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故人 [VIP]
永樂巷。
程家人丁不旺, 但住的宅子卻是個五進的大宅子。
遙遙望過去,近乎占了整條巷子的一半。
車馬在巷子口的獸頭大門前停下,可見時不時有華冠麗服, 商賈打扮的客人到訪, 在門上遞着帖子。
為首的門人眯着眼睛看了看騎馬引着的杜知府, 上前作揖:“杜大人,不知您忽然到訪, 有何貴幹?”
門人的語氣算不上客氣,杜樂濤眉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指了指身後的七彩華蓋馬車,疾言厲色地下令:“有貴客到訪府上, 趕緊開了大門迎客。”
那門人聞言卻笑了,半點不吃這套:“府上老爺太太正在待客,不知車上的客人是哪家的?有無拜帖讓小的遞進去?”
程家前些時日才吃過這些大人的虧——表面上兄弟長兄弟短,拿程家的錢財從不手軟,背後就翻臉不認人,害得他們老爺無端受了牢獄之苦。若非得遇貴人, 早就性命難保。
這杜知府雖是新上任的, 誰知道和原先的周知府是不是沆瀣一氣的貨色?他是萬不會将來路不明的“貴客”迎進去的。
杜樂濤氣結。
這城中的商戶裏,就沒有哪家像程家這麽跋扈, 不将他放在眼裏的。
但他望了一眼金光熠熠的寶馬香車,還是壓住了心頭的不滿,等着馬車裏的人說話。
日光下,輕如煙霧的碧色绡紗簾子微微晃了晃, 一節纖細而雪潤勝羊脂的手腕斜着卷起了簾子, 露出一張明豔妍麗的容顏。
“陶叔, 是我。”
陶朔愣了愣, 仔細看了看那女子的眉眼,這才敢驚喜地大喊:“姑娘?”
女子淺淺一笑,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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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樂濤便見陶朔一改方才的不以為意姿态,疾行回了門上,招呼着餘下的十數個門人将大門推開,恭恭敬敬地迎了玎珰作響的馬車進了門,引着往垂花門去。
他後知後覺憶起方才的驚鴻一瞥來。
那女子眉目如畫,說起話來溫柔和緩,舉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嬌嬌柔柔的氣質。
她的眉眼在日光下是明姝豔麗的,頭上的點翠鑲紅寶石鳳釵熠熠生輝,通身的貴氣再不似商賈出身的小女子。
卻并非讓人望而生畏的美,反倒像是随意而缱绻地綻放于枝頭的素白山櫻,行人皆不敢大聲言語,唯恐稍有不慎,便驚得那嬌花随風逝去,無處尋蹤影。
須得小心呵護,才能将她在凡塵多留片刻。
怪不得引得薛将軍那樣的大丈夫都化為了繞指柔。
……
程缙正在外院接待客人,聽說長女的車馬已經進了大門,往垂花門去,不免又驚又喜,忙向客人告罪,道是家中今日有事,便趕了過去。
遠遠地,便瞧見有三人立在垂花門前。
暖暖的春日下,一對璧人背對着他站着,男子高大挺拔,腰間挂着一柄寶劍,負手睥睨之态,女子立在男子身側,襯得整個人嬌小柔美。
二人似并未有過多交談,但男子卻總是有意無意地輕托下身邊人的手臂,又不着痕跡地放下,似是擔憂她累着。說不出的般配與養眼。
而面朝他這邊的是剛上任不久的知府大人杜樂濤,此刻正微微彎了身子向着那男子禀報着什麽,形容恭敬。
程缙一下子就猜出了這陌生的男子是何人。
素來心高氣傲,才華不輸男兒的嘉嘉為了救他出獄,做了這人的通房……
老父親滿嘴苦澀,方才的驚喜一掃而空,緩緩走上前去,僵硬地要與那人行禮,然腰還未彎,便被人托了起來。
“您是長輩,怎麽能讓您給我行禮?”
