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記憶
“現在你面前這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孩需要糖來安慰。”
沃爾納厚着臉皮對她說,“而這顆糖由你來決定是否饋贈。我想愛你,但我不想盲目地愛你,你不是我家裏沒有生命的花瓶,至少應該給我一個回應,讓我知道我愛你這三個字到底有沒有意義。”
他不可能不計回報地對她好,任她天高海闊跟着野男人四處跑,而他留在原地當個智障而卑微的舔狗。如果她真的不願意留在他身邊,他做的再多都是徒勞,浪費時間且浪費生命。
白蓁蓁若有所思,推開他坐起,從沙發裏摸索出被壓得扁扁的小提包,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的零錢袋,她平常習慣拿來裝糖。把松緊繩一扯,裏邊掉出來一大堆硬糖。
好家夥,硌了她後腰老半天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她一邊說,一邊拿起袋子,把糖一顆顆塞回去。
“因為就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我對你,對弗朗茨,到底是懷着什麽樣的感情。我覺得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們,可又總是在想,哪天要是真的見不到你們了我該怎麽辦,我可能會很難過,也可能再也開心不起來。”
說簡單點,就是不喜歡還非要死抓着不放。
這話聽起來太茶了,大明湖畔正宗的雨前普洱,喝完嘴裏甚至帶着點難以自拔的甜。但凡是個有腦子的男人,聽見了肺都得氣炸,她這話裏還明明白白地帶上了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白蓁蓁手裏塞着糖,眼睛偷瞄着瞅了一下沃爾納,發現他正看着她手裏的糖。
他莫不是想吃?她把糖往前遞了遞,發自內心地向他安利,“夾心的,我可喜歡吃了。”
沃爾納:“那你剝給我吃。”
“好呀。”她挑了顆夾心的巧克力糖,剝開五彩斑斓的糖衣送到沃爾納嘴邊。指腹在他唇瓣一側輕飄飄擦過,輕柔的像是一片羽毛。
塞進嘴裏的是一顆牛奶夾心的巧克力糖,中間是濃稠甜膩的工業糖精,外面裹着一層對人體毫無益處的代可可脂。咬下去時滿口充溢的甜,咽下去則會覺得甜度過高,齁的人心情直發悶。
糖原來是這麽難吃的東西嗎?從小到大吃過糖的次數能用手指數出來的沃爾納樣子很不解,他覺得這顆糖比他熬夜工作時泡的咖啡還要難以下咽。
白蓁蓁為什麽會喜歡這種東西?
白蓁蓁沒有察覺到他驟然變差的心情,沖他滿不在意地笑了笑就低頭繼續塞她的糖去了。沃爾納看着她微微垂下的眼睫出神,她的睫毛和眼睛一樣很漂亮,洋娃娃似的,濃密纖長,一垂下去就完全擋住了底下那雙清澈見底的黑色瞳仁。
黑色瞳仁裏映滿了這世間五彩斑斓的一切,望見他的時候,沒有執拗,沒有專注,沒有雀躍,更沒有欣喜。導致那顆糖難以下咽的真正原因,或許并非是它劑量超标的工業糖精,而是面前這個人此刻心裏全然不在意他的事實。
他們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沃爾納已經差不多能摸清楚白蓁蓁的性格了。
很像山裏叽叽喳喳的麻雀,整天活蹦亂跳生機勃勃,仿佛永遠不會失去精力。她最讨厭的事是受人管教,在家中大概率是最受寵的獨女,大小姐的脾氣沾了不少,大小姐的能力又一樣沒有,有時候為人處世還跟小孩子一樣天真幼稚,喜歡和讨厭全都表達在臉上。
這樣的女孩子過于嬌氣,做不到獨當一面,只适合過那種簡單且完全不複雜的小日子。她适合被捧着,不适合成為一個家庭的女主人。
論性格,論耐力,論相同喜好,弗朗茨各方面都比他更适合去哄小女孩,他不應該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他得做出點選擇。
沃爾納突然起身離開了,良心發現地去給弗朗茨開了門。弗朗茨是推着餐車進來的,腰上還有模有樣地系了條白圍裙。
“先生們女士們,我宣布你們的晚飯到了。”
那挺直的身板,那彬彬有禮的姿态,一看就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估計在飛機上沒少幫空姐空少們推過。
他進門後首先掃視了一圈房間,以良好的視力迅速在這個三百多平米的套間裏捕捉到了亮點——茶幾上标題格外露骨的一盒不可描述光盤。
他緊緊地皺起了眉,不可置信地說,“你們在我的房間裏看片居然不叫上我?是人嗎?一定不是!”
