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橋
日落黃昏,夕陽的餘晖從窗外照進來。
廚房裏亮着黯淡的白色燈光,旁邊的老太太關切地問道:“小陸啊,你看得見嗎?要不我用手機給你照照?”
陸逢燈手上動作不停,道:“不用,已經弄好了。”
說完,他站起身拍了拍手,把地面上的空煤氣罐扛起來,看向對面的徐老太太道:“這位同志,我先走了。注意煤氣的安全使用,安全手冊我給你放在客廳的桌上了。”
徐老太太臉上笑開了花:“诶,謝謝小陸啊!”
她送輕輕松松扛着煤氣罐的年輕人走到門口,正好看見客廳桌上安全手冊旁邊蹲着的幾個火龍果,忙道:“小陸啊,吃個火龍果吧。”
陸逢燈一手扛着煤氣罐,一手去開門,頭也沒回地拒絕道:“不用,我不吃火龍果。謝謝同志。”
徐老太太哪肯放過他:“吃一個吧,吃一個吧,你都辛苦一天了。我一個老太太也吃不完這麽多,這東西放久了要壞!”
她說着,趁陸逢燈還沒走出門,迅速從桌上抄起一個塞進對方的褲兜裏,這會兒動作敏捷得根本不像個六十多歲的人。這種老式大短褲的褲兜很大,火龍果輕而易舉地滾落進去,瞬間就隔着薄薄的布料垂到了陸逢燈的大腿中部,沉沉地墜着他的褲腰帶。
徐老太太邊塞還邊佯裝生氣道:“拿着吧,拿着吧,再不拿着我要生氣了!”
陸逢燈看了看對方松弛的臉頰,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睛,有些佝偻的背,還有手背上長出來的老年斑,判斷如果這樣一位老人總生氣,只怕身體要糟糕,沒病都要氣出病來。
因此他沒有再拒絕:“好的,謝謝。”
說完這句話,陸逢燈打開了镂空的鐵門,又反手幫對方關上,順着窄小的樓道下去了。
徐老太太站在門口,打開門伸長了脖子,望着那年輕人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禁不住贊嘆:“多好的孩子!”
陸逢燈走出單元口,扛着空了的煤氣罐朝前面路口停着的運輸車走去。
坐在車上的張叔見他走來,連忙從車上下來,笑道:“忙完了?”
陸逢燈把空煤氣罐放到運輸車的貨箱裏,點了點頭:“最後一家也送完了。”
張叔拍拍陸逢燈的肩膀:“辛苦了,來,我給你把今天的工錢結一下。”
陸逢燈默默地從褲兜裏掏出手機,點開微信收款碼。
張叔掃碼的時候正好望見陸逢燈的手,手指修長,骨節突出,手背胳膊跟自己的一對比,簡直就像牛奶和煤炭放在一塊兒,皮膚還光滑細膩,幾乎看不見毛孔。
他一邊轉賬一邊心中納悶兒,同樣曬了好幾天太陽,自己已經黑成了一塊煤炭,這小陸怎麽都沒見曬黑?難道是因為對方負責送貨上樓,在樓道和用戶家裏的時間加起來一天比自己少曬了好幾個小時的太陽?
陸逢燈不知道面前的人已經轉過這麽多念頭。賬轉完了,他就進行道別:“那我先走了。”
這會兒的确沒事了,剩下的就是自己把運輸車開回去。因此張叔點了點頭:“行,那再見。”
陸逢燈揮了揮手:“再見。”
他下了緩坡,順着林蔭道往前走。陸逢燈從褲兜裏掏出火龍果,拿在手上掂了掂,感受了一下這顆火龍果的分量。
此時的林蔭道上已經開始有不少吃完晚飯出來散步的人了。
這是二十多年的老小區,道旁的樹木長得很高,枝繁葉茂。伴随着頭頂樹葉的沙沙聲,還傳來陣陣清脆的鳥鳴。短腿小鳥在道路中間跳來跳去,有人靠近了也不害怕。直到人都走到跟前了,這些小鳥才張開翅膀撲棱着飛走。
陸逢燈不過走了短短一段路,路上就遇見好幾個跟他打招呼的老大爺老太太,間或還有幾位中青年。他來這小區只有一個星期,就迅速認識了這麽多人。
一方面是因為老陶不把他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介紹給自己的小夥伴們。還有一方面,則是陸逢燈自己跑到了煤氣罐老板那兒當了臨時工。
他無意間看見招工信息,就進去報名了。陸逢燈不缺錢,甚至基本不需要花錢。
畢竟他可以不吃飯,不喝水,衣服随便穿穿,房子有住的地方就行,陸逢燈跑去當工只是因為想要接觸人類。而這份工作按天結算工資,有事可以不來,非常符合陸逢燈的要求。
事實證明,他這個決策是正确的。
很快,陸逢燈就收獲了小區裏煤氣罐用戶們的喜愛。他面相俊秀,身板端正,又有禮貌,即便穿着老陶的白色工字背心和大短褲,也依然氣質卓群,顯露出平直的肩膀,覆着漂亮的薄薄肌肉線條的胳膊,勁瘦的腰肢,還有一雙長腿來。
陸逢燈沿着林蔭道走了一段路,走到交叉路口,員工活動中心樓棟的前面。
這是一座國企老家屬院,離國企只有五分鐘的步行距離。企業至今已存續三十多年,仍在為國效力。因此小區內的樓棟盡管看着陳舊,但實際上裏面的陳設應有盡有。面積不小的籃球場,現有一半已經淪為廣場舞的地盤。鑲嵌着員工活動中心,超市,小賣部的綜合樓,鍛煉器械,地下停車場,小花園,應有盡有。
這會兒路燈已經亮起來,燈罩周圍吸引了無數蚊蟲。四五個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色背心,手搖着蒲扇的老頭正坐在大樹下,路燈旁,圍成一堆聚精會神地盯着中間的棋盤吵吵嚷嚷。
其中,老陶喊得最兇:“上馬!上馬!聽我的,絕對贏!”