說話的男子語氣誠摯,程缙還未反應過來,反倒受了他一禮。
三人都吓了一跳。
杜樂濤忍不住看了看面色沉靜的薛靖謙,又看看他身側縛着面紗的佳人,最後才落到一臉震驚的程缙身上:什麽時候,通房妾室之流的娘家人,家裏的夫主也要以長輩之禮相待了?
程柔嘉也很是吃了一驚。
能在回餘杭之後大大方方地住進程家,她已然十分驚喜了。沒想到,薛靖謙還會對她阿爹以晚輩禮相待。
那……
她丹唇微微一抿,眉眼間忍不住浮動着歡快的笑意。
程缙見他一副心意已決的樣子,也不再多堅持,勉強受了這一禮,心裏已有了隐約的念頭。
看向薛靖謙的目光和緩了不少。
父女久別重逢,眸光落在阿爹有些微弓的身形上,總覺得蒼老了許多,氣色比起從前也差了些,程柔嘉忍不住紅了眼睛,上前屈膝一福:“阿爹……女兒不孝……”
程缙忙扶住她,只連聲到了好幾句“回來就好”,其他的,許是因為有外人在,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阿娘呢?”大好的日子,她不希望讓阿爹覺得自己過得苦,眼淚也是很快拿帕子拭了去,笑着開口詢問。
程缙神色微頓,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薛靖謙,才遲疑地道:“你阿娘在待客……林太太來了。”
程柔嘉臉上的笑瞬時褪得幹幹淨淨,攥了攥手心的帕子,旋即神色如常地溫聲細語。
“那阿爹在前院陪着将軍和杜大人,女兒先去給阿娘請安了。”
程缙利落地點頭應下,當下便要引着二人去外院書房說話。
薛靖謙走出幾步,餘光卻仍落在那袅袅婷婷離去的倩影上。
一進程家,這小姑娘就有種回了自己主場的神采飛揚,倔強得不行。
明明渾身恐還酸軟着,卻也只虛扶着侍女的手,蓮步輕移,一步一緩地往內宅去,楊柳般纖細的腰肢搖曳生姿,從骨子裏透出一股讓人目眩神迷的媚色。
他呼吸微滞,很想上前去将她一把抱起,藏在自己寬大的披風下,攬着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深深嵌入他骨血中,再不許旁人看。
到這會兒,薛靖謙才真有些懊悔昨日的孟浪。
他眸中情緒翻滾,再轉過頭時,面上卻是一派風淡雲輕:“……還未拜見過程太太,不知眼下可方便?”
程缙驚詫一瞬,恍然想到自己腦子裏浮現出的那個念頭,還是客氣地點了點頭應下:“既如此,将軍有心了。”
紀氏坐在上首,垂眸喝着茶,眼底滿是不屑。
沒想到,到了這把年紀,才知道這位林太太是個貪心不足、沒皮沒臉的貨色。
從前他們兩家鬧成那樣,她今日竟還有臉上門,開口道想盤下程家西街的那間布行。
“林太太,大家都是開門做生意,我們程家的布行生意好好的,倒沒有平白盤出去的道理。”
林太太三月剛做的四十壽辰,中等個子,身材豐腴,眉間一顆綠豆大小的朱砂痣,鮮豔欲滴,引入注意。她頭上戴着大朵的牡丹金花,耳朵上垂着蓮子米大小的祖母綠耳環,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當家太太。
聞言,她目中閃過一絲怨恨。
數月前程家忽然失勢,她與老爺當機立斷地出手盤剝程家生意受損最嚴重的幾間鋪子,可也僅僅是吞了兩家,程老爺就被放出來了。
緊接着,在餘杭作威作福了數年的周知府忽然下馬了。
他們是何等敏感的人,立刻就收了手,疑心是程家攀上了什麽貴人。但程家的下人嘴格外嚴實,這段時間他們愣是什麽消息都沒探聽出來。
眼瞧着新知府上任了,待程家倒也并不格外親熱,她這才咬着牙親自上門來探聽虛實,借的就是西街那間隔斷了林家兩座銀樓的布行的事情。
沒想到,從前軟和得如同面人一般的紀氏,居然變得這麽不好說話。
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底氣。
林太太心中憤憤,絞着帕子想着對策,忽地見一紅衣小丫鬟疾行而來:“太太!”
