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錦書 [VIP]
程昱之在會試得中了一甲第二名。
于程家而言, 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驿信上只說了會試的成績,未曾提及殿試,程柔嘉揣度着應是寫信時還未到殿試, 程昱之急着和家中分享好消息, 便先來了這一封信。
但會試的成績如此耀眼, 程昱之又曾出門訪學過,見識氣度不比尋常官宦人家的公子差, 料想殿試也應是十拿九穩的事。
杜樂濤未拆開信,得了信兒亦很高興, 笑眯眯地向紀氏道賀。
他管轄的地界若出了數目可觀的進士,或是一甲前三名, 對于他的考評都是大有裨益,如此雙贏之事,他的期盼可不比程家人少。
紀氏也笑得合不攏嘴,連聲道了謝,又壓低了聲音:“……老爺近來不在家中,辦宴席的事要拖後些, 到時候, 一定先給知府大人您送帖子。”
杜樂濤笑着捋了捋胡須。
程家最近動作可大得很,先是程缙不知緣何帶了一大幫子人去了金陵, 在家中待着的紀氏也沒閑着,出面與不少別家得力的繡娘簽了契,亦派了一些管事出了餘杭,也不知是幹什麽去……
如今更是眼看着教出了個能進翰林的義子, 官場上也真正有了靠山……
這程家, 往後即便是不看着薛将軍的面子, 恐怕也是不容小觑。
送走了杜知府, 紀氏立時便在府中上下打賞慶賀,滿府裏自是一片喜氣洋洋,張燈結彩。
到了晚間,紀氏讓擺上了幾席酒,定了一班戲,請了程家族中的幾位親長小小地慶賀了一番,大家賞燈吃酒,滿目錦繡,好不快意。
削若蔥管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掠過碼得整整齊齊的绫羅綢緞,珠圓玉潤的指甲上染了紅蔻丹,卻不顯妖冶,徒添明豔。
水綠盤金彩繡缃裙,金絲線的繡鞋上鑲着蓮子米大小的珍珠,清雅而華美。
亦步亦趨跟在其身後的齊掌櫃卻無暇欣賞這美貌,一顆心始終提着,不錯眼地盯着這位主兒的每個表情,生怕沒能意會到什麽。
前幾日,他聽聞程家最近在廣招繡娘和掌櫃,應是要再開幾家鋪面,便辭了舊東家,來了程家布行。
本來與他一道去的還有一位袁家經年的老掌櫃,姓夏,二人被請到了程家,上來便被分別分到了一家新開的布行做事,這才知道,原來程家家主程缙近來不在餘杭,家中大小事務,都是靠兩個女眷在支應。
新開的布行欣欣向榮,地段也很好,那位夏掌櫃覺得女人對這些一竅不通,便起了輕慢之心,不過幾日的功夫,就做起了假賬,還拿之前手頭擠壓的一批布料以次充好,誰知道被去店裏查驗的程姑娘一眼瞧了出來,不僅二話不說将人打了出去送到官府,還将他的作為鬧得同行都知曉了……
這下子,那位夏掌櫃縱然過幾日被官府放出來,恐怕也在餘杭沒有立足之地了——陽奉陰違的人,哪有主子敢用,就是袁家,這幾日恐怕也在清查從前他做的帳了吧。
不得不說,他在程家瞧見這位巧笑嫣然,美得不真實的小姑娘沖他發號施令時,心間也是有幾分輕慢的。好在他素來謹慎,瞧見程家赫赫有名的一位掌櫃來報賬時恭敬得跟府裏的下人似的,便多留了個心眼,請人吃了酒,打聽了下程家的事,這才歇了慢待的心思……
據那位掌櫃說,程姑娘的才華和本事不輸其父,自小也是幫着家裏看賬驗布的,面上看上去軟軟和和,在生意上面卻容不得沙子,果決狠厲之時,半點不似個女兒家。在程家,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
夏掌櫃,可不就是正好撞到人家刀尖上了嗎?
“齊掌櫃。”輕柔的聲音響起,齊掌櫃卻驟然面色一肅,緊張地作揖:“可是哪裏有什麽不妥?煩請姑娘示下,小的一定盡快改。”
耳邊紅瑪瑙的墜子微微漾着,面如五月嬌花的女子笑意殷殷:“齊掌櫃這是哪裏的話?您做的很好,比我們程家布行的一些老掌櫃都能幹,總算是沒有找錯人,待阿爹回來,我也好給他個交代了。”
齊掌櫃不動聲色地擦了一把鬓角的汗,笑眯眯地謙虛着,總算松了口氣。
交代不交代的他不知道,他只聽旁邊的掌櫃說,這繁音坊最熱鬧地段的鋪子,這位程姑娘當日來買的時候,看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做主定下了。
這位可不是個看家裏父兄眼色行事的小女子。
程柔嘉接過齊掌櫃遞的帕子,輕輕拭着手。
那位夏掌櫃她一早就打聽過,縱然辭了袁家,也和袁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她特意将他派到了他一家獨大的新店面,縱着他上蹿下跳,就是要他來當這批人裏的典型。眼下的情形,一時之間不能讓這些人忠心也不要緊,畏懼,也是個速成的法子。
如今看來,殺雞儆猴的效果果然不錯。
兀自微微出神着,卻有一甜糯可愛的聲音在叫她:“是……程家姐姐嗎?”
