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親近 [VIP]
劉康成負手立在市舶司衙門的廳堂中, 目光望向門外的影壁,素來平淡無波的臉上難得現出一線焦急與凝重。
夫人出門已有些時辰了,怎麽竟還沒将人帶回來?
難道, 譚天祿與薛家之間的交集, 真的不止數月前的那一樁事?兩股勢力之間, 根本就是沆瀣一氣的關系?
可那厮聽說今日薛将軍會來時,明明是大喜的表情, 委實不像是裝出來的……且徐知府若背後有這樣的靠山,豈會在鎮江當了這麽多年的知府都沒挪窩?
但, 若徐知府才智有限,薛家就是故意将他放在此處默默斂財呢?
若真是如此, 今日這一遭,夫人去了港口,豈不是正好羊入虎口?
久等不至的焦急讓劉康成腦子裏亂紛紛的,忽然抓住了這荒謬的念頭,越發沉不住氣:“常山,拿披風來, 我要去港口。”
心腹小厮連忙應下, 人還沒走出幾步,又有小厮小跑着到了影壁前禀報:“大人, 夫人的馬車已經從後門回內宅了。還有……”他面露猶豫:“譚副提舉大人被一夥人押進了衙門,跟來的民衆都把衙門圍住了……”
劉康成愣了一下,頓時大喜過望,但當着下人, 他還是努力地抑制住了情緒, 沒有當場笑出來。
“押譚大人回來的那些人, 首領是誰?”他板着臉, 一副氣勢逼人的模樣。
“聽、聽那些老百姓說,好像是個什麽将軍,從京城過來的……”
“哦?”他佯作意外,蹙眉沉吟:“既然是上官,那你就去将人請過來,到廳堂和本官說話吧。”
那小厮應是,臨走前想到了什麽,試探地開口:“那大人,那些百姓要不要趕走?”
便見身着暗藍色官便服的劉大人捋着為表威嚴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胡須,像是全然沒聽見他的話似的,慢悠悠地轉了身,嘴裏念念有詞:“……京城來的将軍,也不知道愛喝什麽茶……本官倒是許久沒和武将打交道了……”
小厮一臉茫然,遲疑地再度開口:“……大人……”還沒說出什麽,便挨了常山一腳:“糊塗東西,快去做大人交代你的事就是了,旁的閑事,與你何幹?”
他這不是瞧着譚大人被五花大綁押着,還被百姓們圍觀,模樣有些難堪嗎……
Advertisement
忽然想起自家大人素來與這位副手不睦,小厮頓悟,差點忍不住要扇自己一巴掌,這下子總算心中有了數,忙不疊地往前面衙門請人去了。
薛靖謙繞過影壁,離廳堂還有一射之地時,便遠遠看見了站在門口神色端肅地等着他的劉康成。
瞧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正是最希望大展拳腳的時候。
待得近了,又瞧出些端倪。
明明稱病将接待他的事情交給了譚天祿,此刻看着,卻是一副神采奕奕目露精光的模樣,臉上也并無脂粉刻意遮掩添些病氣,倒是很有意思。
劉康成也在細細打量這位如閑庭漫步般到了他跟前的大将軍。
弱冠之歲而已,身姿偉岸,五官端正,神色沉穩,目光深幽。衣衫皆如京城尋常世家公子般精心又奢華,卻感受不到半分纨绔氣息,反而很有些老成幹練的勁頭,一看就不是尋常人物。
他彎下身,恭敬地一揖:“下官劉康成,拜見定遠大将軍。”
“劉大人客氣了。”薛靖謙微微笑着,随着他進了廳堂落座:“聽譚大人說劉大人生病了,怎麽還在為府衙的事操勞?”
那人漫不經心地摩挲着茶杯的花紋,話說得客氣,劉康成卻知他明白自己是裝病,索性笑了:“不過是尋了個借口,想法子讓譚大人将您請了過來罷了。”
倒沒有料到,這人這般坦率地承認了今日種種,皆是他一手謀劃。
“現如今本官已至,不知劉大人,下一步是要?”
暗藍衣袍的年輕官員面色肅然,饒是先前被允了免禮,仍是恭恭敬敬地跪伏下來,給身居高位的男子行了大禮:“将軍途徑鎮江,本不該被打擾。只是鎮江市舶司積弊已久,副提舉譚天祿與其妹婿知府徐傑沆瀣一氣,盤剝行商,牟取暴利,在鎮江亦是作威作福,與民争利,說一不二。
“長此以往,恐鎮江一帶深受其害,百姓敢怒不敢言,動搖我朝根基,也未必是謬論。可這等人在将軍面前,不過如秋後螞蚱,下官鬥膽,懇請将軍為民除害,還鎮江與市舶司一片清淨。”
言辭懇切,直擊要害,不畏上官威嚴,卻亦懂得适當地逢迎于他,還能設了圈套将得意忘形的譚天祿困得不能脫身,這樣的人,又豈是從百姓口中打聽來的,木讷書生氣的劉提舉?
