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更新
黎昕有一度将近失去意識,只覺得耳邊的聲音和眼前的一切都開始飄得越來越遠,整個人像落入虛空之中,又像深深溺水,能夠聽見的只有自己那一聲聲的心跳。
在胸腔裏,激烈地、快速地、沒有規律地用力跳着,重若擂鼓,像是在提醒他還活着。
其實在這種時候,真能夠暈過去也是一件好事,然而顯然這并不可能。
意識的渙散只不過那麽一瞬間,劇烈的痛疼再次把他拉回現實,兩只手好像被人卸下一樣,難以控制。
然而無論多麽痛苦,他再沒有發出過一聲呻吟。
沒有人說話,醫生和護士全部都全神貫注地進行手術,忙忙碌碌中始終有半溫的毛巾伸過來,擦去黎昕不斷溢出的汗水。
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幫他擦汗的人并不是醫護人員,而是關鶴安。
黎昕微微顫抖着眨了眨眼睛,表示感謝,有什麽東西伸過來,一大片的陰影籠罩在他頭頂上方。
有人對他說:“眼睛睜好。”
關鶴安站在一旁,可以清晰地看到黎昕的瞳孔猛地一縮,然後又慢慢地、克制着放松下來,無畏地睜大。
關鶴安驀地出聲,他是聲音在緊張靜默的手術室裏格外突兀,他說:“玄狐,你考慮過等你變成那個樣子,他還要你嗎?如果他丢掉你,你又如何?”
黎昕沒有立刻回答,又像是沒有聽見似的,直直地看着鋒利的激光手術刃朝着自己的眼睛落下來,然後說:“我不是附屬品,沒了誰就活不下去。”
再沒有人說話,黎昕從喉嚨裏發出令人恻隐的無聲的嘶吼,十指雖連心,眼睛恐怕卻是人身上最脆弱最經不得傷害的地方。
平常吹入了細小的灰塵都能痛苦到淚流滿面,更何況這樣簡直如同酷刑的時候。
喉嚨裏泛出一陣又一陣的腥甜,眼角流下來的不知是血還是淚,溫熱的,順着臉頰流淌又很快被擦去。
他考慮過,他當然考慮過,考慮虞昊蒼看到那樣一個黎昕的時候還能愛他多久,還是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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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是虞昊蒼的事情了,黎昕的決定就是黎昕的決定,與誰都無關。
而現在……而現在他什麽都沒法去想,腦子裏只剩下一種情緒,那就是生不如死地疼痛,他看不到自己什麽模樣,卻可以想象在別人眼中有多麽狼狽。
托盤上的那支注射針劑被護士拿過來的時候,關鶴安擡頭看了一眼,黃澄澄的液體,在透明的容器中輕微晃蕩。
正如醫師之前所說的,前面的不過是小手術而已,而這一針下去,世上才真正再無玄狐。
他冷眼看着主刀的醫生接過針劑,嘆了一口氣,伸出手說:“給我,我來吧。”
對方白了他一眼,也沒多說什麽,還是遞了過來。
關鶴安手拿針劑,低頭俯在黎昕耳邊說:“聽得見吧?”
努力在掙紮與不掙紮中狂亂徘徊的黎昕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腦中還剩最後一絲清明的意識。
就聽那個人在耳邊說:“這一針下去,就真的沒有後悔的餘地了,你……還有話要對他說麽?”
黎昕艱難地張嘴,在關鶴安湊過來的耳朵邊嗫嚅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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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羅格鬥場。
“你竟然不專心?”阿瑞斯在你來我往中盯着虞昊蒼,對方明顯心神不定,比賽雖然開始沒有多久,但他的注意力卻根本不在他身上。
虞昊蒼總是在看那個黎昕從前坐過的位置,那上面的女孩已經被他自動無視了。
在觀衆突如其來的一陣歡呼中,他心下一沉,眼皮忽然狂跳起來,猛地格擋住對方的攻擊,低聲喝道:“停下!”
阿瑞斯怔了怔,“什麽?”
而虞昊蒼卻忽然轉過頭,就這樣把自己最重要的對手孤零零留在場上,大踏步頭也不回地往臺下走。
這猝不及防的意外讓全場觀衆都震驚了,喧嘩聲四起,所有人的表情都由驚愕轉為憤怒,吵鬧聲幾乎要把屋頂掀翻。
“死神!你這是幹什麽!”阿瑞斯怒不可遏地喊了一聲,這個男人難道已經不屑于當他的對手了嗎?
