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信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德累斯頓。
在市區那會兒弗朗茨還挺乖的,80邁的速度慢悠悠地磨,上了高速就開始發瘋了,一竄出去200+都嫌低——德國人的高速公路不限速。
那條筆直寬闊的高速公路從路面一直延伸至藍天白雲的盡頭,低矮的灌木叢和平原上塗着白漆的白楊樹在餘光之中一閃而過。
玻璃窗外風的噪音越變越大,配合着引擎擠壓着白蓁蓁那脆弱的耳膜,一瞬間她覺得靈魂都飙出了天靈蓋,仿佛眼睛一睜一閉,一輩子就這麽過去了。
她抱着冰激淩動也不敢動一下,臉色一片煞白。轉頭一看,沃爾納淡定如斯,甚至好心提醒了一下再不把冰激淩吃掉它就會融化。
它最後還是化掉了,在白蓁蓁軟着腿下車的時候還被殘忍地丢進了垃圾桶。有一秒的心痛,因為那是哈根達斯。
弗朗茨給她買了瓶礦泉水,拍着她的脊背,在炎炎夏日溫暖地送上關懷,“下次坐副駕駛好不好?”
當時白蓁蓁就想把嘴裏含着的那口水往他臉上噴去。但是為了自己的對外形象,為了她的仙女人設,強忍着頭一撇吐進了垃圾桶裏,“滾!”
德累斯頓軍事博物館,這座占地面積兩萬多平方米的歷史博物館凝固着德國百年來經歷的暴力與戰争,米白色的建築正面插着一個巨大的三角結構,将一棟完整精美又對稱的建築切割成了斷裂的兩半,孤零零的三角形屹立在天光之下,仿佛一場無聲的質問。白蓁蓁能聽見身邊旅游團的導游在喋喋不休地解釋着這座博物館的來歷和故事,也包括了那個巨大的三角結構,最尖銳最突兀的一角正孤獨地指向頭頂的遼闊蒼穹,它指向的方向是二戰時期盟軍轟炸機飛來的方向。
德累斯頓曾是薩克森王國的首都,長期作為德國的軍事中心,二戰時期也是德國最發達的工商業城市之一,身後就是德國的心髒柏林。半個世紀以前,盟軍駕駛着飛機越過城市,留下一地炮彈轟炸過的廢墟,把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世界戰争拖入了尾聲。
白蓁蓁疑惑地看着弗朗茨,“為什麽要帶沃爾納來這裏?他看着不像是軍事愛好者。”
“因為好奇,這裏能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他低着頭,若有所思,“但我無法确定它是不是我的幻覺。
弗朗茨的好奇心從小到大一直都很重,好奇心重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他可以很迅速地學習并掌握住某些新的東西,壞處則是很容易喜新厭舊,對人對物都是三分鐘熱度,但凡事都有例外,繪畫和槍械就是例外。
他從四歲起就開始玩槍,五歲起開始繪畫,到了現在興趣還未完全泯滅。槍這東西,比起愛好更像是習慣,每天不拆一次渾身都不舒服,至于繪畫,目前是個未解之謎。
他的腦子時不時就會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畫面,它可能是一片落雪的白桦林,一片盛夏的向日葵,也可能是秋天的一片紅色落日,當然也有可能是他最厭惡的冬季雪山。不管是哪種畫面,畫出來都不是那個他最想要的主題。他覺得白桦,向日葵,雪山,落日,都是背景,都是陪襯,是無足輕重的東西,可真正想畫的主題是什麽他又講不清楚。也曾試過加點人物或是動物上去,最後的結果通常以撕毀告終。
這大概也是他沒法成為藝術家的原因。
以前為了收一把ppk,弗朗茨陰差陽錯點進了一個軍事論壇。賣主是個女孩兒,祖父去世後替他處理遺物,ppk就是其中之一。歐洲人的家庭教育一般不會讓人想到留下逝去親人的遺物以作懷念,市面上流傳的歷史家書,歷史照片,基本都來源于那些擁有者的後代,裏面大部分都是戰利品。
女孩子的家住在德累斯頓,去找她的時候是弗朗茨第一次踏足德累斯頓這座城市,也是第一次目睹到那座插着尖銳三角體的軍事博物館,那年他十九歲,剛上航校不久。
女孩子交給他的東西不止ppk,還有幾封亂七八糟的信件,都是二戰時期的。她似乎把他當成了某些歷史愛好者,在賣槍的同時把信件一股腦全送給他了。
信件應該是家書,保存的很完整,但沒有一封是拆開的,也許在寄過去的時候人就已經陣亡了。略顯怪異的是,信封外蓋得是納粹鋼印,郵票也是西方的,可裏面的文字不是德語也不是英語,是密密麻麻像畫一樣複雜的中文。雖然不長,但弗朗茨沒學過中文,翻看一下午,第一封就沒整明白,只看懂了落款是個Z。
中文很難學,為了看懂幾封信特意去學一門用處不大的外語似乎不太現實。那些信件本該是被弗朗茨抛之腦後的東西,可他一翻轉,看見了從信封裏掉出來的一個,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的小東西。
正方形的紅色小布包,手工做的,正反面繡着金色的字,還挺醜。翻譯器翻譯出來的結果是Sicher,安全的意思。
安全?
