還這麽會調、教人兒。瞧瞧寧姐兒,小小年紀便能這般厲害了……”
反觀珠姐兒,性子也好,處事方式也罷,較之眼前這小丫頭差了可不是一點半點……
蘊寧卻是完全呆住了,一直到丁芳華的淚水滴落臉頰,才被燙到似的一下從丁芳華懷裏掙了出來。
動作太大了些,猝不及防的丁芳華身子一晃。蘊寧下意識的探手扶住。等憶起自己做了什麽,神情便有些無措:
“對不起,夫人,我,我不是有意要推您……只是,有些不習慣……”
記憶裏除了祖父,從沒有人願意和自己這麽親近過。
而充滿女性氣息的丁芳華的懷抱,讓蘊寧覺得從沒有過的溫暖之外,更多的卻是一種陌生的脹脹的酸澀和惶恐。
“傻孩子,我怎麽會怪你呢。一晃這麽些年了……對了,別再叫什麽夫人了,叫我姨母就好。”丁芳華卻是不以為忤,照樣牽了蘊寧的手,眼睛中滿是慈愛。
心裏卻是感慨萬端。
猶記得自己從昏睡中醒來時,才聽說庶妹竟也太過疲累之下,同時産女,讓人抱過來瞧了才發現,小丫頭可不是和珠姐兒一般瘦弱?倒是精氣神比起珠姐兒來還好些,一被自己抱着,就在懷裏拱來拱去,簡直讓人心都酥了,到現在,丁芳華還能憶起當時內心悸動的感覺……
許是因為這特殊的緣分,丁芳華對庶妹的這個小女兒也就尤其關注些,逢年過節,總會派人送些好東西過去。
只聽庶妹說,孩子身體一直不好,祖父程仲不放心,索性一直帶在身旁,親自教養,平日裏倒是不常在家中。
一直到五歲上,才在回娘家時意外遇見了一回,雖是時間有些久遠了,卻還記得小丫頭真真是粉雕玉琢一般,容貌之美,猶在珠姐兒之上。
“那會兒我記得,你外祖母身旁侍候的人還說,你生的倒是同我有些像呢……”
丁芳華探手把蘊寧翹起的一縷頭發往下壓了壓,手指在蘊寧光潔的額頭上滑過,對比臉上的坑窪不平,卻是更加心疼——
沒有這滿臉的疤痕,寧姐兒該是何等美麗的女子。
這般想着,不免越加愧疚——
因為早産,當初庶妹可不是和自己一般傷了身體?若非日漸纏綿病榻,也不會把孩子交由祖父帶着。
如果一直跟在庶妹身邊,小丫頭何嘗會有這般禍事?
記得那之後每每和庶妹相見,提起這個孩子,淑芳總淚水漣漣,說是孩子不願和她親近,便是到外祖母加做客,也總是找各種借口推拒,脾氣也不好的緊,說的輕了她不理你,說的重了就甩臉子,甚至砸東西……
偏是又總覺得對不住她,便是再難過,也不願女兒為難,索性什麽事都由着她性子來,她不願到外祖加做客,也就全都由着她……
因不願庶妹傷心,漸漸便越少提起小丫頭了。還想着寧姐兒長大不定得養成多桀骜不馴讓人頭疼的性子呢,現下看着,除了容顏有損,分明也就是個害羞的小姑娘罷了。
臉上不覺更多出了幾分喜愛之意,忙不疊拉了蘊寧的手到了聶夫人面前:
“這是珠姐兒的祖母,你快過來見見。”
又指着袁钊钰道:
“他是你大表哥,有什麽事了,或是有什麽人欺負你了,你只管告訴他,讓他替你出氣就好。”
“我們方才已是見過了。你這個外甥女是個好的。”聶夫人笑着道,“別看小小年紀,卻分明是個巾帼英豪呢——方才,可不就是她救了珠姐兒和韻姐兒她們。”
袁钊钰也忙過來見禮:
“倒沒想到,咱們竟是一家人。方才珠姐兒出言不遜,我這裏替她賠禮了,還請表妹恕了她這一回……”
口中說着,卻是悄悄打量了蘊寧一番,心下不住嘆息,那樣難得的心性,卻偏是這樣一副容貌,真是可惜了。
反倒是丁芳華愣了一下——難不成婆婆方才懲罰珠姐兒,就是為着寧姐兒不成?
