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毀譽
永安往西數百裏,有一處名為鹽關的小縣城。因為城主曾是一名散修,結識過不少同道修行的好友,故此鹽關城內常有修士出沒,算是一處消息靈通的中轉之地。
距離曲雲清恢複神智複生至今,已經過去了月餘。玄霄派這位聲名赫赫,又歷經生死的傳奇掌教重歸于世的消息幾乎已經遍布整個修真界,雖然激不起太大的風浪,卻免不了成為人們茶語飯後的談資。
試問曾經風光無限的仙道第一派魁首,如今死而複生,卻發現門派凋零,自己還被人當成傀儡驅策奴役,雖然活了過來,卻也不知道還能保留下幾分修為。如此精彩又跌宕的故事,自然叫談論着欲罷不能。
天之驕子落下神壇,前後猶如雲泥之別。修士們談論起來津津有味,就是不知道這位曲掌教本人是否真如傳聞中那樣缥缈淡薄,無視名利。能對這截然不同的兩種境遇淡然處之了。
這一日李攸寧恰好帶着綠竹進城采買,打算找家食肆用些餐飯,兩人随意走近一家店面落座。等待之時,看見一旁有幾名靈竅修士圍坐一桌。
其中一名小臂上綁着牛皮護臂武修模樣的男人率先開口:“你們可曾聽聞,數十年前名滿天下的玄霄掌教如今重新出世。着手整頓幾乎是瀕臨滅門的玄霄仙門。
他左手邊的修士接口答道:“這算是這幾十年來難得的大事,我等自然是知曉的。”
“的的确确是大事。這偌大一派的仙門魁首,一着不慎遭人暗算,受制于自己的徒弟。啧啧啧,這不知道這二十年來,受了多大的委屈。而這玄霄派經此一役算是氣數已盡,怕是自此要淪落成九流宗門了。”
此時一名大冬天穿着輕綢衫子,手執折扇的男子揶揄道。
最先出言的武修皺了皺眉,似乎是并不贊同綢衫男子的話。
“當年曲真人遭奸人所害,這二十年來不曾執掌門派,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了機緣重歸于世,有了地仙坐鎮,玄霄一脈雖然與數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語,但豈知不會有東山再起之時。
玄霄到底是千年底蘊的正統仙門,雖然也曾幾經沉浮,可每每都能重新登頂。何況玄霄派素來門風清正,曲雲清也是久負盛名。說不得還能重整旗鼓,卷土重來。”
綢衫修士讪笑道:“張兄有所不知啊。這世人皆傳言曲雲清當年被魔族邀戰,身死魂消,玄霄派更是為魔族爪牙暗中所滅。
他的徒弟更是與淅川魔族勾結,鸠占鵲巢霸占了玄霄仙境,還欺師滅祖将師傅煉化成傀儡。
殊不知這世間的傀儡替身之術雖然并不少見,可在這之前誰能見過将一個死人煉化後變得和生人無異?還能在術主死後擺脫控制徹底複生的?
如果真有這種術法,天下人豈不是要趨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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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話雖然毫無實據,道理也是似是而非,卻偏偏讓人止不住遐思。
“依在下所見,曲雲清當年根本就沒死。只不過是被李攸寧抓住了什麽把柄受制于人。這二十年的時間說是被當作傀儡操控不過就是掩人耳目。”
綢衫男子托扇掩唇一笑:“據之前參加過圍剿的修士傳言,曲真人眉心咒印已然破解。這二十年來說不定明裏是身不由己為人操控,可實際上卻是被李攸寧終日禁锢,淪為禁脔。”
同桌之人聞言後各自露出古怪神情。有人更是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張姓武修濃眉倒豎憤然道:“休要胡言,曲真人何等遺世獨立的人物。況且當年他的魂燈已滅,這還能夠作假?李攸寧這妖女也是在得知掌教身死後才敢盜寶叛逃,她失蹤的幾年,玄霄滅派因此覆滅。曲雲清如果還活着又怎麽可能眼睜睜看着一切發生而置之不理。
況且早在數十年前,曲真人便已經登臨地仙之境界,李攸寧區區一名金丹修士,就算本事再大如何能奈何的了她的師傅。”
綢衫男子撇了撇嘴,不置可否道:“我無非是說出自己心中猜想,你那麽激動做什麽?而且當日百家圍困玄霄,卻無一人見曲雲清出手,誰知道他現在的修為還剩下幾分呢。“”
其餘幾人見兩人原本只是吃着飯,突然就劍拔弩張起來,也是紛紛跳出來打起了圓場。
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之中,還坐着兩個人,正在聽他們口中的談話。
李攸寧端着茶盞的手停滞半空,整個人看似紋絲不動,實則內心深處卻是驚濤駭湧。
她心中一陣愧悔:師傅,當時自己的一時妄念,竟是将你的聲名連累至此了嗎。你是何等心性高潔之士,卻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你心中可是會因此怨恨我呢?
