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信
（接上文信首）
一年後，1990年，我發現懷了你。
林家老爺子，就是你的爺爺，其實一直知道我和你父親的關系，但只是沒有點破而已，不想，我懷孕被你爺爺發現。
你爺爺讓家裏老管家帶我去醫院做掉孩子，從此遠離林家，并且承諾會給我一大筆錢。
我不想失去和你父親的最後鏈接，便和老管家做交易。我把這筆錢都給他，只求他放過我的孩子，回林家撒一個謊說孩子已經做掉了。
老管家同意了。
我也從老管家的口中，知道，原來你的父親已經有一個太太，并且還有兩個比你大幾歲的兒子，只不過，他們都在國外，所以我從來沒見過。
當時我懷着你，找不到工作，也沒有什麽積蓄，就到處打零工，生活過得很凄苦。
但我想，無論多難，為了肚中的孩子，我也要咬牙撐過去。
91年春節前的臘月，我生下了你，你的眼睛生得那樣好看，我相信，你是上天給我的禮物。
可是，媽媽沒有錢買什麽有營養的吃的，所以媽媽沒有奶。
好在我遇到了好心人，鐘太太。
鐘太太的先生是紡織廠的廠長，家裏條件很好。
那天我抱着你蹲在雪地哭，鐘太太見到，同情我，把咱們母子帶回家。
她的孩子和你差不多大，是個女孩兒。
從此，你就喝鐘太太的奶長大，我就在鐘太太家裏做保姆。
但是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鐘廠長心善，就把我安排到他的廠子裏做雜工。
92年，我進入紡織廠工作，那是我人生中最充實的時光。
這一年，你爺爺的老管家突然找到我，林家知道了你的存在。說林家的孩子既然生下了，就不能這樣過苦日子，以後會每年給我一筆錢。
我拒絕了。廠長給我安排了一個雜物間改造的宿舍，我可以帶着你在那裏住，穩定的薪水可以保證我們母子的生活。
我永遠記得當初他們林家狠心把我們母子抛棄，我立下的誓言：靠自己把孩子養大！
媽媽不管多苦的日子都熬下來了，何況現在，媽媽已經可以養活你了。
以後每年，老管家都會來送錢，我都拒絕了。
可是，進入紡織廠工作的第二年，全國就開始了下崗潮。
所有人都知道我學歷最低、資歷最低、還帶着兒子在廠裏住。大家紛紛把矛頭指向我，給廠長壓力辭退我。可是鐘廠長替我頂住了所有的壓力。
鐘廠長這一頂，就是五年。
98年，廠裏突然換了廠長，大夥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去鐘廠長家看過，他們一家已經搬走了。
沒有了鐘廠長的庇佑，我很快就下崗了。
也再也沒找到什麽工作，慢慢的積蓄都花光了。
直到這時，你爺爺的老管家，已經兩年沒用送來過錢了。你瞧，他們林家，永遠指望不上。
我走投無路，整日精神恍惚。靠着打零工勉強度日。
那時候你都八、九歲了，你很懂事，甚至有時候不上學，和媽媽一起打工幹活，替媽媽分擔。
媽媽很感動，但是媽媽那時候太苦了，身體也不太好，整日精神恍惚。
所以，那時候，我沒少折磨你、精神控制你。希望你不要恨我。
我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直到2000年，你十歲那年我認識了你的繼父，葉勇。
他曾經是語文老師，93年下海經商掙了些錢。
我很快嫁給了你的繼父，想着我們生活條件能好些。
結果我們婚後第二年，你繼父就被人騙光了錢，只能在市場賣魚為生。他心裏不平衡，他心裏有恨。
他本來是國有中學的老師，安穩平順，下海掙了錢生活滋潤，可是最後卻要用那雙曾經握粉筆的手，每天殺魚為生。于是，他開始酗酒，用酒精麻痹自己逃離現實世界。
你從小跟着媽媽過苦日子，飽受世間冷暖，所以你性子內斂，不愛說話。自從你繼父酗酒後，你更是不與他說話，常常瞪着他。
他便開始拿你出氣，開始打你。
兒子，那時候你一定很怨媽媽為什麽不保護你吧。
開始時，我拼盡全力保護你，可是，兒子，媽媽真的太難了，媽媽苦了一輩子，好不容易咱們母子現在可以吃飽飯，不再風餐露宿。你的學費、學雜費，一切來源都指着你繼父。
所以，再後來你繼父喝酒打你，我就躲出去。
現在想想，這是媽媽這一生最後悔的事。
可是哪有哪個當媽的不心疼孩子，那時我就産生了一個瘋狂的想法：把你送回林家。
那裏衣食無憂，再也不用為了錢而委曲求全。
你11歲那年，我背着你們，偷偷去林家。