在這種萬衆矚目的場合,在勝負未分的情況下,公然掉頭就走?
觀衆席上,虞長空陰沉着臉站起來,看着不知為何放棄比賽的兒子急匆匆離開比武臺。
比武臺下,四五個工作人員一臉急切地阻止着虞昊蒼,努力想把人給勸回去比賽。
觀衆憤怒的大罵、父親失望的目光、阿瑞斯鄙夷的吼聲和身邊這群聒噪無比勸着自己回去的工作人員,都被虞昊蒼決絕地扔在身後。
他感覺到黎昕需要他。
沖進休息室裏,虞昊蒼一把抓起通訊儀,查看剛才他沒能接的視訊。
通訊儀上顯示着撥過來的人并非黎昕,而是他派出去調查黎昕手上那個監視器的人。
他粗暴地扯開光幕,在等待接通的時間裏發現自己的心跳無比劇烈,超乎常人的冷靜一直以來都是他引以為傲的東西,但現在完全無法冷靜。
困獸一般,在房間裏轉來轉去。
“虞先生!”
對方一臉急切地出現在光幕上,不等虞昊蒼發問,對方已經急切地說:“查到那個監視器背後的組織了,黎先生中午離開虞宅,在h市短暫停留以後去了那裏,估計會有危險!”
虞昊蒼呼吸一滞,之前不祥的預感果然成真,如果不是自己多留了一手,剛才又果斷地停止比賽,只怕到現在都不知道黎昕出事的消息。
到了這個時候,他反而冷靜了下來,快速而有序地下令,“調最高等級的銀翼隊過來,送我過去,你去告訴我父親一聲,免得他擔心——我母親那裏暫時別說。”
“虞先生,可是那裏……”
“快!”
那人點點頭,勸說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他很清楚虞昊蒼的性格,所以幹脆利落地說:“我早就讓銀翼隊在格鬥場外面待命,虞先生現在出去即可。”
“很好!”
虞昊蒼也不多話,随後扯了光幕,把通訊儀緊緊拽在手心裏,再次旁若無人地沖出休息室,走選手專用的通道離開修羅格鬥場。
果然,虞家專屬的銀翼隊已經靜靜地停在外面,他二話不說上了銀翼,拿着通訊儀一遍一遍地想要聯系黎昕。
而機械的電波只是一遍又一遍無情而冰冷地告訴他,對方的通訊儀處于關閉狀态,無法接通。
“全速前進,遇到阻擋,怎麽做你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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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的東西刺進手臂,黎昕讓疼痛占據的腦海裏微微有了點波動,回想起初到虞家的時候,虞昊蒼的母親也拿類似的東西來唬他。
那時候他以為他會死,而現在,他卻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會死。
然而這不死,卻比死亡更讓他難測前路,他不懷疑虞昊蒼對自己的心意——可以說,從來都沒有懷疑過。
只是再深的感情,也未必經得起種種消磨,熱情褪盡後,最後能剩幾多,誰也不知道。
随着冰涼的液體流入身體,慢慢地,意識離他越來越遠,他仿佛默念着虞昊蒼的名字,從相識到同居的所有過往飛速在腦海中掠過。
然後,在仍留戀時無法挽回地遠去。
最後腦海只剩一片空白,這一回,他是真的昏迷了,連疼痛也沒能讓人醒過來。
手術室的大門被砰地一聲用力砸開的時候,虞昊蒼沖進去的第一眼,就看到躺在手術臺上的黎昕。
而關鶴安拿着手中的針劑,最後一點黃澄澄的液體正被注入黎昕體內。
相比來人的巨大動靜,關鶴安眼皮都沒擡,從容地注射完之後,才擡眼看了看沖過來的人,“虞昊蒼?”
虞昊蒼看到黎昕的情況時大怒,簡直不敢相信躺在那裏的那個人是他同床共枕了那麽多夜的戀人。
十指上被包得嚴嚴實實,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一動都不動,簡直如同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一樣。
更令人驚懼的是臉上蒙着的雙眼,紗布擋去了大半張臉,讓人看得膽顫心驚,呼吸困難。
“先生,這可不是什麽人都能亂闖的地方,你這麽進來,就不怕出不去麽?”主刀的醫生白了虞昊蒼一眼,沒好氣地說。
幸虧是這個時候沖進來,鬧那麽大響動,萬一是手術中,傷着了手底下的人怎麽辦,他們可是有醫德的!