當初她做下那件事,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沒想到上天眷顧,給了她重來的機會。當時說不怕曲雲清恨她,說要讓對方永遠忘不了自己。可如今她卻還活着……這還讓她有何面目再去面對自己的師尊呢。
思及此處,李攸寧內心一陣懊惱。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可是她一邊懊悔愧疚不已,一邊又忍不住回想起當時情景。
腦海中滿是對方衣衫盡褪的模樣,那緊閉的眼眸和逐漸恢複血氣的唇色讓她永生難忘。還記得一頭長發将他身下鋪滿,如同流光玉樹一般教人目不暇接。
二十多年的光陰将曲雲清原本健碩的身軀消磨的只餘下一把精瘦堅韌的腰身。那窄而緊實的線條在李攸寧的眼中延伸開去,仿佛一把燎原的火,将她腦中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智消磨殆盡。
任憑有千般不是,她心中亦有萬般難以言說。此時心懷愧疚的她明白,哪怕時間倒轉,自己怕是仍舊會走出那一步,或許也是不得不走的一步。
只是那些從來不曾宣之于口,卻也再難啓齒的癡與怨,随着心中難以不停翻湧的愧與憾,最終只能化作一聲此生不複相見的嘆息。
即便如此,她仍然止不住日日相思。不斷想起曲雲清的身上常年帶着的一絲若有似無的香氣,有別于玄霄派弟子平日在打坐修煉時,用于凝神靜心的“靜神香”的味道。而是一股似藥似花的幽淡氣味,冷如空谷之蘭,冽如寒梅傲雪,又像是青松白檀清而不妖。
那二十年來朝夕相對,李攸寧一次次在對方身上嗅到這種醉人的味道,恰如乾元遇見了命定的坤澤,信香袅袅,讓人自覺情動。
想到這裏,李攸寧雙目失焦,一下子陷入無盡缱绻纏綿的回憶裏。事到如今,除了這些念想歷久彌新,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事情能支撐她繼續走下去。
“阿姐,你怎麽了?”一旁的綠竹見她失神,連忙出言提醒。
鄰座的修士依舊是在誇誇其談,只是已經換成了別的內容。
剛才那幾名修士的談論,被李攸寧盡收耳中。雖然尚有頭腦清醒的人能明辨是非,可她知道這世上更多的是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多的好事之主。
綠竹見李攸寧面色蒼白,神情憔悴,卻對眼前的食物卻不聞不問,反倒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她轉身看了看一旁仍舊是旁若無人肆意交談的修士。突然壓低聲音,湊近李攸寧身側小聲道:“阿姐,這些人可真是讨厭。吃個飯還那麽多話。”
李攸寧被對方舉動拉回現實,突然問了一句:“他們說的你可聽見了?”
綠竹嘴裏含着食物,含混不清道:“聽見了啊,那麽大聲誰會聽不見啊。”
李攸寧将茶盞輕輕放在桌上,輕輕問了一句:“你怎麽看。”
綠竹見對方一臉嚴肅,連忙咽下口中的饅頭:“自然是不信啊。要知道這些聽起來十足過瘾的傳言,多半是好事之人閑來無事胡言亂語。都是傻子亂嚼的舌根,誰信誰也是傻子。”
李攸寧聽她這麽一說,不禁有些意外:“你倒是難得的通透。”
綠竹吐了吐舌頭。
心想着他們說些什麽仙門宗師的傳聞轶事與自己何幹?可看你這隐忍消沉的模樣,自己就是再遲鈍也能看出你對他們口中所言十分不滿了。
李攸寧見她模樣俏皮的朝着自己直眨眼睛,較之一月之前初遇時,心胸似乎開闊了不少。許是因為跟着自己衣食有了着落的緣故,少女的心性也漸漸顯露了出來。李攸寧莞爾一笑,動手将桌上的一碟鹵牛肉盡數夾在饅頭裏,又遞給對方。
“快都吃了,你還在長身體呢。”
綠竹見對方将所有食物讓給自己,心中一暖:“阿姐,你都不吃一點嗎?”
