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雨後 [VIP]
“……這麽說, 譚天祿和徐傑貪墨的那些銀子,都是送到了王家?”程柔嘉杏目圓睜,頗為驚訝的樣子。
天邊已被染成瑰麗色彩, 二人正對着在裏間用早飯。
程柔嘉穿了件家常的藕粉色比甲, 月白的挑線裙子, 烏黑青絲松松挽成纂兒,纂兒邊插了一排小巧玲珑的茉莉花, 中間的那朵餘留着清晨的露珠,襯得她越發清麗脫俗, 瑩淨靈秀。
甫一貼近,便覺清香浮動, 令人精神一振。
薛靖謙早習慣了食不言寝不語的大家規矩,本不欲在用飯時多說話,但這小姑娘一起身便眼巴巴地瞅着他,對昨日的結果好奇得不得了。
他憐她正是體弱的時候,想讓她多吃些補一補,便也只好先說了個大概, 才拿起筷子。
剛端來的羊奶熱氣騰騰, 她卻眨着眼睛望着他,手裏的銀勺都沒落進碗裏, 薛靖謙眉頭一皺,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好好吃飯。”
本想風卷殘雲般地将東西吃完再同她說話,餘光瞥見她小口小口秀氣地掂着勺子往嘴裏送,到底頓了頓——上回他吃得快, 她不願被人說不懂規矩, 便也吃得急起來, 待他放下筷子拭了臉, 她也跟着放下了……
罷了,又不是在府中,何必這樣拘泥她。
于是為她盛了小半碗什錦面遞過去,自己亦盛了一大碗,邊吃邊與她說起來。
“……能查到這裏,倒是解了陛下燃眉之急了。”
程柔嘉眼底閃過一絲驚訝,正要再問,瞧見他不善的眼神,便又乖乖用湯匙卷了面條喂到嘴邊吃了一口,笑嘻嘻地又看了過去。
“先前兵權之争陛下給了邵家體面,後來又緊接着立了太子,都是趁着太後娘娘在五南山禮佛辦成的事。”他不急不緩地解釋,議起朝政也是一副勝券在握又漫不經心的模樣:“我們離京時,聽說王太後已經準備結束禮佛回京了,陛下那時想必正是焦頭爛額,不知怎麽應付太後的興師問罪。有了這禮單子,倒是能留有些餘地了。”
程柔嘉點了點頭,神色不免有些唏噓。
“那這回,又是太後娘家的人自己不争氣,拖了後腿了。”
同是外戚,薛家和王家在陛下跟前得到的體面大不一樣,算起來,王家已經不是第一次犯這種與民争利的大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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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靖謙不免嗤笑:“若無她的授意,王家那群上不臺面的親戚,哪裏能想到把手伸到市舶司這種地方來。”
王太後原是自小便在官員後院裏養大的——那官員從平民裏挑了些樣貌出衆的女童,再請專司教以琴棋書畫、舞技、以及各種伺候人的手段,同揚州那些花樓裏養出來的瘦馬,實則并無二致,只不過名聲好聽了些許。
後來機緣巧合進了皇宮,一步步爬上去,到了先皇晚年時候,竟能與蘇貴妃分庭抗禮、平分秋色,這才與當今聖上有了一段半道母子情的緣分。
王太後得勢後,又尋回了當年“送”她去學習的家人,并十分享受被這些一朝雞犬升天的“家人”谄媚逢迎的滋味。但這些人多是粗人,莫說什麽朝政謀略,能通讀三字經的都是少之又少。
王家唯一算得上聰明的人,實然就只有曾在得寵時被先皇教導過書法和政見的王太後而已。
這樣的事情,一看就是太後親自謀劃的,至于王家太夫人或是什麽旁的人,不過是為虎作伥,沾些光罷了。
不欲與小姑娘細講王家的種種腌臜,他轉移了話題:“你頭上的花兒,哪裏來的?”
程柔嘉下意識地去撫了撫鬓,笑容止不住地爬上了眼角眉梢:“是明姐姐一大早派人送來的,說是從園子裏摘的新鮮的。”
不僅如此,這羊奶在鎮江也是難得,明氏早早地備好了,可見是用了心的。
薛靖謙難掩驚訝:“這樣說來,你們倒是處得不錯?”