“世子客氣了,蘊寧不敢。方才之事,還要多謝老夫人和世子及時趕來,還了蘊寧清白。只出來了這麽久,說不得會累的祖父懸心,既是事情已經清楚了,蘊寧就此告辭。”
說着又沖聶夫人和丁芳華福了兩福。
直起身形,卻是似笑非笑的瞧着面如土色頭都不敢擡的孫嬷嬷道:
“對了,之前我就說過,一事不煩二主,還得勞煩這位嬷嬷把我送回去。”
之前已經知道了孫嬷嬷難為蘊寧的事,聶夫人自然爽快的點頭答應:
“既是合了程小姐的眼緣,孫嬷嬷你就過去吧。”
倒是同她那個娘一點兒也不一樣呢——
和兒媳婦的秀美雍容不同,丁淑芳則完全承襲了她那個姨娘的楚楚風姿,便是說話做事,也總是拿腔作調,且沒說兩句話呢,就淚水盈盈,好像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似的,叫人看了,未免不喜。
反觀這程蘊寧,卻是一旦有了決斷,就絕不肯輕易改變主意,便是自己受了什麽委屈,總要想法子還擊回去。卻又偏偏讓人讨厭不起來,反倒意外的對自己的胃口——
女孩子家,也不見得就要扭扭捏捏,這般爽爽利利的多好。
孫嬷嬷本來還心存僥幸,自诩是聶夫人身邊得力的婆子,甚至兒媳婦更是袁明珠的奶娘,老夫人怎麽也得給自己留些體面才是,不想結果卻是這樣。
只眼前這幾個主子,卻明顯沒一個願意給自己說情的,只得紅着老臉挪到蘊寧面前:
“方才都是老奴豬油蒙了心,才會冒犯了姑娘,還請程姑娘大人大量,饒了老奴這一回吧。”
聶清韻也上前一步,親熱的挽了蘊寧的手,輕輕晃了晃:
“果然是緣分,咱們竟是親戚呢。寧姐兒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吧,趕明兒好找你說話,妹妹可別煩我了就好。”
“姐姐說哪裏話,我還怕姐姐會嫌棄我呢。”
能看出聶清韻的真心實意,蘊寧自然也不會給人沒趣,且也着實喜歡聶清韻的性子。
兩人一路說笑着往外而去。
孫嬷嬷則亦步亦趨小心翼翼的跟在兩人後面,再沒有之前的嚣張跋扈。
待得兩人沒了人影,聶夫人才轉回頭,卻是拿眼睛看了丁芳華一眼:
“我去見老祖宗。珠姐兒那裏,你就不用管了。”
說着也轉身走了——
袁家的女孩兒可以不如旁人家的孩子優秀,德行上卻絕不容有虧。
“你妹妹,到底做了什麽?”丁芳華看向一旁的長子,神情就有些焦灼。
袁钊钰苦笑一聲,把方才的事細細說了:
“……祖母怕是動了真怒……珠姐兒方才所為,也确然有些不妥……”
說道這點,袁钊钰也很是疑惑。實在是珠姐兒平日裏即便嬌氣些,卻并不是那等不講理的,如何對着那程家表妹時,卻是和見着仇人相仿……
“這……怎麽會如此?”丁芳華也沒想到,兩個本該親密無間的小丫頭,怎麽會乍一碰見,就勢如水火?“這裏面怕是有什麽誤會吧?寧姐兒瞧着也不是那等難纏的,你妹妹平日裏可也是乖巧的緊……”
“寧姐兒那裏你多照看些,那丫頭也是個命苦的……”
丁芳華想了想囑咐道。當初不是受自己一雙兒女連累,寧姐兒也不會受恁多苦,這會兒又毀了一張臉,也是可憐人。
袁钊钰自然痛快的點頭,應了下來。
“我得先瞧瞧你妹妹……”
從小到大,珠姐兒哪裏受過一點委屈?這會兒突然被婆婆責罰,又是剛受了驚吓,可不要真弄出病來才好。
只畢竟耽擱了這麽會兒時間,等丁芳華趕過去時,正好瞧見一輛馬車正往寺外而去。
忙不疊叫了下人來問,可不正是袁明珠坐的?