紀氏見小丫鬟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也笑了:“慢慢說,出了什麽事?”
“大姑娘回來了!”
紀氏騰地站起身來,疑心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是真的,前邊的管事說,大姑娘的馬車方才已經進府了!”
紀氏喜不自勝地哎呀了一聲,忙讓身邊伺候的瞧瞧自個兒儀容有沒有不妥當,再不去理一旁的不速之客,滿堂都是喜氣洋洋的氛圍。
林太太眯了眯眼睛。
程家宅子雖大,子嗣卻不興旺,丫鬟口中的大姑娘,自然就是程柔嘉了。
數月來她一直沒打聽到程柔嘉帶着那一大筆嫁妝去了哪裏,只知道有一日,程家又被人送了一大筆財物,亦是格外豐厚,不知是不是同樣的一筆。
她便與老爺在暗暗合計,是不是程柔嘉給哪個官老爺做了妾室,知府看在同僚的份上,便将程缙放了出來。而那財物……自是大婦不允她帶着貼身的財物,才一并給送了回來。
無論是真是假,為了讓晟哥兒死了那條心,安心說親,她也都一一讓人傳到了他耳朵裏。
她捏着帕子輕拭嘴角,不乏惡意地猜想:女子出嫁,等閑是不能回娘家的。何況當日程柔嘉乘船離去,必是山高路遠,眼下忽然回來了,恐怕對程家來說,不見得是好事情吧。
說不定,是被那位官老爺厭棄了,扔了出來……
湘妃簾子一晃,數月不見的少女在丫鬟的虛扶下走了進來。
她穿着玫瑰紅遍地金鳳尾團花褙子,外面套了件薄薄的淡粉色绡紗夾衫,藍綠色綜裙上繡着針腳細密的深色纏枝花,頭上戴着點翠鑲紅寶石的鳳釵,紅寶石足有指甲蓋那麽大,堆疊勝雪地壓在鳳釵上,華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林太太手中的帕子一緊。
她家是做銀樓生意的,那鳳釵價值幾何,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至少,知府大人家的正頭娘子,恐怕都戴不起鑲着這般成色,這般數目的紅寶石首飾。
至于那绡紗制的夾衫,她亦打聽過,程家的布行裏,成色極為普通的,也要五十兩一匹——這點錢她自然拿得出來,可绡紗脆弱,經不起水,若不時刻注意着,穿個一兩次恐怕就要不成樣子,倒像是買回來個祖宗供着……
唯有真正的豪奢之家,才能眼睛不眨地随意用着這嬌貴的料子。
程柔嘉,她究竟嫁到了什麽樣的人家?
林太太心中一片震驚。
程柔嘉緩步進來,在阿娘面前跪下磕了頭,擁着說了幾句母女倆的悄悄話,餘光才放到了一旁的林太太身上。
她與林殊文的親事自小訂下,待林太太一向如親母般恭敬侍奉,但人心難測,若非前事,竟也不知,林太太心中對她是無半分真心喜愛的。
她扶着母親的手,讓其在上首坐下,目光冷冷地看向林太太:“不知林太太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昔日美麗得驚人的少女梳了婦人的發髻,料想是經了一番坎坷多舛,可卻面色紅潤,容光更盛從前,半點不似受過大婦磋磨的樣子。
盈盈拜倒在紀氏面前時,那倩姿袅袅的儀态,不盈一握的腰肢,嬌花照水般的容顏,眼波流轉之間,連她這個女子瞧了也忍不住為之一默。
竟似比從前更漂亮奪目了幾分。
她暗暗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丫頭,從前就能媚得晟哥兒不惜絕食來與她對抗,若此刻的樣子讓晟哥兒瞧見了,這個家哪裏還有消停的時候?
