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鬧劇 [VIP]
被三四個護衛押解到市舶司衙門正堂的譚天祿漸漸恢複了心緒。
方才他是太慌張了, 才被一個小童的舉告弄得亂了陣腳。
事情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呢,他與妹婿謀劃多年,将舶稅的一多半拱手讓人換來的榮華, 豈會這般容易就被傾覆?
這薛将軍雖勢大, 可到底是過江龍, 對平蕪城乃至鎮江的事并不了解,僅憑百姓的三言兩語給他定罪, 是絕不可能的。
辦案嘛,講究的是證據。
譚天祿眼中閃過一絲寒芒。
即便被看穿了, 想來也無礙。他們奮力靠上的大樹,對上這薛靖謙, 也并非沒有還手之力。況且皇親貴胄之間盤根錯節,指不定他們本就是一路人呢……
于是清了清嗓子,剛開口:“将軍,下官有要事要舉……”
卻見那立在市舶司正堂中眼角眉梢都帶着傲慢矜貴的男子忽地被人請了出去,并未再聽他言語。
那是劉康成的随從!
譚天祿猛然清醒過來。
他是知道劉康成并未生病的。
衙門裏鬧出來這麽大的動靜,劉康成不親自出來接待, 卻把薛靖謙請到後宅裏秘密說話, 是要避着誰?
他氣得渾身發抖,突然明白了自己是中了這向來瞧不起的寒門書生的圈套。
昨日夜裏他巴巴地趕去譚府, 并不是想賣他人情,也不是上不得臺找人搭救,分明就是知道今日薛家的船上同行的有那賤人程氏,存心讓他冒頭的!
他記起來了, 劉康成那個庶出的夫人, 前些時日回了一趟京城娘家, 應就是在那時候, 知道了程氏勾搭上了薛将軍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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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懑與不甘一波波湧上心頭,他氣得面色鐵青,恨不得扒了劉康成的皮,卻怎麽也等不見人來,餘光瞥見衙門門口有幾個商賈賊眉鼠眼地踯躅偷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範榮,還不快把這些低賤的刁民趕走!這是什麽地界,豈容他們撒野?”
被點到的副提舉範榮正在埋頭看公文,聞言暗暗翻了個白眼。
他與這譚天祿同為副提舉,後者卻每每都将他當成下屬使喚。從前他得意張狂,有知府妹婿當靠山,他忍着也就罷了,如今這人被京城來的大将軍帶的護衛近乎要五花大綁了,居然還這樣頤指氣使……
但到底顧忌着如今局勢未明,不知誰贏誰輸,擡頭看了一眼,一臉為難地道:“譚大人,這些人都裝成過路的模樣,也沒有堵住衙門門口,翻遍律例,也找不到緣由去将人趕走啊。”
譚天祿更是氣得鼻子都歪了。
往日裏整個市舶司衙門除了那劉康成,沒有不對他唯命是從的,倒不曾想一個個的都是牆頭草,他還沒倒呢,就急着看他的笑話!
且等着,他此番要是能有驚無險度過,這姓範的別想再在市舶司混下去!
譚天祿養尊處優慣了,如今被押在一個硬木凳子上坐着,稍一動彈就被身邊的護衛冷眼相對,不過坐了兩盞茶的功夫,就開始覺得腰酸背痛。後院方向卻始終沒有人來,他忍不住試圖站起來:“……各位軍爺,不若讓我去後院去找薛将軍吧,這樣等着也不是辦法……”
一柄鋒利的長劍下一瞬就抵在了他的喉嚨上。
“将軍無令召見你,你便好生呆着。若是嫌坐着不舒服,我們将你捆起來扔在地上躺着也無不可。”
說話的人是這些護衛們口中的楊大人,聽說從前是軍中的将領,在戰場上腿受了傷,被陛下封了七品的軍職。說話時眼中漠然,看他的眼神猶如看着一只蝼蟻,下一瞬就敢提劍抹了他的脖子。
譚天祿心裏咒罵這嚣張的跛子怎會身手如此利落,腿卻立時軟了,再不敢造次,面色鐵青地坐了下來。
這姓楊的雖官階比他低,卻是京官,還是陛下親封的,又靠着薛家這座大山,的确不需畏懼他。
正堂裏或忙碌或裝忙碌的官員們卻都是一驚,旋即臉上不約而同地挂上了神秘的微笑。
難得見到有人能這般壓制譚天祿,即便今日最終沒将他怎麽樣,能看見這場面,也值了。
擁有這想法的人不在少數,門外的商賈們也聽到了那将軍帶來的軍爺們中氣十足的呵斥聲,不多時,門口“路過”的百姓就漸漸多了起來,擁堵得道路都開始擁擠難行。
直到譚天祿坐得背都挺不直了,他才等來了薛靖謙……以及他身後的劉康成。
門口的百姓交頭接耳。
“不是說劉提舉病了嗎?”
“不知道啊……”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譚天祿正要大聲咒罵他僞君子真小人,後者卻沖着薛靖謙恭敬地微微一揖,扭身便青着一張臉呵斥他:“大膽譚天祿,還不跪下認罪?”
