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節
也沒有說起當年的過往。人人都敬我為安西王側夫人,我卻聽到了随行軍隊中的風言風語。他們說我是為了保全一己性命,才舍棄了家人,嫁給尹文庭的。我沒有說什麽。轉頭去看龍塵伊,他面無表情,也什麽都不說,仿佛毫不在意。
駐紮在長安城外的最後一晚,沒有人察覺出城中的異樣。半夜有尹文府的小厮偷偷溜出來,說要報信給龍塵伊。小厮我認得,被我攔下,他說,是尹文庭叫他來告訴龍塵伊,說城中皇上布置了機關,要擒拿叛黨餘孽李優孟,叫他暫且帶我遠離京城。
我心下三個想法:第一,四叔不容我,盡管我只是個女子;第二,尹文庭确實待我不薄;第三,我不能落荒而逃,背負貪生怕死的罵名。我把小厮遣走了,說會自己告訴龍塵伊這個消息。
事實上我并沒有告訴任何人。第二天一早,我按照約定好的,獨自離開隊伍,進了城門。回頭看到他,目光中晦澀難懂。我想這就是永別了,所以多看了幾眼,依戀不舍。城門在身後關上的一瞬,耳邊聽到萬箭齊發的“簌簌”聲。
原來四叔不是要擒我,而是要殺我。閉上眼的一刻我想到他。我想,此刻他若是出現,我便不死。可是他不可能出現,我也不可能不死。
胸口被一箭穿透,我重重從馬上摔下來,頭撞到了什麽堅硬鋒利的東西上。瀕臨死亡的時刻,卻突然感覺身子被人抱起,耳畔的呼吸聲溫暖熟悉。睜開眼看到一片猩紅,猩紅中隐約有他模糊的面容,臉頰上新添了一道深刻的傷痕,鮮血一滴一滴落在我的眼睑上。
他抱着我上馬,抱着我狂奔。他皺着眉頭,我想為他撫平,卻疲憊地擡不起手來。
我想問他,這樣,我連命都不要了,就為向你證明我并非貪生怕死舍棄家人的小人,這樣,你還會瞧不起我嗎?可是發不出聲音。喉頭哽咽的都是血腥。
那時看着他,我便覺得再也不能自拔。原來到了這樣的窮途末路,我才可以用一顆殘破不全的心去全心全意愛他,再無顧慮,如癡如狂。
然而時過境遷,我已嫁過人,也已失了顯赫尊貴,也背負重重罵名,再不是從前的李優孟,我想我不配與他再談“情”字。所以我依然什麽都不說,只是默默留在他身旁。
大概是因為撞擊的緣故,我失明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裏,龍塵伊帶着我一路西去,遠離長安的是是非非。之所以知道是“西去”,是因為我們不久便到了大漠,并搭了簡單的帳房,暫居那裏。
龍塵伊對我說,既然他保護不了你,我帶你走。然後便沒有再說過別的話。我也不敢去問他,你還依然在等我長大否?我們就這樣默默相對,卻朝夕相處,整整六個月。
現在看來,這六個月,大概就是史書上所說的他失蹤的時間。
我才知道,原來人是可以互相不說話,共處這麽長時間的。
直到有一天,他為我換了眼睛上的藥,起身準備離開。我拉住他,說,塵伊……
嗯?他輕聲回應。
我笑着說,你信不信,我看不到,也可以畫出你的模樣。
他說,不信。
我要他拿紙來,跌跌撞撞摸索到桌案邊,就這樣盲着畫了一幅他的畫像,是初遇時他的模樣,十七歲的少年,白傘藍衣,笑如春風。畫完署名“優孟”。我笑着問說,你看看,像不像?他突然抱住了我。
與他做了枕邊夫妻,我甘之如饴。
我知道我們之間不可能就這樣一直下去,可是誰都不敢設想以後的情形。就這樣約定好了般,誰都不提。八月底,某一天,他突然離去,未留下只言片語。起初我以為,他是外出打獵,被風沙困在半途。然而左等右等,還是等不到他回來。
七日之後,我決定出門尋找。決定動身的一刻,我的眼睛突然好了起來,于是一出門便看到駐守在十丈之外的尹文庭。我不知道他是何時尋來的,也不知道為何而來。他也不答。我問他龍塵伊去了哪裏,他說邊關告急,龍塵伊赴戰去了。
我二話不說便要北上去尋。尹文庭攔住我,說,你當真要去嗎?龍塵伊已經答應了孫家的婚事,并發誓待到此戰凱旋,就迎娶孫小姐過門。
我說我不信,便跨馬北上。那時我已有身孕四個月,但龍塵伊并不知道。