一時只覺手足冰涼。
蘊寧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袁明珠受罰的事。來遞信的可不依舊是之前受罰的孫嬷嬷?
只這次見了蘊寧,孫嬷嬷卻是畢恭畢敬,再不見一點兒懈怠之意——
連府裏最受寵的明珠小姐都因面前這醜女受了罰,自己又算什麽東西?
且聶夫人的模樣,明顯對這小姑娘看重的緊,這般做,分明有結個善緣的意思。
即便孫嬷嬷私心裏以為,一個毀了容的小姑娘,根本等于人生還沒開始就結束了,還能有什麽大出息不成?
也不知怎麽就投了老夫人的眼緣,竟然就舍得為了她那般對待明珠小姐?
☆、欣賞
便是袁明珠,何嘗不是這般想的?
本以為有曾祖母護着,便是祖母,也不過是因為有外人在,才不得不特意做做樣子罷了,倒不想,竟然來真的!
直到這會兒,已是在祠堂裏跪的雙腿酸麻,袁明珠都無法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罰了。
還是以這種無比丢臉的方式。
之前也見過家裏男孩子們惹了禍事,被丢到祠堂抄祖訓的,甚至霖哥兒上次受罰時,袁明珠還偷偷幫他抄了幾張——
袁家祖訓倒是不長,可跪着抄的滋味兒實在太難過了。
往常看男孩子們一瘸一拐龇牙咧嘴的從祠堂裏出來時,袁明珠還覺得有些好笑,這會兒輪到了自己,才知道滋味兒當真不是一般的難受。
尤其是那有些陰森的氣氛,連帶的林列在香案上的祖宗牌位,袁明珠擡頭環顧,不期然正好瞧見離得最近的老侯爺袁成芳的牌位,以及牌位後,風度翩翩的男子畫像——
袁家男子俱皆生的儀表堂堂,尤其是父親,可不像極了祖父?
卻是不期然想起聶夫人瞧着孫女們時常感慨的一句話:
“家裏孫子們多,你祖父他倒是更喜歡女孩子些……說是男孩子要為國效力,倒是女孩子,可以在身邊長長久久……”
視線無意識的和畫像上袁成芳好似含着千言萬語的暗沉沉的眼睛撞到了一處,心裏沒來由的“咯噔”了一下,竟是吓得再不敢看第二眼……
到了正午時分,兩個送飯的小丫鬟才發現,袁明珠竟是暈倒在了祠堂裏。
“娘親,那個醜女到底是誰?”說話的可不正是袁钊霖?聽說了袁明珠暈倒在祠堂的消息,袁钊霖第一時間就趕了回來。
三個嫡子中,袁钊霖生的最是俊美,這會兒卻脹紅了一張臉,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
“奪了姐姐最愛的栖霞山莊不說,還花言巧語蒙騙祖母,令得姐姐受罰……你告訴我那醜女是誰,我定要她好看!”
“什麽醜女不醜女的!那是你寧表姐!”丁芳華準備推門的手一下頓住,回頭瞪了一眼幼子,低聲道,“但凡是個懂事的,就不要再胡鬧。難不成你也想惹了祖母生氣,跟着受罰不成?”
