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驚雷(一更) [VIP]
玉漏水聲滴答, 外頭隐隐傳來更鼓聲,天邊只餘下一彎纖若游絲的蛾眉月。
程柔嘉以為薛靖謙今夜不會過來了,便也滅了燭火上了榻, 此刻卻聞得男子的腳步聲靠近, 迷迷糊糊中吓了一跳, 悚然抱着錦被坐起身來:“誰?”
他的面色隐在半邊月色中,眉峰并未盤踞, 程柔嘉卻分明瞧出了些許惆悵。
再仔細去瞧,卻又無處尋覓那痕跡。
黑暗中一個溫暖的身子貼過來, 如玉的臉頰靠在他的肩胛上,嗓音中還帶着些慵懶的糯糯:“怎麽這時候過來了?阿爹白日裏尋你過去說話, 你竟也敢往我這裏來?”
有些俏皮地在調笑他。
薛靖謙默然地将她柔軟如水的身子攬緊,好一會兒,才聽見自己故作輕松地道:“實在是想念你,免不了,又要做個夜探香閨的狂徒了。”
想起昨夜的溫存,程柔嘉忍不住輕推了他一把, 又埋進錦被中:“昨兒才見的, 說什麽想念,将軍倒是越來越油嘴滑舌。”
薛靖謙坐在床榻邊, 輪廓在月色下柔和清晰,表情卻看不分明,朦朦胧胧,像覆上了一層紗。眼前卻是程缙在書房中如驚雷乍響的字字句句。
“……将軍, 嘉嘉她……其實不是商戶女……”
他解了中衣, 進了紗帳, 從背後緊緊地圈住她的腰肢, 扣在自己懷中。
程柔嘉零零碎碎睡了一整日了,這會兒見他來了,反倒腦子清醒起來。她轉過身,微微蹙着眉,修長纖細的手覆上他的面頰:“怎麽了?”
“……嘉嘉實然不是我的女兒,而是我早逝兄長的唯一骨血……”
她灼灼地望着他,他的眸子裏亦浮起幽光,撫上她瑩潤光滑的下颌,去吻她的下巴、耳垂、嘴角,繼而在她的舌尖起舞,二人雙雙陷入難以抗拒的溫存中。
被衾之中,貼近了她,才辨出她穿了件薄薄的紗衣,細細的絲縧單手一勾便能使得皎潔勝月華的肌膚重見天日。
她是在等着他吧……等得疲乏了,才穿了件紗衣便睡了……
“阿元……”他喃喃地喚着她,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去吻诃子墜落後盛放的木桃,聽她不可遏止的低吟,胸腔裏仿佛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手中的動作卻越發溫柔缱绻。
“……我們本不姓程,姓姜……嘉嘉的父親,正是當年的漢中府知府姜喻……”
他的阿元,原也是官家小姐啊。
卻偏偏……是在漢中……
漢中一帶,是當年邕王的封地。邕王,也正是在此處起家叛亂的。
他凝眉嘆息,将她搭着他的背的手攥緊,輕而易舉地緊密貼合,看着她下一瞬便咬着唇弓起身子,眸中的憐愛便滿得要溢出來,幾近沉醉地貼着她的耳骨,細膩地舔舐安撫。
……
如同晴天霹靂,他不死心地問:“嘉嘉的父親……可是反抗邕王叛亂而死?”
程缙面色複雜地看他一眼,卻搖了搖頭:“據當年兄長的家信看,他似乎還很得邕王重用……”
……
他沉了沉身子,将她支離破碎的聲響盡數掩在交纏的口齒之間,不知疲倦地去喚她的名:“阿元……”
她亦很動情的模樣,被他攬緊時癡癡地咬着他的肩,啞聲輕喚:“阿謙哥哥……”
他最喜歡她在床笫之間這般叫他,可今夜,心髒卻如同被人貫穿了似的作痛。
無數個情境裏“臆想”出來的嬌嫩賽春光,靈動勝麋鹿,與他似乎早早就相識,無比自然地喚着他“阿謙哥哥”的阿元……好不容易,才與那情境像是有了幾分相像,可今夜過後,還能聽到她那樣全心信任的輕喚嗎?
偏偏,是關聯到了邕王。
陛下最忌諱的邕王。
因着父親的緣故,承平侯府本就和當年的事有扯不清的關聯了,他若再娶一個為邕王效力過的官員的女兒,衆臣會怎麽想?聖上會怎麽想?
他若只是尋常官員也就罷了,興許不會有人去查他妻子的身世。就如程家,隐在商賈的皮囊之下,即便做到了富甲一方,照樣沒人查到當年的事情。
可薛家不同。
長姐貴為皇後,他是手握大權的武官,阿元嫁給他,就成了承平侯府未來的女主人,東宮太子的嫡親舅母——這樣的身份,無論有什麽隐秘的身世,恐怕都會被人翻個底朝天。
陛下的猜疑,他實然也不是那般畏懼,可以陛下的性子,涉及到邕王,是一律會被打為叛賊的。若阿元因嫁給他,反倒要丢了性命,他又當何如?
難道還當真要起兵謀反不成?
真這樣做了,又将長姐和素來親近他的太子置于何地?