“你算什麽東西,也敢讓本官……”
話還沒說完,卻被楊統領一腳踹翻在地,摔了個狗啃泥,狼狽地伏在劉康成靴面前方。
門外終于傳來了難以抑制的哄堂大笑。
卻見提舉大人溫和地看了他們一眼,并未動怒,只沉聲道:“經薛将軍與本官确認,這譚天祿的确罪大惡極,貪墨了許多銀子,接下來本官會當着諸位的面,親自揭開此人的醜惡嘴臉,還我平蕪城與市舶司一個清淨。諸位盡可來旁聽,若有譚天祿旁的罪行舉告,本官也很歡迎。”
人群頓時熱鬧起來,有不少人穿了出去,準備去喊家裏人一道來看狗官的熱鬧。
亦有一穿着打補丁布衣的高個子青年,聞言抿了抿嘴,目光幽暗地向着市舶司衙門一旁的小巷深處而去。
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的譚天祿大怒,卻被護衛們按着不能動彈,只能咬牙切齒地瞪着劉康成,心裏鄙夷:他才不信,這麽短的時間內他能找到他的所謂罪證……故作親切地喊百姓來看他的笑話,無非是想拖延時間,等待轉機罷了……
呸,休想,他才不會給他機會!
然劉康成卻從小厮手裏接過一冊厚厚的書,掀開第一頁,便大聲地念了出來:“……永和七年八月初三,福建賈益帶沉香、翠鳥羽毛、蓬萊香等細色上京,舶稅三十取一,細色十取二,最終入庫的卻是按市舶司明文,僅有三十取一之數……”
譚天祿面色大變。
他記得,賈益那批貨物是劉康成上任來路過鎮江的第一個大行商,他那時欺他什麽都不懂,故意收了許多抽分,還都暗地裏扣在了他的頭上,可沒想到,這人居然連這件事都記下來了。
他看着那厚厚的賬冊,背後漸漸被冷汗浸濕,眼中狠厲一閃而過。
原以為是個故作清高的跳梁小醜,卻不曾想背地裏是這般心機深沉,步步為營之人。件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三年來卻一直裝得不露聲色。
他當着全城百姓将那些事情一一念出來,明顯是不想給他活路了啊。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顧忌什麽了。
“這糕點開誠素來愛吃,也不甜膩,妹妹可以買一些帶回去給将軍嘗嘗。”明氏笑吟吟地讓店家包了一匣子,又望着程柔嘉。
天色漸晚,她們想着正審案子的兩人都還沒用飯,明氏提議到後門這邊的一家糕點鋪買些糕點,悄悄使人送過去,吃兩塊填填肚子也好,程柔嘉便也跟着出來了。
薛靖謙不愛甜食,她便先嘗了一口。
樣式瞧着有些像水晶糕,卻沒有什麽霜糖的味道,入口即化,又有淡淡的清香,回味綿長。
“煩請您也給我包一匣子。”她亦笑彎了眼睛,忖度着薛靖謙應該會愛吃。
這家馬氏糕點鋪的生意一向不錯,只不過是市舶司的官老爺愛吃的,平日裏便會備下些材料,免得老爺使人來買又買不到,這會兒見來買糕點的兩個婦人打扮的女子俱是錦衣華服,其中一位還是劉提舉的夫人,忙高興地應下:“夫人得先等等了,出籠還得片刻的功夫。”
程柔嘉微微點頭。
衙門離這裏不過半條街的距離,她也并不急着去看譚天祿的笑話——薛靖謙既然答應了要插手,就不會輕易讓譚天祿逃脫罪責,這會子去了,也只能撞上他使勁渾身解數脫罪的嘩衆取寵場面,倒不如安待一個結果。
巷子深處卻忽然傳來一陣喧鬧,男子的呼喊和女子的尖叫聲交織,不容忽略。
明氏蹙着眉,看向店家。
店家也往那邊望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聽說是有位老爺在裏面養了個外室,有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日夜看着,那女人幾個月前經常這樣鬧,似是想跑出來。這幾個月倒是沒聽見動靜,不知今日又發生什麽事了……”
這巷子離市舶司衙門這般近,很是方便暗通曲款,明氏雖然信任丈夫,卻也不免生出幾分警惕,拉着程柔嘉的手起身:“走,去看看。”
百陵街一戶門前,四五個腰圓膀粗的婆子面色不善地堵着門,對穿着打補丁衣衫的青年嘲諷不屑:“您也不瞧瞧您這寒酸的樣子,還敢肖想我們夫人?”
“被人拘禁在這裏,算得上哪門子的夫人?”那青年雖高大,卻也不是幾個練家子婆子加起來的對手,只能怒目而視地反駁:“你家老爺都要下大獄了,你們還有空在這裏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
宅子裏的人似乎聽到了動靜,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一瞧見那青年,便紅了眼睛:“阿樂,你別白費功夫了,早些回家吧!”
像鬥雞般梗着脖子不服輸的青年聽見這聲音,神色便溫柔了下來:“戚家姐姐,你莫怕,那喪盡天良的譚天祿眼下已經被抓起來了,劉大人正在當着全城百姓的面審理他,劉大人還說,若有冤情,盡可去告……”
婦人愣愣地立在那裏,眼淚不聲不響地落了下來,旋即像是突然有了力氣般,發了狠地往外沖。
那婆子們聽見東家出事的消息臉色很難看,卻也知道不能放這寡婦出門去落井下石,也不再客氣,為首的一個徑直甩了一巴掌在她臉上,将人打得眼冒金光倒在地上。
被喚作阿樂的青年臉色大變,氣得撲上去要打那婆子們,卻被另外幾個死死地抱住,旋即合力将他丢了出去。
在不遠處看着的明氏微松了口氣。
原來又是譚天祿造的孽。
程柔嘉卻眸光冷冷,向着跟着她出來的護衛招了招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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