那時你爺爺，和你爺爺的老管家都已經去世了。我只能去找你父親，林書桦。
那時，我已經11年沒見過這個男人了。
我見到你父親從小轎車裏下來，一身光鮮亮麗。我跑上去攔住他。
他看見我已經被生活折磨的蒼老的臉，滿眼厭惡嫌棄。
我求他接回他的親兒子——你。
他不肯，他說他不需要一個在泥潭裏翻滾長大的野孩子。
我怎麽求都無濟于事，只能灰溜溜的離開。
回家看到你被繼父打的一身傷，我心裏狠！
林書桦，就是這個我曾經深愛過的男人，把我們母子害得這樣凄苦。
我瘋狂了，我狠！我怨！
可是我無能為力，我一個連自己兒子都無法保護的苦命女人，又能做什麽呢！
直到我遇到了老師！
是他，給了我信念，是他給予我力量！是他讓我知道，我躺在泥潭中怨天尤人，毫無用處！
是他，鼓舞我！教導我！
我悟了，想讓我的兒子你，回到林家的辦法只有一個——讓林書桦只有你一個兒子！
憑什麽，同樣是你父親的兒子，他另外兩個早早歸國回來的兒子，就可以嬌生慣養，就可以在蜜水中泡大。
而我的兒子——你！卻要遭受這樣非人的折磨！
直到這一刻，我才找到了我人生的追求，我一生凄苦，也許，這就是天意，就是為了讓我實現這個目标！
不，不是天意，是我的老師！他讓我開悟！
我成功了，不到一年，我除掉了林書桦的兩個兒子。林家沒有後了！
林家那巨額的財産再繼無人了！
果然，不出一年，你父親就把你接回了林家。
可是我親愛的兒子，我沒有想到，你的心裏那樣怨恨你的生父，寧願在這個家裏被繼父打，也不願意回到你生父那。
媽媽只能跟你說下那些要貪圖錢財、與你恩斷義絕的狠心的話。
說出這些傷你的話，是我第二件後悔的事。
可是媽媽沒有辦法，媽媽希望你可以回林家，過富足的生活，過不用寄人籬下挨打的生活。
今天，是你離開媽媽，回到林家的整六個月。
媽媽從不回複你的電話，但是媽媽一直在暗中看着你。
你長高了，也長壯了，你的身上再也沒有挨打的傷痕了，穿着媽媽永遠無法買得起的昂貴衣服。
媽媽的選擇，對了。
我親愛的兒子，如果在未來的某個時候，你看到了這封信，記得媽媽的這句話：媽媽永遠愛你。”
媽媽為你不幸的童年道歉，希望你不要怨恨媽媽，因為媽媽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媽媽堅信，你會有個美好的未來。
——永遠愛你的媽媽”
路知遙坐在地上讀完這封長信，心中的震驚難以言表。
雖然年代久遠字跡有些變淡，但路知遙把每一個字都看得很清楚。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敲擊着路知遙。
路知遙雙眼不聚焦的又盯着信紙許久，在腦海中又吸收消化了下信中的內容：林奕的生父好渣！
林奕的母親這一生過得好凄苦！
林奕的爺爺也不是啥好人！
林奕的繼父家暴他！
林奕的母親，殺了林奕素未謀面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林奕母親信的後半段，明顯精神狀态不對勁，瘋狂又病态！
那個給林奕母親洗腦的“老師”又是誰？
這信是2004年寫下的，直到寫信時，林奕的母親都沒有為殺人感到一絲後悔，還慶幸這是正确的決定？
而且林奕的母親，通篇都在講：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愛林奕，為了給林奕更好的生活？
從90年算起，十幾、二十年，跨越三代人的這些荒唐的種種，路知遙感覺自己的腦袋不夠用了。
路知遙擡頭看看面前林奕母親的衣冠冢，坐在地上寒意遍體而生。
路知遙拿信的手顫抖着 看向林奕。
林奕蜷縮着身體，把頭趴在膝蓋上，側頭看着路知遙，眼裏隐隐有淚光閃過。
路知遙無法想象，林奕看到信後，心中會是什麽樣的感受？
我此生所遇，皆非良人。
我愛之家人，以愛我之名，成瘋成魔。
以愛我之名，永堕地獄。
看着林奕此刻的樣子，再無往日那犀利之感，只是一個被命運折磨、打敗的可憐小蟲。
路知遙伸手把林奕抱在懷裏，這一刻，路知遙的心中，沒想過男女，沒想過此人是誰，只是出于人類對于同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深深的将林奕抱在懷中。
林奕趴在路知遙的肩膀上，放聲痛哭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