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外人 [VIP]
平蕪城裏很快熱鬧了起來, 百姓們紛紛湧向市舶司的府衙,有的還抓了幾把瓜子裝在随身的布包裏,帶着小木凳而去。
市舶司提舉劉康成要當着平蕪城百姓的面審問副提舉譚天祿的事, 傳到鎮江知府徐傑耳中時, 已經是兩個時辰以後。
徐傑正在同府衙的屬吏議事, 聽到下人含糊不清地說了一通也沒說清楚來龍去脈,只當是那古板的書生又犯了軸, 想借着民心來扳倒他與舅兄,自是勃然大怒, 将桌上的青玉鎮紙扔得四分五裂。
“在鎮江的地界,這劉康成還真想反了天了不成?”
屬吏連忙應和。
徐傑眉頭緊鎖。
劉康成再怎麽無人可依, 到底也是朝廷明文派下來的市舶司提舉。今日雖不知他為何犯了渾,但想要讓他乖乖收手,恐怕少不得要他親自走一趟……
“你下去将東西清點一下,随本官一道去平蕪城,順便将東西運到港口去。”
屬吏有些猶豫:“眼下這情勢,萬一被城裏的百姓瞧出端倪……”
“呵。”徐傑嗤笑一聲:“那些愚昧的刁民不過就是愛看為官者的笑話罷了, 犯錯的是譚天祿還是劉康成, 于他們并無二致。再說,誰能相信一個副提舉能在正經的提舉面前悄無聲息地私吞大筆銀子呢?”
若劉康成鐵了心不回頭, 順水推舟推到他身上,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至于真相,根本無人關心。
屬吏應聲退下,徐傑便走向書房內間, 找了件湖綠的袍子, 正要換上, 書房的門卻被人忽地打開, 有人跌跌撞撞地奔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衣袖。
“老爺!”
他蹙眉去看,果然是譚氏。卻見那張素日裏宜喜宜嗔的芙蓉面此刻如受了驚吓般,梨花帶雨地抽噎着。
他心中不悅,有些不滿她身為一家主母這樣不經通報就莽撞地沖進他的書房,想到這次的事端,又有些懷疑是譚天祿好大喜功到處張揚引起的,目光就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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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下一瞬,便見小繼室看見自己只穿了中衣,手裏拿着外衫,便立時抹了眼淚站起來:“妾身失态了,這就服侍您更衣。”聲音卻還帶着哭音,小聲地吸着鼻子。
到底年紀小,滿打滿算,也才二十四歲,而他今年,都要四十二歲了。
想起譚氏初進府時才十六歲,個頭比八歲的敏姐兒高不了多少,畏畏縮縮見誰都怕,與他圓了房,便整日裏亦步亦趨地想跟着他,又怕他厭惡,安安靜靜地陪在一邊一句話也不敢說,仿若只信任他的模樣……徐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
他攬過她的腰身,輕嘆着氣:“聽說了?”
譚氏眸中那滴晶瑩的淚珠轉了許久,聞言才忽地墜落而下,瑩白的臉上留下淺淺的淚痕,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老爺,大哥他不會有事吧?”譚氏眼巴巴地望着夫君,眼睛紅通通的。
“放心,鎮江是我管轄之地,舅兄能出什麽大事?”他安撫地摩挲了下小繼室的背,右手卻漸漸隔着衣料流連在那隐隐可察的蝴蝶骨上,去而忘返。
譚氏似乎毫無覺察的模樣,大松了一口氣,巧笑嫣然:“那就好,妾身一個婦人家,也不懂得老爺和哥哥在外面的事情,老爺說無事,妾身就放心了。”
乖順溫良,全心全意地信服着他的小女人,徐傑只覺得心口一窒,對于一向不讓人省心的舅兄也多了幾分寬容的心緒:罷了,能攀上京中那位貴人,也全靠舅兄的幫忙……
譚氏依偎在丈夫懷中,忽地想起一事來,眼圈又紅了:“……老爺,敏姐兒昨日使了丫鬟來找我,說想出去轉轉。我想着她馬上就要出閣了,擔心惹出什麽不必要的亂子,就沒有答應。誰知道今兒一大早,她就跪在我屋裏哭陳家姐姐……說我不肯讓她給親娘去廟裏點長明燈盡孝……”
徐傑臉色沉了下去。
他這個長女是先夫人陳氏所生,自小失恃,性子便格外地刁蠻不懂事,動不動便對譚氏冷言冷語,惹得她夜裏傷心得暗自垂淚,被他撞見了,才吞吞吐吐地說了,還攔着他不肯讓他教訓孩子……
這般溫柔善良的繼母,這丫頭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麽病硬要欺負,鬧得和俊哥兒姐弟倆也生分得很……
徐傑冷冷開口:“不必理她,她定然是想找機會退掉婚事。”
喪婦長女,本就不好尋親事,好不容易為她尋了戶高門,對方是京城裏有世襲爵位的國公世子,她竟還嫌棄人家名聲不好,非要嫁給平蕪城一個小吏,真是荒謬至極!