薛靖謙一時想不出答案,心緒仿若又回到了惶然無措的少年時光。
程柔嘉勾着他的脖頸,只隐約覺得他今夜有些情緒低落,往日裏總是疾風驟雨般的攻勢,這會兒卻是溫柔纏綿得不像樣,遲緩而沉重。
但于她而言,這蕩漾着的波浪并非良差,反倒讓那灼熱的觸感變得清晰可察。每一次征伐的終點,都讓人震顫到頭皮發麻。
無比清晰地讓她覺察到,她屬于他。
直到腦海裏比往日更快地綻出盛大而燦爛的焰火。
薛靖謙歸來後不久,便和程缙夫婦請了辭——南邊的事情剛了結,他得回京向陛下複命,不便再在餘杭久留。況且,家中也忽然有消息到,稱他父親承平侯生了急病,以母親的性子,出言催促了,多半是不大好了。
程柔嘉自然得跟着他走。
到底是有些遺憾的——歸家的這些日子,遠哥兒一直在寧波求學,倒是連面都沒見上。
紀氏很是不舍,淚眼婆娑地拉着程柔嘉的手送行,程缙則表現得沉穩得多,談笑自如地送一行人離開程府,待車馬遠去,表情才微微黯淡。
“這一去,又不知道何時才能相見了……”
程缙攬着眼泛淚花的妻子,輕拍着安撫,眸光微微閃爍。
薛靖謙其人,重情重義,但更明顯的是,他更看重家族榮辱,更理智冷靜。
他将嘉嘉的身世告知于他,又囑咐他不要讓嘉嘉知道,确然是存了私心的——承平侯府那種高門大戶,離禦前太近,太招搖。嘉嘉那孩子一時被感情蒙了心智,存了希冀,他這個做父親的卻不能不為她計深遠。
那樣花團錦簇的地方,沒有父族支撐,如何能立足?憑借男人一時的寵愛?到底是靠不住腳的。
倒不如讓她早早死了心,回家來。
昱之确然是他之前留下的後手,想着他若能中個秀才,或是舉人,即便林家的婚事不稱意,也能将嘉嘉安頓好。可如今他中了進士,只怕心氣也高了……
但程家如今也不比從前,即便嘉嘉再嫁,他相信,他也能再為她尋個能疼人的小子。
唐玉清跟在堂兄和表兄身後,上了薛家的大船。
“這一趟,還得勞煩表弟了。”唐家大公子唐弘澤笑着抱臂行禮。
他是唐家大房嫡子,将來是要繼承國公爵位的,可在這位表弟跟前,卻是半點提不起架子。
薛靖謙點了點頭,看向他身後立着的年輕公子。
鄒康不等人介紹,便笑嘻嘻地自己上前自薦:“薛家表哥?我是餘杭鄒家四房的,族中行六,我父親正是唐家二夫人的胞兄,叫您一聲表哥,您應該不會怪罪吧?”
薛靖謙面色冷淡,只微微颔首。
鄒家的人一向自來熟,他都習慣了。
這鄒康生得面容尚算得上俊朗,手裏持着一柄折扇,墨綠刻絲的袍子,束發的白玉冠品相不俗,以鄒家的底蘊,确然看得出在家中是備受疼愛的。只是行事語調皆是京中纨绔子的做派,不知其人如何,但薛靖謙沒來由地就是有些不喜歡他。
“本都是親戚,談不上什麽勞煩不勞煩的。你們跟着一起走,我倒好向母親交差了。”薛靖謙客氣地笑着,目光在唐玉清身上微微一頓,若有所思。
見她看過來,亦斂眸微微一笑,看不出心思。
唐玉清愣了愣,旋即心頭狂喜。
表哥待她的态度,似乎與那一日的客氣疏離又有不同……莫非,那件事還有轉機嗎?
她的整顆心頓時又活躍起來。
本是打算先回京給姑母報信的,可堂兄并不願聽她的,既然謙表哥也急着要走,便與之同行了。
行船的日子難免枯燥,可不知緣何,唐玉清竟然經常來找她說話——從繡工到琴棋書畫,尋常手帕交談及的話題竟都有涉略。
程柔嘉摸不清她想做什麽,便只是笑臉相迎,偶爾應和上幾聲,态度極為敷衍。唐玉清卻絲毫不惱,仍舊日日地來尋她,還時不時地送些金銀器物,珠花胭脂。
“……奴婢怎麽瞧着,這三表小姐像是……在讨好您?”一次送走她後,阿舟一臉困惑。
“不要胡說。”程柔嘉搖了搖頭,她這裏,有什麽唐玉清想求的呢?
但她委實也覺得有些怪異。想起那日紅綢說唐玉清哭着從聽濤閣出來,不免暗暗揣度是她有事求薛靖謙卻被拒絕了,轉而打起她的主意來。不過對方不提,她也樂得裝聾作啞,禮尚往來便是了。
對于唐玉清連日的舉動,程柔嘉這邊毫無動作,卻是引來了另一人的興趣。
“六表哥這是做什麽?”
被攔在船艙門口的唐玉清怒目而視,戒備地看着眼前的鄒康。
她這位鄒家表兄,生得尚算不錯,可小小年紀屋裏就收了十幾個妾室通房,聽聞還經常去逛花樓一擲千金,實在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更遑論,那日在鄒家的園子裏給外祖母賀壽,他居然還借着天黑人多摸了她一把……被發現後卻裝作不是他,簡直厚顏無恥!
“表妹這樣日日去見的人,究竟是什麽高人啊?”
鄒康貼近她,嗅着唐玉清身上多出的一縷玫瑰花露的香氣,微微眯着桃花眼。
“與你何……”唐玉清氣得咬牙,正要一把推開他,表情卻微微頓住。
她想了想,眼波微微流轉:“那可是位絕色佳人……我自然樂得去見。”
果然,聽得這話,鄒康的眼睛立時就亮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