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浮翠 [VIP]
月色清冷, 紅綢打着燈籠扶着程柔嘉往外院走,泰半的面容隐在蔥茏的樹影下,掩去惴惴神色。
行至浮翠園, 程柔嘉腳步微微一頓。
園中的海棠花全都開了。
許是因海棠顏色嬌嫩鮮豔, 比之清淺如雪的花來, 倒是少了幾分撲鼻的香氣。大簇大簇地堆疊綻放,如火如荼, 燦爛熱烈。
但她卻并非因為這盛放的花兒駐足。
身為商家女,識人認路是必要的本領, 況且這還是在她家中。即便數月未歸,她也能清晰地覺察到, 從浮翠園到不了薛靖謙在的聽濤閣。
方才紅綢吞吞吐吐地說有人想見她,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被阿爹隔了開來的薛靖謙又後悔了……本不想應承他,又擔心他是馬上要離開了,有要緊話要對她說,只好又重新更衣梳洗出了門。
她微微擰眉望向紅綢,丹唇未啓, 不遠處已經傳來一道驚喜的聲音:“嘉嘉!”
程柔嘉瞪大了眼睛。
海棠樹下, 身着青衣直綴的男子清俊文雅,長身玉立, 見她來了,面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這個時辰,林殊文怎麽會在這裏?
“你怎麽在這兒?”她微微蹙了眉頭,再不肯前進半步, 語氣冷淡疏離。
她站在暗處, 林晟未曾覺察她的表情, 已大步地走上前來。
記憶中的嘉嘉還停留在及笄禮那日。
她青絲上戴着自己找名匠打造的翡翠簪子, 腰如楊柳,指若削蔥,纖纖細步下,留仙裙搖曳生光之際,隔着贊者和賓客,似是不經意地回眸與他對視,眉眼間便流溢出柔若三月嬌花的甜甜笑意,讓他看癡了許久都未動彈。
而此刻的佳人一襲水綠色繡蘭花披風,不盈一握的腰間系着朱紅的細綢帶,靜靜地立在那兒,也難掩楚楚風韻。
仍舊是驚人的美麗,甚至比從前還要多上三分弱不勝衣的柔美。
但望向他的目光已經是全然不同了。
滿地清輝中,她站在花樹下,如畫的眉目中皆是凜冽和冰冷,與腦中層層疊疊或嬌俏或佯怒或甜美地喚着他“殊文”“林殊文”的少女似再無半分重合。
林晟心下大恸。
“我……聽說你回來了,門人不許我進,我情急之下,便從外面那道矮牆翻進來了……”準備好的一腔缱绻情意也變得沒有底氣。
程柔嘉愣了愣,臉色更加難看。
薛靖謙帶的那些護衛都沒有進府,想來也是在程家的宅子四周巡防,以林殊文三腳貓的功夫,多半早就被發現了……
她咬了咬唇,唇色一瞬慘然的白。
先前初到侯府,為了博得薛靖謙的歡心,她刻意隐瞞了從前和林家訂過親的事,他似乎也沒有特意去打聽過。
此時被他知曉了,恐怕就有些不好收拾了……
她腦子裏亂糟糟的,對着林晟越發沒有好顏色:“你既然知道我們程家不歡迎你,你又何必有此一行?”
這樣的冷言冷語讓林晟很想倉皇逃遁,但他還是強壓下了自尊心,低着頭語氣和緩地将與紅綢道了的原委與心上人又重複了一遍:“……嘉嘉,我對不住你。”
程柔嘉并沒有感覺到意外。
林殊文是什麽樣的人,她再了解不過。她從前沒看透林老爺夫婦是如何的人,但對于自小一同長大的林殊文,多少有幾分把握。
當日他若是自由身,無論怎樣,也會現身見她一面的。
但許多事情,緣由并不重要,結果才決定一切。
她看着目含期待的林晟,到了嘴邊的嘲諷忽地一哽。
他不知是在此處等了多久,連頭上的玉冠隐隐有了些潮氣,月色下閃着點點水光。側過身子去瞧,又見着鬓角沾着的半片花瓣,瞧着讓人有些啼笑皆非,他卻全然沒有發現的樣子,只定定地望着自己。
程柔嘉暗暗嘆了口氣。她沒想到一回到家中就碰到林太太,白日裏事情鬧成那樣,即便林晟今夜沒有唐突地到訪,恐怕也瞞不了多久……而眼下她既已不明不白地來赴了約,總是要把話說清楚,免得再徒生事端。
語氣便軟和下來,只輕聲問:“林殊文,你可知我白日裏打了你母親?”
林晟怔住。
他确然是聽說母親似乎受了欺負,才急急地趕去正房。恰巧聽見母親發怒時咒罵的話,不消細想就知道讓她如此在意的人是誰,便又趕到了程家……
“可是母親她……對你出言不遜了?”
她微微颔首,語氣沉靜:“是,你母親說,不在乎我嫁過人,我若有心,可入府做你的妾室。你也是這麽想的嗎?”
嫁過人……
林晟拳頭下意識地微微蜷起,旋即又松了開來,着急地道:“不是的!嘉嘉,你若還肯嫁我,我自然是要娶你做正室夫人的!”
她笑了:“即便我對你母親無半分敬重之心,你也願意?”
林晟呆住,良久說不出話來。
從前,嘉嘉同母親明明相處得很好,有時候,連他都要暗暗嫉妒母親對嘉嘉的寵愛,兩個人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呢?
