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長命
是黃昏時做的美夢,有純白色的飛鳥從窗外掠過,山巅西沉的紅日像火一樣熱烈。
諾依曼夫人今天沒有回家,沒人給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寄宿小姐提供晚飯。她就從家裏跑出來,跑過一整條在風聲裏簌簌作響的菩提街到達軍區,但是不敢直接進去,就躲在對面的街角,時不時探出腦袋看。
大概是民族造就的審美趨勢,德國的街道上很少出現鮮豔的衣着色彩。那些不被歡迎的異國人,更是盡可能的做到低調,不引起任何人注目。白蓁蓁是個異類,天生偏愛明豔的色彩,她喜歡穿紅色,也經常戴各種各樣的小紅帽,人群裏一眼就能發現。
每每在街上看到,沃爾納身旁随行的同伴便會語氣調侃地同他說,看呀,沃爾納的小紅帽出現了,要抓他回去上中文課了。
他拒絕部長的中文課程另外再找老師的這件事在軍隊裏傳遍了。那時候他們的關系還不算很親密,沃爾納能想到讓白蓁蓁教他中文的原因很單純,喜歡聽她說話。
不管是時常出差錯的德語還是對當時的他來說發音很奇妙的中文,聽起來都有種不一樣的好聽,如果由她來教學,他學習的速度應該會很快。
當然——喜歡聽她說話并不代表着她适合當歌星,她沒有任何音樂天分,唱出來的歌難聽至極。
喜歡談天說地的人通常很自由,無拘無束,像飛鳥一樣。自由是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沒有人舍得親手打碎它,也包括沃爾納。
他在壓抑的環境下成長,母親教導他墨守成規循規蹈矩,而不給予他叛逆自我的權利。長此以往,他也會下意識地把自己局限在條條框框裏,産生出一種,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的認知。
這種認知并不壞,它可以讓人保持在高度清醒的狀态下不做錯任何一件事。可是它太沒有人情味了,就好像活着的不是一個生命,而是一臺永遠不會停下的機器。
看烈陽,只會記得它何時東升何時西落,卻描繪不出它曾落在眉上鬓角的任何一寸光芒。
看飛鳥,只會嘲諷它遷途一生的意義是在虛耗生命,卻忽略了它生來本就是為了尋找。
以為自己是個抱殘守缺的人,認定人生的本質就是一潭死水,其實只是在拼命掩蓋自己對生活毫無期待毫無向往的枯燥事實。
塵世裏有欲望有夢想的人總是活的比別人出彩。因為他們時時刻刻都要思考如何偏離軌道,如何在短短幾十年的生命裏耍盡手段,拼命抓住些東西流芳百世。
出身注定了他這輩子都無法偏離他的軌道,他将身上那僅存一點的,國家看不到的,母親也不需要的,獨屬于他自己的部分,潛移默化地轉移成了一種不死的欲望,全都集中在白蓁蓁一個人的身上。
愛本就是一種不死的欲望。哪怕屍骨腐朽,□□腐爛,蒼涼的風将過往吹散,他依舊能憑着本能愛她。如果她願意來,他會把她當成自己的生命一樣對待;如果她不願意來,他就像期待天亮一樣重複期待她的出現。
在飛鳥掠過山巅的那個黃昏,她第一次來他家,近距離看到那片如夢似幻的白玫瑰時,好奇地問了一句,“那片玫瑰,是不是海德裏希夫人為海德裏希先生種下的?”
沃爾納倚着門框告訴她,“不對。是海德裏希先生為海德裏希夫人種下的。”
“那海德裏希先生一定很愛他的夫人。”
“他是很愛他的夫人,願意親手替她種下一園子的玫瑰,卻忘了和他的夫人一起守着這些玫瑰。”
一個人守花開是很寂寞的事,可母親卻獨自守過了很多個春秋。她的生活已經是一潭死水了,那究竟是什麽讓她堅持到至今?
“可能是你吧,你是你父母生命的延續。”白蓁蓁若無其事地給了他回答。說這話的時候她不小心揪下了母親的一朵玫瑰,望向他的眼神驚恐地像只小鹿,“海德裏希夫人會不會揍我?”
“她不會揍你,但她可能會讓你罰跪。”
他小時候并不規矩,相反還很吵鬧任性,跟弗朗茨混在一塊兒的日子他還把他帶壞了。他同他說,他踩爛了母親的紅玫瑰園,母親不責怪他還和他一起把花栽回去,所以他的植物課一直都是滿分。
年幼的沃爾納也曾渴望過母親能教導他,不一定是種花,可以是任何東西。可他踩爛花園的代價是母親滿臉失望,讓他在外頭跪了整整一天,還勒令他不準再和諾依曼家的小子來往。
他讨厭那些玫瑰,因為它們搶走了母親所有的注意力。但他也曾懵懂地期待過,在未來,在某個稍微不是那麽忙碌的日子裏,他能有耐心,替某個女孩種下一園子的玫瑰。
“我記得你的生日在下半年?”