明氏雖是庶女出身,卻是正經清流家的官家小姐,在碼頭時他只當是明氏得了劉康成的話,才聊表親切,卻不曾想二人是真的投緣。
程柔嘉抿了嘴笑。
她其實也有些驚訝,但聽了明氏的故事,又在思慮是不是因為她們的人生軌跡都與項尚書家的小姐沾些關聯,才讓她對自己生成幾分親近來。
但這話自然不能當着薛靖謙說,她便笑吟吟地沒有做聲。
薛靖謙的思緒卻也飄到了薛靖興身上。
譚天祿二人送上京後,是板上釘釘的死罪——王家再無恥,作為聖上的母家,到底也會留些顏面,是以這件事,應該就會全部栽在譚徐二人身上,王家明面上不會有半分的損耗。
但那譚天祿瞧上去是個拎不清的,滿屋子的莺莺燕燕卻沒留下一兒半女,進京後,酷刑之下,難免會說胡話。到時候傳到陛下耳朵裏,雖然薛靖興已被他懲戒過,恐怕也不會被輕易放過。
待他們回京,這個家,必是要真分了。
如此也好。
他擡手揉了揉程柔嘉的頭發,将她摟入懷中:若是這樣能讓她心中消了芥蒂,倒也是一樁好事。至于薛靖興那個不省心的東西,将他趕出去自立門戶,吃些苦頭,也沒什麽不好。
不過以項尚書的脾性,先前的那門婚事,多半是不成了。
也罷,項尚書和宮中的項貴妃雖不是同一支,到底暗下裏有些往來。三嬸提出這門婚事時,他就有些不願,但又不好插手隔房的事,就拖到了如今。
陛下來插手,倒比他插手要幹脆些。
深夜的譚府一片燈火通明。
兇神惡煞闖進來的縣衙官兵打破了府中的寧靜祥和,穿金戴銀的年輕姨娘們苦等夫主不至早已入睡,這會兒被攪起來,更是一片兵荒馬亂,府中四處婦人啼哭的聲音漸漸錯落響起。
譚天祿的夫人江氏正對着鏡子仔細地貼着額上的梅花花钿。
銅鏡中的人像柔和模糊,婦人的眼角生出了一道道細紋,但仍舊能看出年輕時的風姿卓絕。
桌上的紅漆描金攢盒中躺着一只青瓷小瓶,江氏撫着自己的臉看了片刻,笑着将那小瓶掩入袖中,站起身來。
她是譚天祿的正妻,不比那些眼睛只長在男人身上的姨娘們。外面的動靜鬧得這般大,她早就聽說了。但她并未有逃跑的念頭。
她出身貧苦,家裏人早就沒了。當年才嫁給譚天祿的時候,日子清苦些,卻也是夫妻舉案齊眉的恩愛日子。後來小姑嫁進徐家,一家子人都跟着富貴起來,譚天祿被派到了市舶司做事,家中的富貴漸漸讓人心驚起來。
她不是不省事的小姑娘,家裏的錢從哪裏來,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幾分。
日子好過起來,昔日的良人也開始留戀溫柔鄉,貌美如花的姨娘一個個擡進府裏。她早死了心,一心供奉菩薩跟前,不理那些争奇鬥豔的女人們。但說到底,吃穿用度都是靠這譚家大夫人的身份,菩薩恐也嫌她不虔誠,罪孽深重。
江氏攥緊了袖中的瓷瓶,含笑走出了院子。
她早料到會有這一日。
抄家滅族倒還算幹淨,若是被丢到教坊司裏,少不得得靠這東西保全一副幹淨身了。
雲氏驚恐地看着官兵在自己屋子裏翻箱倒櫃,将昔日譚天祿贈與她的金銀首飾一一清走,末了,一個嘴裏銜着草的小兵看了看她,忽地大步走過來,将她頭上新得的金簪薅了去,順帶着扯掉了她好幾根頭發:“這東西一看就不是那賊人自己買。”
雲氏低低呼痛,卻也不敢和這些沒個章法一心只想早辦完事早交差的小兵蠻橫,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數月的心血付諸東流,氣得等人走了,用盡了最惡毒的言語咒罵譚天祿。
門外等着的譚天祿聞言面色難看至極,很想進去給那賤人一巴掌,卻被五花大綁不能動彈。看熱鬧得官兵聞言也笑了,大力地推着臉漲成豬肝色的肥胖男人:“快點快點,你還給哪個小娘子送了什麽來路不明的首飾?”
他一個踉跄,被推倒在地上,猶如四腳朝天的烏龜一樣,狼狽至極。
官兵們圍在一起哄笑,戲看從前春風得意的大老爺亡家之犬的姿态。
鎮江知府徐家府邸。
天色将明,隔着一條石橋的拐角處,停着一輛不起眼的黑漆平頂齊頭馬車。
馬車旁靠着一着粗布褐色素面短褐的高大男子,似在閉目養神,偶爾睜開眼望向一個方向,眼中卻閃過焦急。
再度閉上眼,感覺到一只手從他背後拉了拉他的衣袖。
靓青色細布衣服,包着頭掩去其下的丫髻打扮的年輕姑娘眼眶發紅,手裏抱着一個包袱:“……樊大哥。”
樊毅看清來人模樣,長松了一口氣,忙将她托舉上馬車,低聲囑咐:“這裏人多眼雜,你先跟我走,稍後再說其他。”
徐寧敏看着他,點了點頭,進了馬車內。
過路的行人看到,也只當是一對家境尚可的小夫妻一早乘馬車出游,無人疑心。
馬車穿過喧鬧的大街,正撞上騎着高頭大馬往徐家去的兵将,徐寧敏只看了一眼,就匆忙地放下了簾子。
擦肩而過。
樊毅在平蕪城做事,昨日一出事便知道了消息,連夜趕過來通知了她的丫鬟來給她報信,在府外等着。她被拘在屋裏不能走動,直到早上繼母似乎也得到了消息,府裏兵荒馬亂起來,才得了機會溜出來與他會和。
她緊緊抱着懷裏的包袱。
父親雖不喜愛她,但她自有一雙眼睛,府裏的一些密辛,繼母知道的不知道的,她也都想盡了法子知道。
從前顧念父女情分,有着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念頭。
現如今,她卻不這麽想了。
況且……
她紅着眼睛看着馬車簾子前的高大身影。
他本可以有好的仕途,為了她已經丢了許多機會。如今要帶着她逃跑,說不定更遭牽累。
這東西恐怕那些大人們如今還并不知曉,若是能用此物換得她光明正大活下去的機會最好,若是不能……也萬不能再将樊大哥牽連進徐家的腌臜事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下班比較晚,明天補更昨天的3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