來人穿着姜黃色妝花褙子,十二三歲的年紀,嬌嬌小小,膚光如雪。青絲半挽,還是小女兒家打扮,一雙眼睛又圓又大,顧盼神飛,臉上還帶着些嬰兒肥,圓嘟嘟的十分可愛。
“是。”她彎了眼睛,親和地點頭,回憶了片刻,斟酌着開口:“是……金家的二姑娘嗎?”
那金姑娘聞言臉蛋紅撲撲的,亦笑了起來,似葡萄般的眸子便彎成了月牙兒:“沒想到程姐姐還記得我。”
金家也是做首飾生意的,在餘杭也算得上富庶,但她之所以記得這位金姑娘,卻不是因着生意的緣故,全然是因她生得可愛,幼時又能憑着眼淚将她自小就故作高深的義兄逼得敗下陣來的深刻印象罷了。
不過小姑娘長大了,愛面子,這些話倒是不能再說了。
“出門逛街子?”她笑吟吟地問,“不過我家這布行剛開業不久,你怎麽想到來這兒的?”
聞言,金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帕子,支支吾吾地開口:“我……我不是來買布的……是瞧見程家的馬車停在外面……”
程柔嘉微微挑眉。
她們兩家的交情倒還沒深厚到需要刻意來拜訪的程度吧。
見她不答,那金姑娘團着帕子繞了繞手指,還是開了口:“聽聞昨日貴府辦了家宴……是不是……程家哥哥那裏有什麽好消息?”
原來是為程昱之來的。
倒沒想到,從前那個嬌縱可愛的金家幼女,如今也到了少女懷春的年紀了。
對着她期盼的眼神,程柔嘉還是笑着點了點頭:“是,義兄他會試中了一甲第二名,阿娘很高興,就請族中親長來吃了頓席面,不過眼下還不知道殿試的結果,倒是不好大肆慶賀。”
小姑娘聽人說話時瞪圓了眼睛,表情很認真,等她話音剛落,便又急急開了口:“程家哥哥那麽聰明,一定能高中的!”
身後的乳娘終于看不下去了,一臉隐忍地上前來拉住她警告:“姑娘!”
程柔嘉笑着搖頭示意無事:“還得勞煩金姑娘先替我家義兄保密,待到高中時,再請您來我家做客。”
“我明白。”金姑娘點了點頭,臉上的笑意怎麽收都收不住,直到被乳娘拉上馬車,還在笑吟吟地沖她擺手告別。
真是好時節啊。
她在心中暗暗嘆着。
不過,義兄如今眼看便要入翰林了,抱着榜下捉婿念頭的大人們恐怕不少,他素來冷靜,恐怕也會選擇娶官宦人家的女兒。金家二姑娘這番心思,多半要成空了。
日頭正盛,燕五娘支着臉面對着熙熙攘攘的大街打瞌睡。
“任誰看了,也猜不出,這是曾在餘杭風頭無兩的燕五娘啊。”
燕五娘抖了抖眉毛,睜開眼正要發作,瞧見來人,卻是一愣:“程柔嘉?你怎麽來了?”
又警惕地看着她身後:“那老頭沒跟來吧?”
“什麽老頭?人家不也才四十出頭。”程柔嘉嘻嘻地笑,自顧自地搬了椅子坐在她對面。
二人口中的老頭,正是曾“教習”過程柔嘉醫術,并在程家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道士清玄。
清玄這道號聽着十分正氣,與其為人卻是十分不相襯。
比如,眼前的燕五娘,就是這道士當年在餘杭有名的樂坊觀賞歌舞時,被他贖了出來的罪官家眷。
不僅如此,他還嘴貧,導致承蒙救命之恩的燕五娘對他總是反唇相譏,沒有半點敬重。
甚至年幼的程柔嘉也總是跟在燕五娘身後一口一個老頭的叫他——這厮為了诓騙別人,年紀不到三十的時候就戴着長長的白胡須,化上了逼真的皺紋,硬生生裝出了仙風道骨的姿态……
清玄自然氣得不得了,見糾正不過來了,最後也只能氣呼呼地放棄。
不過,程缙倒是對他很敬重,雖然程柔嘉始終不得其解。
“許久不曾見過清玄大師了,我還當他是跟着您呢。”
燕五娘輕啐了一口,翻了個白眼,卻仍有滢态風情:“別把老娘同那等賴子扯到一塊去!他呀,整日打着雲游的旗號招搖撞騙,不被人打斷了腿扔出來,就算不錯。”
又拿起櫃上的玉簪花扇面,輕輕地撲着:“你個小滑頭,說罷,找我什麽事?”
原是個嘴硬心軟的,又總念着她與清玄有些師徒的情義,待她也似寵溺的小輩般,程柔嘉這才想到了來求她。
她長長的睫毛微垂,想起薛靖謙臨行前與她說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