他想起那日聽聞程家出事,嘉嘉只身去衙門敲鼓,他急着出門時,卻被母親眉眼狠厲地阻攔住,關在屋裏不許他去,還說了許多諸如“紅顏禍水”之類的話……
他從沒有想過,原來母親對嘉嘉并不是真心喜歡的。
可即便母親薄情寡義,她終究也是自己最重要的親人……
林晟咬了咬牙,終是說出了那句話:“嘉嘉,這幾個月裏,我接手了家裏大半的生意,手頭已經有了不少積蓄。你若是願意,咱們可以定居寧波,或是金陵……”
“你是說同你私奔?”程柔嘉笑着打斷了他。
青灰的牆頭上,隐入夜色的玄衣男子抛擲碎瓦的動作忽然一頓,散漫的神色一掃而空,修長的手指攥住了瓦片的邊緣,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是,只是我們二人去過自己的小日子……你便不必再與母親打交道了……”
“林殊文。”她閑閑嘆了口氣,“你明知道行不通的。”
沒有宗族庇護的人就如無根浮萍,他縱然拿着大筆的錢財,沒有人脈支撐,也是很難保全自己和家人的。
“我阿爹阿娘身子骨不算好,我也并不願他們為我擔驚受怕。”她眼眸亮得如同暗夜裏的星子,“況且,聘為妻,奔為妾,你這樣做,與你母親對我明晃晃的羞辱實則并無二致。”
林晟目中閃過片刻的茫然。
他明白自己說的是蠢話,但面對着她,他一顆心都在熱浪裏跳動,半刻無法理智思考。他以為,她至少也會有些許這樣的心情……
但她接下來的話卻毫不留情地判了他斬刑:“林殊文,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嫁給你了。”
林晟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被牽得隐隐作痛,勉強開口最後一次确認:“那……你如今過得可好?”
說的像是本該見面時便開口寒暄的話,但兩人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我很好。”她的半邊臉沐浴在皎潔的月色中,微笑着點頭,竟是半分猶豫也無。
林晟近乎失魂落魄地離開了程家。
……
人一走,程柔嘉的臉便沉了下來,默不作聲地盯着臉色蒼白的紅綢。
紅綢已然知道自己是揣度錯了姑娘的心思,一言不發地跪下來,眼圈發紅:“奴婢知錯了,請姑娘責罰。”
她按了按眉心,正欲開口,旁邊的花樹忽然簌簌作響,再一瞧,一道人影便移了過來,玄袍玉冠,居然是薛靖謙。
她臉色微微一變,不知他在這兒聽了多久。
定睛去看他神色,亦沒什麽表情,不知是否愠怒着。
但他大步走過來,什麽話都沒說,便抓了她的手腕,徑直将她往園子出口的方向拉。她心知今夜必然是要給他個交代的,便先忍了對紅綢的怒火,眼神示意她先回去——若在薛靖謙面前揭她的不是,這丫頭又免不得受些皮肉之苦……
出了浮翠園,便見一棵繁衍生長的老榕樹,皮若裂岩,閑閑挂下一叢叢茂密的枝葉,郁郁蔥蔥,蒼翠美麗,即便是夏日,樹下也該是無盡惬意陰涼的。
程柔嘉跌跌撞撞地被他壓在背光的一側樹影裏,唇瓣被他拿指腹輕輕按壓摩挲又細細撫摸,整個人亦被圈在他懷裏,力氣大到如同要将她深深嵌入他骨血裏,燦如星子的眼眸很快蒙上了一層霧氣,哆哆嗦嗦地輕喚着撒嬌:“哥哥……好痛……”
“……小妖精。”
這種時候喚出這樣一聲,他自然知道她是在讨饒求情。
她在園中的一字一句他都聽得清楚,自不會再有什麽誤會。
但無論如何,今夜她偷偷來見外男,還是出格了些。
不能不懲戒。
他低低地評斷一聲,俯身在那殷紅的唇上輕咬了一口,旋即專心致志地觸碰、驅入、索取,向那溫暖進發。
唇齒交彙,舌尖抵着舌尖,呼吸混亂升溫,即便是在春日裏,在這棵老榕樹下,也難以抑制逐漸滾燙熱烈的觸碰。
良久,他才戀戀不舍地清醒過來,撫着她滾燙的面頰,聲音低啞:“為何要騙我?”
她氣息不穩,擡眼看他時眸底的水霧滿得快溢出來,輕輕咬着唇:“……怕世子嫌惡我與人訂過親,便不肯要我了……”
薛靖謙心間狠狠一撞。
知曉她說的是實情,腦子裏卻閃過當日她伏在自己膝頭,局促不安地自薦枕席的模樣。
與面前柔弱勝水,滿面嬌媚,眼神卻堅定勇敢的美人漸漸重合。
她沒有說半句表明心意的話,卻已經足夠讓他神魂颠倒。
勉強壓下的情.欲在此刻又熊熊燃燒起來,他信手撥開她領子上的活結,自耳垂而下,一寸一寸地親吻蔓延。
樹影婆娑,簌簌擺動,遠遠的有家丁巡視閑聊的聲音:“……方才好像聽到浮翠園那邊有動靜,該不會是進賊了吧?”
“……那邊的牆那樣矮,早該修葺了。走,去看看!”
纖細修長的手緊張地攥住了男人冰涼的白玉腰帶。
作者有話說:
老薛:不管了,反正我媳婦就是在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