“虞先生什麽樣的人,自然不怕出不去。”關鶴安站起來,看着虞昊蒼說,“這裏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虞昊蒼冷哼一聲,把眼前擋着視線的人通通推開,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黎昕身邊,回身用冰冷地眼神一一掃過關鶴安和醫生護士們。
一字一頓地說:“他是我虞昊蒼的男人,誰允許你們動他?”
關鶴安不知怎麽倒是笑了一下,像是虞昊蒼看上忽然長了十只手八只腳一樣,成了一個有趣的怪物。
“你倒幹脆,就不怕我們在這裏把你就地格殺,出了這個門,誰也不知道。年輕人,別以為自己年輕,就什麽龍潭虎穴都敢闖。”
虞昊蒼理也不理他,伸手就去探黎昕的鼻息,在感覺到對方還在呼吸的時候才略微松了一口氣。
頭也不回地說:“只要你們有本事留得住我虞昊蒼。”
說完又把注意力轉回手術臺上的人身上,忍不住把手貼上黎昕的臉。
冰涼的,無聲無息的,不會再露出挑釁的、誘人的、耀眼的種種表情,跟機器一樣。
“別動,現在不能動他。”醫生遠遠地喝了一句,虞昊蒼遲疑了一下,把手收回來。
這才轉身,把黎昕掩在自己身後,眼神不善地看着關鶴安,“你剛才給他注射了什麽?”
看着虞昊蒼明顯維護的動作,關鶴安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你知道這是哪裏?你知道他是誰?你知道他為什麽要躺在這裏?”
虞昊蒼被一臉三個問句問得極為不耐煩,不管這裏是哪裏,總之他不喜歡這種地方,但黎昕現在這個樣子,他不敢貿然把人帶走。
關鶴安卻對他招招手,示意他跟他出去。
虞昊蒼皺眉。
對方面無表情地說:“放心,要他死你現在看到的就是屍體。”
他聞言回頭看了看依舊躺着的人,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昏迷,不過照目前的情況而言,顯然後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在來的路上手下調查到的一切都已經看過,這個人,不是黎昕的同事就是他的上司,目前來看倒是沒有敵意。
他靜了靜,上前跟着關鶴安走了出去,關鶴安對剛才說話的那個醫生說:“麻煩照顧一下。”
兩人離開手術室,走廊裏,關鶴安拿出煙,遞給虞昊蒼,被虞昊蒼拒絕了,只問:“你要說什麽?”
他也不介意,自己點了一根,深吸了一口,吐出煙圈來,看這麽一個明明從頭到腳都很刻板的男人吸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非常違和。
不過關鶴安自己明顯并不介意,在明明滅滅的一點點紅光中沉沉的說:“他是自願的,他如今躺在這裏,是為了你。”
“什麽意思。”虞昊蒼充滿戒備地盯着關鶴安。
“既然能找到這裏,你該知道,他是個高級特工,雖然退役了,卻仍然是組織的人。他想要和你在一起,這很難。”
關鶴安簡略地講了講情況,下了結論:“他要拿下那個監視器,完全自由地跟你在一起,所以必須讓‘玄狐’完全消失。”
虞昊蒼剛開始聽的時候還是冷冷的,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最後低聲罵道:“你在說謊!”
“什麽?”
“就算毀掉指紋毀掉……眼睛……”虞昊蒼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這在他的一生中是極少出現的情況。
但一想到黎昕的眼睛,他簡直就要瘋了,他從來不知道,黎昕想跟他在一起,要付出那麽大的帶價,但他不能不接着說下去。
“他的dna也不會變!那些根本是無用功!”
關鶴安把煙夾在指尖。
“你不是問我,給他注射了什麽。對——dna是改不掉的,所以那一針也不是随随便便什麽人都能拿到。雖然不能真的改掉他的dna,卻能讓別人檢測不出真正的數據,另一種意義上,也算是改了吧。”
虞昊蒼從來不相信天上會有掉餡餅的好事,如果這種針如此奇效,為什麽至今沒有投入大批量生産。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問:“副作用是什麽?”他知道一定有,而且一定很強。
關鶴安看了他一眼,虞昊蒼的敏銳度果然比他意料中的還要高,玄狐的眼光也……不算差。
只是究竟值得不值得,局外人誰也沒資格說。
“那不算是副作用,對他來說,正好是必須的,就算沒有這針,也要通過別的方式給他做手術。”
“啰嗦,是什麽。”
“所有記憶——這種東西,會破壞大腦的記憶中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