“敏姐兒也是脾氣上來了,老爺不要同她生氣,她還是個孩子呢……”譚氏勸解的話落在他耳裏,他越發意動,忍不住咬住她的耳朵,手卻握住了那溫香軟玉……
腰身纖細如春柳,柔軟之地卻豐腴似驚濤,一颦一笑,皆帶着欲迎還休的誘惑。
譚氏的聲音戛然而止,倒吸了一口涼氣,旋即軟軟地靠在他懷中:“老爺……”
“養了這幾年,你如今倒不是個孩子了……”
“瞧老爺說的,妾身都是七歲孩子的母親了……”
靜谧的書房中,不一會兒便傳來了低低的吟哦。
羅媽媽帶着徐傑的嫡長女徐寧敏到了書房外,正好聽見了那不堪入耳的聲音,她吓了一跳,急忙去捂徐寧敏的耳朵,生怕她被這污糟吓壞了。
徐寧敏卻一動也沒動,面色發白地立在那裏。
她已不是小孩子了。
繼母先她一步來了書房,只怕早已惡人先告狀,讓她被毀得差不多的名譽雪上加霜。
父親如今眼裏只有新人,沉浸在溫柔鄉中時,可會憶起母親半分音容?
恐是沒有吧,在父親的眼裏,母親應只是個中人之姿的閨秀,成親多年沒有子嗣,巴巴地盼着,也只生下她這個尴尬的嫡長女便撒手人寰……
不同于繼母,不僅姝色過人,最擅哄他開心,還在進府不到一年間就懷了身孕,生下了徐家的獨苗徐俊,家裏的兄長也是個能斂財的,短短幾年而已,徐家便從當年的入不敷出,變成了如今簾子上都挂着珍珠的奢靡大家……
羅媽媽眼裏閃着滿滿的不屑。
身為當家主母,看賬管家的事一概不懂不理,整日唆擺着她家小姐去當苦力,還時不時地在老爺跟前上眼藥,生怕小姐這個原配嫡妻所出的嫡長女落得什麽好。
自個兒則整日裏尋思那些以色侍人的巧技,白日荒唐的事早上演過無數次,放在世家小姐身上,早羞憤得要去跳河了,偏偏這位是個臉皮厚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小姐,不然,咱們先回去吧?”
徐寧敏搖了搖頭。
方才來的路上已經見屬吏在匆匆忙忙地指揮下人們從庫裏搬東西了,說不準,父親馬上就會出門了。她若不在此處候着,恐怕沒有機會再争取。
想到托閨中密友打聽來的要嫁之人的事,她緊緊地攥緊了手。
貴為世子,前頭卻已經死了兩任嫡妻,俱是入府不到一年就因病暴斃,蹊跷至極。聽說那人還有龍陽之好,和京城花樓裏一位赫赫有名的小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府裏也并沒有通房妾室,反而在外院書房養了十來個白淨瘦弱的小厮……
她絲毫不敢去細想那兩個女子的死和這些傳言之間的關系。
以她的身份,也無從證實。
父親卻認為國公府富庶又有權勢,徐家若想進京城,有這樣一門親事,是再好不過的助力。且那人雖有克妻的名聲,前頭的人卻沒留下一兒半女,她若能早早生下孩子,必然能在國公府地位穩固。
徐寧敏尚抱着一線希望,希望父親是沒有聽說那世子的荒唐事,才願意把她嫁進那腌臜地。
過了些時候,書房的門終于吱啞一聲被人推開。
徐傑扶着面上難掩豔光的小繼室笑着出門,見到一臉倔強站在門下石階前的大女兒,臉色就沉了下來:“你過來做什麽?”
徐寧敏垂下頭,恭敬地跪下來回話:“父親,我想去廟裏給母親供奉一盞長明燈……”
下一瞬卻被忽然而至的巴掌打得頭暈目眩:“不孝的東西!不管你是貪玩想出去轉,還是想找機會逃婚,你拉着你過世的母親做筏子,也不怕天打雷劈!”
徐寧敏右邊的臉迅速地紅腫起來。
她卻絲毫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仰着臉看着自己的父親,忽然覺得十分陌生。
雖然料到繼母會在父親面前說她的不是,可她沒想到,她在父親眼裏已經是頑劣、耍小性子、不顧忌家族榮光也會逃婚的不孝女。
最重要的是,她昨日同繼母要馬車出行,本就是要去廟裏供長明燈,父親卻認為,這是個幌子。
原來他已經不記得母親去世的日子了啊。
她苦笑着低下頭,再不願解釋:“女兒知錯了。”
官靴踏地與婦人叮叮當當的環佩聲遠去後,一旁的羅媽媽才心疼地來拉她起來,嘴裏咒罵道:“……且讓她張狂一時,這些個只會狐媚惑主的下賤玩意兒,早晚會被當成禍水浸了豬籠……”
徐寧敏眸色怔忪,沒有言語。
花園深處忽地跑來一個圓滾滾的小胖墩兒,面相喜慶,唇角帶笑。
“姐姐,你沒事吧?”
他關切地上前詢問。
羅媽媽不常與這小少爺打交道,見狀臉色有些讷讷——她方才還在大聲地咒罵這孩子的親娘呢……
徐寧敏卻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沒有絲毫溫度。
大紅繡玉蘭花的繡鞋上忽然落了一只腳,狠狠地踩下,她吃痛地後退,踉跄間被那小童推倒在地,羅媽媽大驚失色,正要去拉,卻也被猝不及防啐了一臉。
“真沒用,嘻嘻。”
粉雕玉琢的臉上露出譏笑與嘲諷,讓人膽戰心驚,寒意上湧。
徐寧敏形容狼狽地坐在地上,眸光卻一點點堅定了下來。
原來滿府裏,只有她一個,是無關緊要的外人。
作者有話說:
走劇情,也講講配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