“我倒寧願受罰的是我。阿姐怎麽能受得了這個?”聽丁芳華這般說,袁钊霖登時蔫了,卻依舊難過的緊——
那可是跪祠堂啊,阿姐平日裏膽子就小,聽到打個雷都吓得什麽似的,讓她一個人跪在祠堂裏……真是想想都受不了。
“寧姐兒那裏,你也不許跑去鬧事,你們三個同年同月同日生,這可是難得的緣分……”丁芳華小聲叮囑着,“還有,千萬記着,想讓珠姐兒開心的話,就不要在她面前亂說話……”
話音未落,門卻一下從裏面拉開,可不是袁明珠正蒼白着一張小臉站在門後?
外面燦爛的陽光下,益發襯的袁明珠模樣有些凄慘。便是往日裏笑意彎彎的眉眼,這會兒也是一點兒神采也無。
丁芳華只覺心裏大痛,忙不疊要去摟住小女兒:
“不過是被祖母罰了一下,何至于就如此……”
卻被袁明珠一把攥住衣袖,瞪着一雙大淩淩的杏核眼,死死盯着丁芳華:
“娘親剛才說,昨兒個,昨兒個那醜女,那醜女,是寧姐兒……哪家的寧姐兒……”
尾音分明有些發顫。
沒想到一夜之間,女兒就變成了這般模樣,丁芳華唬了一跳,忙探手去摸袁明珠額頭的溫度,果然有些熱辣辣的,登時有些發急:
“怎麽竟是發了燒?快些回床上躺着。”
又吩咐袁钊霖:
“趕緊拿了帖子去請趙太醫過來瞧瞧。”
“好,我這就去。”袁钊霖恨恨的跺了下腳,終是忍不住道,“阿姐你且安心養病,你放心,終有一日,我要替你出了這口氣。”
袁明珠卻仿佛沒聽見似的,只一徑盯着丁芳華:
“娘親,您告訴我,她到底,是誰?”
“好好的,怎麽就這樣了呢!你先躺床上,娘親慢慢跟你說。”丁芳華摟着袁明珠,小心的送到床上,又把袁明珠冰涼的手放在手心裏捂着,“娘親不是跟你說過嗎,你和霖哥兒還有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表妹,可不就是她了……來,先喝盞姜茶水,看能不能發發汗……”
不想一句話未完,袁明珠卻仿佛受到了極大驚吓似的,眼睛倏地睜大,然後兩眼一閉,竟是再次昏了過去。
兩日後聶夫人等一行人也跟着回轉,聽說袁明珠竟是病了,也很是吓了一跳,顧不得歇息,就親自過來探看。
“祖母——”袁明珠精神明顯好的多了,瞧見聶夫人的第一眼,就紅了眼圈,卻是掙紮着下了床,“珠姐兒知道錯了……那日裏只想着山莊是父兄們都愛的去處,還以為程家妹妹是騙人的……是珠姐兒的不是,讓祖母失望,珠姐兒再不敢了,祖母別生珠姐兒的氣,別不要珠姐兒好不好?”
那般可憐兮兮的模樣,讓聶夫人登時心疼不已,更是後悔,之前是不是自己太過心狠了?
一直在床上又躺了十多日,袁明珠才漸漸好了起來。
期間,聶夫人并高氏不時着人前來探問,各色補品更是不要錢似的送過來,便是原先有些萎靡的袁明珠身邊侍候的人也跟着重新挺直了腰杆——
要不就說整個武安侯府,明珠小姐才是最受寵的呢。
“那程家丫頭,倒是讓人有些意外……”書房裏,武安侯府的當家人袁烈正坐在書案旁。
袁家人是出了名的好相貌,袁烈三十多歲的年紀,身高足有九尺,肩寬腿長,挺直脊背坐在太師椅上,當真是宛若風中勁竹,清華無雙。
坐在袁烈對面的可不正是袁钊钰,聞言點了點頭,卻是頗有些遺憾:
“端看行事,确然算得上奇女子,爹爹不知道,祖母她老人家可是稀罕壞了……只可惜臉卻是毀了的……”
語氣中有着自己也沒有察覺的一點悵惘。
“容貌什麽的,不過是個皮囊罷了,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