亦從未被柔柔順順跟在她身後的小丫頭這般冷言過,林太太的眼中不免現出愠怒。
她眯着眼睛上前,笑着拉了女子的手:“嘉嘉真是生得更漂亮了。不是嫁人了嗎?怎麽這時候不年不節地回了家?”
紀氏不明內裏,聞言面容也是微微一變,卻目光不善地看過去:“這是我們的家事,就不勞林太太你費心了。”
見阿娘待她不再如從前般推心置腹,程柔嘉暗松了口氣,迎上林太太上下打量的銳利目光,默不作聲地抽了出被拉着的手:“我剛到家,正想好好侍奉爹娘,林太太若沒有什麽要緊的事,煩請改日再來吧。”
竟是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林太太臉色難看起來,再壓抑不住心頭的怒火,笑盈盈地開口:“嘉嘉,你說這話,就是見外了。伯母自小看你長大的,都是當親生女兒看待的。
“這樣,若你是被夫家休棄了,也勿要太過傷心。看着往日的情分,雖說你是嫁過人的殘破之身,伯母也能點頭讓你進我們林家,就給我家晟哥兒,當個姨娘?好歹不會短了吃穿,也免得讓你阿爹阿娘這把年紀了,還要招人非議。”
笑意未達眼底。
紀氏聽完這番話,氣得臉色通紅,擡手拿了茶盞便往林太太的身上丢。
到底是力氣不足,被人閃了過去。
程柔嘉面無表情地盯着她。
她與林晟林殊文,曾是三書六禮,明媒訂下的婚約,林太太方才卻說,要她去給林晟做妾……
分明是蓄意折辱,沒有半分真心。
她走上前去,擡起了手,“啪”地一巴掌甩到了林太太的臉上。
“來人,把這個鬧事的潑婦拿掃把給我趕出去。”女子面色淡淡,語氣沉靜,仿佛在吩咐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林太太捂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都沒有回過神。
片刻後,勃然大怒:“混賬東西!我可是你的長輩,你怎麽敢對我動手?”
她氣得張牙舞爪地就要沖程柔嘉撲去,自是被程家的仆婦牢牢攔下。
程柔嘉仿若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長輩?您算哪門子的長輩?”
林太太一怔。
當日程家出事,程柔嘉在林家門房上足足立了三個時辰,只為見她一面。
她沒有見她,認為她仍在癡心妄想晟哥兒,是想借着求見她的機會,勾引晟哥兒,好繼續成為林家的宗婦,并借用林家的人脈救出程缙。
方才那番話,也是認定了她此番回來是為了晟哥兒,才故意出言引誘,想要折辱于她。
但凡她對晟哥兒有半分的心思,她都是不敢對自己這個婆母出手的。
難不成,真是她想錯了?
程家的仆婦自來都是對程缙和程柔嘉的話唯命是從,聞言半點不猶豫,就要将林太太架出去。
“放開我!我自己會走!”
無人理睬。
一行人出門時,正好撞見了從外院過來的三人。
林太太瞧見杜知府,如蒙大赦,忙道:“大人,您瞧瞧程家這是什麽待客之道……”
程缙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懶得理這婦人。
杜樂濤目光閃了閃,看了一眼前方的高大男子,沒有作聲。
林太太這才發現知府大人竟像個随從似的,恭敬地跟在那年輕男子身後。
她心下駭然:這究竟是什麽人?又為何會在程家?
忍不住回頭張望,卻見珠簾被卷起的剎那,先進去的高大男子不着痕跡地執了程柔嘉的手到背後,戴着碧綠扳指的拇指揉捏着她的小指,缱绻溫存。
林太太不由腿肚子一軟,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