不不不,它應該不夠準确。
沒有因為那幾封信而萌生出學中文的想法,卻因為想看懂兩個字,轉身就去報了個中文培訓班,弗朗茨自己都想不通這是什麽毛病。
他朝老師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那兩個字。他的老師是中國人,滿臉笑意地告訴他那叫平安,确實是安全的意思,但更多的,是祈願的意思。
那天晚上弗朗茨回去,魔怔般地拆完了所有的信。
【我不知道今天是幾號,布蘭琪不在,家裏沒有日歷。巴黎下雨了,半夜下的,雨聲很吵,我睡不着覺。家裏沒人,找不到事情幹就繡了個東西給你,開過光的,比那根破紅繩管用。
這個年代的中國的女孩子們都會繡這個,而且繡的很漂亮,其實我也可以繡的很漂亮,但我剛學,要求不能太高,你也不能嫌醜(其實我給沃爾納的那個比你更醜)。裏面裝的是栀子花的花瓣,我做成了幹花,香味可以留的久一點。
你要戴着,你要活着回來。
——z】
【我又忘了今天是幾號,布蘭琪只告訴我今天是星期三。我之前買過一份日歷,可它現在不見了,明天要多買幾本放在房間裏。
盡職的郵差依舊沒有送來回信。你肯定沒看我的信,肯定會扔掉或者燒掉,連裏面的平安符也不要,所以我又給你繡了一個。
這回比上次的好看一點點,但是沒有裝花,園子裏光禿禿的,花被我揪光了。我裝了個硬幣,以前媽媽告訴我裝硬幣也是可以的,你要戴着,你要活着回來。
——z】
【今天是4月4號,我想起來了,是中國的清明節,祭祖的日子。我應該去見我父母的,可我不知道他們埋在哪。
我很抱歉。
布蘭琪她學做了糍粑,吃起來很黏牙。你可能不知道糍粑是什麽,是一種糕點,裏面包花生芝麻還有糖,加了艾草就是綠油油的。
所以這次的平安符裏裝的是艾草,辟邪用的,味道你不一定能接受,但你還是要戴,不戴的話你不一定能活着回來。
——z】
【今天不想寫信。
我想看星星。
巴黎的夜晚有很漂亮的星星,草叢裏有螢火蟲。我抓不到螢火蟲,但我能找到星星,我把它們裝進了平安符裏,你只要一打開,擡頭就能看見了。
——z】
【去了醫院,醫生開了很多糟心的藥,還拉着布蘭琪說了一大堆我不想聽的話。她總擔心我會不會自殺,其實她多慮了,我比誰都怕死。
今天心情不太好,不想寫很多字,我想打電話,可是克裏斯蒂安他說他不知道你們的電話。
他在騙我,但我無法責怪他,他收到了東線調令,平安符我也送給了他,還有他的小可愛副官。
——z】
【為什麽還是沒有回信?
別人都收得到回信就我沒有?
難道你們的隊伍沒有通訊兵?
這不可能。我知道戰場上的通訊兵有多重要,一旦被擊斃就會有新的人頂上,你肯定只是不想看。不想看也沒關系,你記得把平安符帶在身上。
——z】
【這也許是最後一封了,我把它看做告別。告別是需要儀式的,我今天特地看了日期,現在的是一九四四年的五月七號,我發誓我會等到來年的五月七號。
如果直到那時你們都沒有傳來消息,那我就當你們全部戰死。而我會回到我的家鄉,活在永遠和平的國度,找一個願意陪在我身邊的人,一輩子也不想起你們。
我讨厭戰争。
也讨厭你們。】
總共就七封信,信的內容都不多,但是每封都裝了一個平安符,總共裝了七個,平安兩個字從歪歪扭扭看不出字樣到端正秀氣的精致小楷。
被攥緊了的心髒在月朗星稀的夜晚一寸寸無可挽救地分裂着。遲了半個多世紀的信拆晚了,拆得太晚了。
作者有話要說:
湊夠3k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