及至邊關,卻看到了令我痛徹心扉的一幕。城門下,龍塵伊一身戎裝,握着孫小姐的手,在做臨行前的告別。龍塵伊款款深情,孫小姐雙眸垂淚。
我愣怔一下,心想他這樣做,一定不是出于本意。他對孫小姐沒有感情的。如果他有苦衷,我更不該無端猜疑。于是便走到他面前去,微微笑起,自顧自叮囑他說,塵伊,此去辛苦,你要保重,我知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情,我等你,你也不必解釋,我等你。
他卻不看我一眼,只對孫小姐說,待我凱旋,就娶你過門,龍塵伊此生,只有你這一個妻子。孫小姐說好。他們二人,如夫妻告別,就當我不存在一般。
我不能理解。假若他對我說,他是有苦衷的,我不會難過;假若他對我說,他被局勢所迫,非娶孫小姐不可,我也不會難過,畢竟他身上背負着家族的重擔,畢竟我也曾做過同樣的事情;假如他對我說,孟孟,對不起,因為你是叛黨餘孽,我不能娶你壞了名聲,我也不會難過,因為那是事實。可是他卻什麽都沒說,只冷漠地給我一個背影,不曾看我一眼,不曾回頭留戀。
幾個月來,我雙目失明。如今終于恢複了,急不可耐地想要看到他,看到的卻是這樣心涼的一幕。
這便是我和他的最後一次見面。他始終欠我一個解釋。
因為他欠我一個解釋,所以我固執地在塞上等他。期間尹文庭守在身旁。直到三個月後,終于傳來龍塵伊大勝的消息。那天如有感應般,我腹中的孩子迫不及待想要出生。一聲啼哭後,我卻閉上了眼,沒能看到孩子第一眼,也沒能等到他凱旋。
那天從長安來了一行送親的車馬,大紅的轎子載着孫小姐前來。
我想我們的分別不該是這樣的,他做每一件事情一定都是有原因的,他若對我說了我并不會介意。為了大局也好,為了名譽也好,為了情義也好,為了恩怨也好,為了什麽都好,人生在世,總不能了無牽絆。只是,他要告訴我才行,否則我會害怕,否則我會惶惶不安。他告訴了我,我才可以與他并肩。
他始終欠我一個解釋。
我想,他是我一生的戀戀不舍,從年少到長大,從希望到絕望。
(章四十四)《牡丹亭》
(章四十四)
猶記得他離開前那一晚,暖帳裏,紅燭下,輕輕擁着對我說,孟孟,你現在畫得出我的模樣,那來生呢?
我說來生也畫得出。
他收緊了手臂,說,那好,我一定不改變容顏,來生,你也要認得我。我們說好了。
文章到此便結束了。顧若反反複複,看了很多遍,直到窗外天都黑透。到底是多大的執念,才會将夢信以為真。
因為放假了的緣故,學校裏立馬就冷清不少。第二天晚間的《牡丹亭》,倒成了冷清裏的一大盛事。
因為聽說是近年聲名大噪的一個昆曲團,所以還未離校的師生們便紛紛慕名而去。李優孟心想反正沒什麽人認識,不如穿上自己前些時候做好的百褶流仙裙去看戲。要不然那麽好看的衣服在這個世界裏都沒機會穿,離開的時候又帶不走,可惜了。
這裙子除了布料不如及笄那年穿的那件,其他制式模樣絲毫不差。穿好以後,看着鏡子裏的蘇輕暖,忍不住覺得她跟自己還真有幾分相像。但是……總覺得還缺點什麽。左想右想終于想起來,是頭上太空了。
于是梳頭挽了發髻,又将那半支海棠簪子簪上。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擠進音樂廳裏時,才發現已經沒有位子了。李優孟不由得熱淚盈眶,心想原來二十一世紀的人也是愛戲成癡啊。
其實她誤會了,老師們來看是因為學校給他們大把贈票,學生來看是因為臨近放假了需要帶女朋友來一個又高雅又有情趣的地方聯系聯系感情。總的來說就是一個詞,附庸風雅。誰讓最近昆曲大熱呢。因為學校的票子不指定座位,所以就造成了現在這樣人擠人的場面。
李優孟眼看找不到位子,于是決定到舞臺側面去站着觀賞。擡頭望見臺上逼真的布景,栩栩如生的花草,潺潺流水,和亭臺樓閣,被那數百盞彩色的小燈一打,真是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