“對啊,在八月份。”
“我可能趕不上。”
“沒關系啊,我其實不愛過生日的。”
不愛過生日?沃爾納很難想象,在她這樣無憂無慮的年齡裏,會有人不愛過生日。
“因為……生日一到,就意味着我的夏天結束了。”
她趴在桌子上,側過頭來看他,“夏天結束代表着什麽?代表着吃冰激淩會覺的冷了,好看的裙子沒多少了,最重要的,是寒冷的冬天即将到來。我的家鄉很少下雪,也沒有暖烘烘的壁爐,冬天時常又濕又冷,室外和室內基本一個溫度可難熬了。”
德國也冷,降雪頻繁,但他們家裏都有暖氣,她可以一整天都待在家裏不動。
沃爾納對冬天的看法跟她不一樣,他說要想迎接溫暖的春天,就必須要跨過寒冷徹骨的冬天,春天是藏在冰雪下的奇跡。
“我想提前給你準備禮物……”他好像有點緊張,這是他第一次給女孩子送禮物,“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想要的東西……”
她略加思索,靈機一動,“我沒有什麽特別想要的東西。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到上海後先去我家裏,把我忘掉的長命鎖帶上,以後回國的時候還給我。”
“長命鎖是什麽?”
“就是一把帶鈴铛的小銀鎖,做成項鏈或是手镯。”她拿了張紙,畫了個大致輪廓,“你去了我媽媽會告訴你的。在中國有很多小孩一出生長輩都會送這個,算是一種長命百歲的祝福。來德國的時候我忘記把它揣進我的行李箱了,前兩天打電話給媽媽,她數落了我整整半個小時,她說不戴長命鎖的小孩都不長命。”
“可那應該很貴重吧?你的母親會将它交給我嗎?”
“那我給你寫封信,到時候和我的成績單一起交給我的母親看。這樣她就會知道,你是我千裏迢迢送去的專屬郵差。”
……
啪嗒。
東西滑落的聲音将沃爾納吵醒,他睜開雙眼,薄暮冥冥
的黃昏落進眼底,飛鳥在視野中振翅遠去。掉落在地的是個紅絲絨的首飾盒子,那是本該送給白蓁蓁的生日禮物。
他剛把盒子放回桌子正中央,身後就傳來一陣摔門的響動,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
弗朗茨一臉怒氣地往他身邊的一坐,沃爾納順手給他倒了杯酒,還貼心放了冰塊給他降火,“我覺得你有時候像小孩,缺乏某些控制情緒的能力。這樣的人很容易有暴力傾向。我很擔心你是那種婚前婚後兩幅面孔的家暴渣滓。”
“你想多了。”弗朗茨嚼着冰塊,“我爸是這樣的。”
死在他床上的情婦最少也有兩位數。
噢,真是悲慘的家庭。
“找到白蓁蓁了嗎?”
“沒有。”一提起白蓁蓁弗朗茨就煩躁,一聲不吭就跑沒影了,導致他那天晚上特意安排的煙花盛景在紐約的天空裏炸了個驚天動地的寂寞。
驚天動地都是別人的。
只有寂寞是他自己的。
禮物也沒送出去。
“你的禮物送出去了嗎?”他懷着期待問沃爾納,試圖在同樣悲慘的他身上也找到某些安慰。只見沃爾納沉默地灌了一口伏特加,視線落到了桌上的首飾盒。
弗朗茨知道答案了。
弗朗茨開心極了。
“我能看看你送的什麽嗎?”
“那你首先要把你的禮物也交出來給我看看。”
弗朗茨送到是個太陽女神的皇冠。
他說,“我送給她的裙子上有星辰銀河,你送的手鏈也墜着月亮,再加上這個太陽女神,就好像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落在她身上一樣。”
結果她跑掉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沃爾納的禮物很讓人意外,是個銀色的小鎖,形狀有點像雲,底下三個小鈴铛。弗朗茨皺着眉回想,“這好像是中國父母送給寶寶的長命鎖?你為什麽要送這個?”
沃爾納攥緊了杯子,“我,夢見它了。”
同時也夢見了她,夢見她最初的,最不谙世事的年歲,于他而言,等同于是另一片天地的人。他不知道那位專屬郵差最後有沒有把這把鎖從中國帶回來交給她,但如果說不戴鎖的小孩無法長命,那他現在帶給她,也不知道算不算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