“不行不行,走車,走車!”
“诶,你這人咋回事?你這是偏幫哦!聽我的!”
“笑話,就你那臭棋簍子,你贏過我幾盤你就說!別聽他的!”
“……”
陸逢燈走過去,站在老陶的凳子旁邊,提醒道:“老陶,該回家吃飯了。”
老陶剛轉過臉來,旁邊的瘦高老頭就趕緊說:“聽到沒,小陸喊你回去吃飯。快走吧快走吧。”
旁邊的老頭們也跟着起哄。
老陶被人哄出來,又沒指點完江山,心裏十分不過瘾。不過陸逢燈喊了,他也不能不聽。畢竟這會兒真是晚了,他也該吃飯了。
再不吃,他這一把老骨頭可受不了了。
老陶戀戀不舍地站起身,收起身下的折疊小板凳,手裏的大蒲扇往腿上一拍,蚊子沒拍着,倒是先把腿拍紅了一片。
他看着陸逢燈,正想往九棟的方向走,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眼睛一瞪,嘴巴一張,蒲扇往腦袋上一拍:“哎呦,今天盡想着看下棋了,晚上菜還沒買!”
陸逢燈道:“那你回去做飯,我去買菜。你想買什麽?”
老陶回想了一遍廚房裏和冰箱裏的存貨,斟酌道:“屋裏還有兩顆小白菜,兩根黃瓜。炒盤小白菜,再拌個黃瓜,素菜應該夠了。要不你去街對面拐角的那家鹵肉店買點鹵肉回來,燒雞也行,随便你選。這天也晚了,我懶得做肉了。”
陸逢燈點點頭,轉身就往外走。
老陶跟着補了一句:“要是涼拌三絲沒賣完,你也買點回來!”
陸逢燈已經走出老遠,聽到這句也沒回頭,握着火龍果揮了揮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走出小區門口。
這會兒夕陽的餘晖只剩一點點綴在天邊的雲端,夜幕降臨,街邊的路燈都已經亮起來了。寬敞筆直的大道上車水馬龍,兩邊的小道上是騎着電動車或自行車晚歸的疲憊上班族,其間夾雜着擺攤賣狼牙土豆,鐵板鱿魚的攤販。
陸逢燈順着人行道走了兩步,一座天橋橫跨兩邊。
街邊的路燈沒有天橋高,天橋也是很樸素的天橋,沒有懸挂任何招牌,也不張燈結彩。一眼望去,天橋的頂端在街邊酒樓的紅燈招牌下映出一片黑黢黢的深紅,仿佛潑開了一層暗沉沉的血。
鹵肉店在街對面,他要想過去,除非橫穿馬路,不然就得走這個天橋。
陸逢燈邁上了臺階。
天橋的臺階每級都很矮,整條臺階又長又多。
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五分鐘都還沒有走上去。
走了好一會兒的陸逢燈看着前方高處遙遙無期的天橋頂端過道,停下了腳步。
原本燈火通明,車來車往的寬敞大道不知何時一條車也看不見了。小道上的攤販,行人也不見蹤影,整片街區靜悄悄的,只籠罩着一片朦胧的燈影。
在陸逢燈察覺到這一點時,他的腦中,耳邊忽然響起了那道熟悉的機械女聲:
“各位覺醒者們,你們好,歡迎來到新的副本。”
“曾經有這樣兩座城邦,一座信奉神明,與人為善,遵守教條,得到了神明的眷顧。還有一座亵渎神明,作惡多端,不守教條,最終得到了神明的懲罰,化為烏有。如今邪惡的力量再次襲來,向着聖潔的城邦伸出了罪惡之手……”
在機械女聲出聲的那一刻,陸逢燈迅速從褲兜裏掏出了手機。
手機的信號已經開始減弱,在兩格左右反複橫跳。
陸逢燈手指翻飛,給老陶發送着消息:
[遇上靈異事件,可能過段時間回來。]
消息發出去後,氣泡前端不停轉動着小圈圈。
此時的機械女聲已經說到了尾聲:
“……請各位覺醒者做好準備,‘雙城’副本即将開啓——”
而就在這時,微信消息終于發送出去,手機上的信號也在瞬間歸零。
寬敞筆直的大道上車水馬龍,兩旁的小道上是騎着電動車或自行車晚歸的疲憊的上班族,其間夾雜着擺攤賣狼牙土豆和鐵板鱿魚的攤販。
一切燈火通明,熱熱鬧鬧,充滿人間煙火。
誰也沒有發現,天橋的臺階上,在夜色的掩映下,憑空消失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