沃爾納是個嚴肅的正經人,不可能跟他搭腔,而白蓁蓁低頭看着手裏一顆新剝開的糖,眨了眨眼。本來想給沃爾納嘗嘗的,可現在看看,還是算了吧。她當着弗朗茨的面把光盤拆了,對他招了招手,“快過來!你要是願意,咱們也可以從頭開始看。”
“不不不。”
弗朗茨走到她身邊抽走了光盤,掰成兩半丢進垃圾桶裏,“我就站在你面前,你不能淪落到去看小h片,這是對我的一種污蔑,也是對你的一種輕賤。”
接着他坐到了她身邊問,“你們到底在屋子裏幹了什麽?沃爾納剛才開門的眼神就仿佛我是他的殺父仇人。”
“我們在吃糖,什麽也沒幹。”白蓁蓁聳了聳肩,往弗朗茨嘴裏塞了那顆剝好的糖,“他或許只是——他想通了而已。”
淩晨四點,外面還在淅淅瀝瀝下着雨,雷聲沉悶在遙遠的天際彼端,烏雲密布,看不見光。房間裏黑漆漆一片,睜眼與閉眼之間幾乎毫無分別,醒來時白蓁蓁的耳邊是死一般的沉寂。
房間裏漆黑一片的狀态讓她驚惶。她向來是開着燈睡覺的,身邊所有熟悉的人都知道,可今天是誰把她的燈給關了?
白蓁蓁在黑暗中摸索了許久才在牆壁上找到燈的開關位置,一按下去,屋子一瞬間乍亮。她立于中央,目光呆滞地看着周圍這陌生房間許久。
現代化的擺設。
現代化的裝潢。
這裏不是1955年。
房間裏飄浮着一股很淡的酒味,白蓁蓁朝四周望了望,去開了陽臺的門通風。她所處的樓層很高,視野開闊,日出的時候甚至能看見全貌——可惜今天下雨。
雨絲冰涼濕潤,撲在臉上的感覺惬意舒适,恍如隔世。
這是哪呢?白蓁蓁的表情充滿困惑,她的記憶靜止在入冬的初雪上。同往常一樣,她把自己鎖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一步也沒邁出去。
只有那樣,她的周圍才不會有異樣的目光和無窮無盡的讨論圍繞着。
這世上的人們大都有好奇心,都喜歡去探究一些和自己生活完全不相幹的人們的過去,窺見一絲縫隙就好像知曉了所有的前因後果,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替她分析的頭頭是道。
他們說她不知廉恥,好好的大家閨秀不當,非要追着男人跑去國外。
說她水性楊花,好好的未婚夫不守着非跑去當別人十多年的小情人。
也說她數典忘祖,戰亂時候光知道躲在國外逍遙,等戰亂結束了才灰頭土臉地跑回來,連爹媽的墳都不知道立在哪座山頭上。
遙想當年,白家在喧鬧繁華的上海灘裏,怎麽說也是世家裏排的上號的書香門第,到了白蓁蓁這一代,光教出了這麽個不忠不孝不義的敗家閨女。沒臉沒皮也就罷了,連家底都給揮霍的一幹二淨。
剛從巴黎回國那會兒,白蓁蓁還是玻璃心,聽到這些話總會紅着眼眶跟人争論。時間久了就看透了,罵人的話雖然難聽,但他們口口相傳的內容确實是無可争辯的事實。
她确實是追着男人去的德國,哪怕那個男人她只見過一次。那次還是因為對方聽說她回國,越過四五條街特地跑來她家裏來質問他妹妹的下落。
白蓁蓁哪裏知道他妹妹在哪,她連他妹妹是誰都不知道。
她待在國外的那十年活在納粹身邊,純靠着納粹庇佑才活下來,總是做不到很清醒地同他們劃清界限。
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被歸類成待考察的可疑分子。被抓進監獄,在狹小肮髒的審訊室裏,頂着刺目的審訊燈,幾百個問題翻來覆去地審問,那感覺真的很糟糕,審到最後她的腦子通常紊亂一片。
外人眼中罪惡滔天的戰犯,在她這裏是一段無法割舍的過去。暴戾恣睢的劊子手,也曾在兵荒馬亂的時光裏許諾給她一個家。
時代造就的悲劇不止她這一樁,她留在這世上的痕跡只有他們知曉,所以她心甘情願地将秘密掩埋,以歲月鑄成一座繭狀的牢,付盡餘生懷念她眷戀的人。
可若是能有機會重來一次,她一定是不願意再遇上他們的,久別重逢向來是最不值當的事。那些未曾同她約過白首的人,也無需再向她說起死生契闊。情深不壽四個字她花一輩子領教到的足夠深刻,沒道理周而複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