李攸寧淡淡道:“我根本不會餓,也沒有必要吃。”
是的,不是不想。只是沒有必要。
綠竹抿了抿唇,接過饅頭後埋頭默默吃了起來。只是不知怎的,她只覺得鼻子一酸,卻又不願對方發覺,只能将頭埋的更低。
李攸寧和綠竹并沒有在酒肆中耽誤多長時間,出門的時候驟然發現天地間飄起了鵝毛大雪。
街市上響起孩童的歡笑聲響,綠竹卻是皺了皺眉。
李攸寧看着她,淡淡問了一句:“你不喜歡?”
綠竹撇了撇嘴:“誰要喜歡這些啊,下得時候還不覺得。過兩天融化的時候到處都濕答答的,還冷得要命。”
李攸寧心中了然,對于綠竹而言,雪天并非是玩鬧的時候,反而讓她生存的更加艱難。
不喜,倒也是合情合理。
綠竹看向她也忍不住問了一句:“阿姐,那你呢?”
李攸寧垂下眼眸,默然不語。
我嗎……
修道之人心性遠比常人堅定,早年諸多游歷,于這世間的山川風貌,四時之景早就看過許多遍。
下雪而已,又有什麽特別的呢。
李攸寧輕輕一笑,思緒卻不由自主回到多年之前。
那時她才剛剛開始為曲雲清凝魂煉體。而對方在外人看來不過是一具能夠聽從簡單指令的行屍走肉。
那一天下着鵝毛大雪,李攸寧心力交瘁,疲憊不堪。
卻不知怎的就突然想出門看一看雪景。
曲雲清如同提線木偶,單手支這一柄青竹骨的煙青色綢傘,亦步亦趨的跟在李攸寧的身邊。
那傘太小,根本遮不住兩個人。曲雲清也就像個木頭似的将一柄傘随意舉在兩人中間,将兩人的身體幾乎全部都暴露在外。
李攸寧回頭看他,只見對方半睜半阖着一雙眼睛,空茫寧靜,與過去相比少了幾分刻板和威嚴,雖然看上去有些傻氣,卻多了些許柔和的味道。
落在李攸寧的身上的雪花瞬間融化,而落在曲雲清身上的卻層層疊疊相互堆積。轉眼間他的眉毛上已經覆上一層薄霜。
李攸寧眼中看着他,心中也想着他,情絲瘋長。下意識的伸出手為他拂去粘在頭發和眉毛上的雪花。
她的手掌掠過曲雲清的面頰,觸手冰涼,幾乎和天地間一個溫度。
“師傅……我該拿你怎麽辦。”
她心頭一痛,忍不住将對方整個人抱在懷中。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将懷中冰雪般的人兒融化。
可無論她抱了多久,對方仍舊是冷冰冰的。
李攸寧擡起頭,雙手捧住曲雲清的面頰。雙眼波光如一汪幽潭靜谧而深情。
她心中百感交集,終究是忍不住了,下一刻猝不及防吻上曲雲清毫無溫度的薄唇。
哪怕只是一觸即分,她卻是如遭雷擊。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親近他。也是第一次明白自己心中早就呼之欲出的無邊妄念。
自己在做什麽?自己怎麽能這麽做!
李攸寧臉上的神情矛盾而糾結。
暗自平複了好一陣子,才敢重新擡頭去看對方空茫平靜對方才那一切一無所知的臉。
曲雲清仍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而李攸寧的臉卻已經紅透了,以至于呼吸都無法平穩。
“師傅,你可知道。你現在的樣子雖然又呆又傻,可至少從不板着臉。”平複心情後,李攸寧倏然一笑。與天地間飄飛的鵝毛大雪兩相映照,顯得既落寞又仿佛輕松了許多。
或許是方才那一記沒有回應的吻鼓勵了她。李攸寧幹脆拉住對方的手臂環住自己,将自己的臉貼在對方的心口。
“師傅,如果你将來好了,也能像現在這般溫柔嗎?”
說完她暗自苦笑一下,喃喃自語道:“我在想些什麽,你到時候什麽也不會知道,什麽也不會記得。既然如此,就容徒兒任性一番吧。”
那是她第一次親吻曲雲清。
那種親手将心中神壇上高不可攀的師傅拉至懷中肆意親近的感覺,禁忌又刺激,讓她欲罷不能。
那從未宣之于口的隐秘情思,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或許那獨力支撐的二十年,在李攸寧的心裏是最為痛苦,卻也是最為滿足的一段時光。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夢境,點點滴滴都讓她難以忘懷,如今卻遙遠的恍如隔世。
“阿姐,你怎麽了?”
一旁的綠竹将李攸寧的思緒拉回。她嘴唇輕輕一抿,露出一個沉湎的淺笑。
“無事,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