薛靖謙笑意直達眼底,眉間又不免疑惑。
這等能幹的人,翰林院為何會把他丢到市舶司?
程柔嘉同明氏進了市舶司後宅,一路上,表情都難掩微訝。
照百姓們的說法,市舶司沒少從商賈身上盤剝財寶,可後院的這些房屋,全然沒有豪奢之氣,甚至偏些的,日光下頭能清晰地瞧見脫落的牆皮,都有些年久失修的感覺了。
明氏便拉着她的手低聲苦笑:“程妹妹,你也瞧見了。那譚天祿貪的銀子,可沒有一毫一厘交到衙門的府庫裏,全然進了他自己的腰包。”
她笑着沒有作聲,待進了明氏與劉提舉起居的屋子,卻是眼前一亮。
清一色的黑漆家具,紅漆的木地板,鵝黃绡紗的宮燈,青花的瓷器,綠色的湖綢帳子,湘繡的鑲百寶屏風,華麗又不失精致。
雖比不得承平侯府的闊氣,可也是尋常官員很難用上的。
像是怕她胡思亂想,明氏笑着指了好幾樣:“……都是我出嫁時的嫁妝,放在府衙裏充充場面罷了。”
她記得,明氏的父親不過官拜正五品的工部郎中而已。聽聞工部素來沒什麽油水,每每要做些什麽事,還得去求戶部的人多支些銀子。
明郎中的夫人倒是出身大家——是顧家六房的嫡女,與已故的顧大将軍是嫡系的堂兄妹。顧家早年一直在南邊,手頭兵強馬壯,應是富庶程度與薛家不相上下。
可明氏不過是明郎中一位姨娘生的庶女……
但鄭家太夫人的壽宴上,明氏和這位嫡母似乎關系很融洽,否則遠在鎮江,也不是說回娘家就能回娘家,還陪着嫡母出席重要的宴會的。
那應是那位顧氏給明氏添了不少妝了。
薛靖謙尚在辦公事,一時半會回不來。程柔嘉左右無事,見明氏待她态度頗為親近,也就與其邊繡花邊閑聊起來。
只是繡花并非她所長,因而也不過在繡繃上勾了個勉強成型的花瓣,便随意地發揮了。
明氏看了不免抿了嘴笑:“瞧程妹妹溫柔和順的模樣,我還當你平日裏都窩在家裏繡花呢?倒是我猜錯了。”
程柔嘉有些不好意思:“……針線實在是做不來,彈琴倒是會一些。姐姐若嫌我粗笨,我為你彈奏一曲可好?”
“哎呀,不必。”明氏忙笑着拉了她,“咱們這樣的人,做針線不過是打發時間找些樂子罷了,男人們又不是真等着你親手做的衣服才能出門,自有針線房去苦惱。”
不知為何,明氏從看她第一眼起,似乎就待她格外地熱情親近。
程柔嘉照着薛靖謙教的,卻怎麽也沒有理順,索性不去追根求底,權當是她為人和善,因而待她也漸漸親近起來,不多時,便說起了閨中小話。
竟憶起當年和劉提舉定親前的事來。
“……那時的項尚書已經是九卿了,還是開誠那一屆科舉的主考官,說起來,還有師徒之義。”
劉康成的字,便是開誠。
“……放榜之後,項尚書有意把庶出的大小姐許配給開誠,當時項家也只有這一位小姐,雖是庶出,卻也是精心教養長大的……可巧開誠放榜前去了一趟寺廟求佑,我陪着嫡母還願,見他書籠都快壞了,上山靠一雙腳還得抱着書籠,便讓丫鬟給他了個新的……不過是這樣一面之緣,竟就讓他拂了項尚書的意思,緊接着就到了我家同我爹提親……”
“……若是娶了項家大小姐,也不至于庶吉士館散了後留不到翰林也沒放成父母官,來了這高不成低不就的市舶司……”
提起夫君的仕途,原本眼角眉梢都含了甜蜜笑意的明氏也不免悵然,頗有幾分歉意。
程柔嘉聽了這故事,卻大受感動。
寒門士子出頭不易,渴望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趁機攀着岳家一飛沖天的讀書人不在少數。況且,項尚書還與他有名義上的師徒關系,若是親事成了,定是前途無量的。
可劉康成毅然選擇了心之所向,徑直去求娶他中意的姑娘,并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放到市舶司這種難升遷的官衙也就罷了,下頭還有個同知府妹夫勾結,作威作福的副手,這樣的處境,怎麽看都是被人刻意針對了……
饒是如此,看明氏提起劉康成時臉上的神色,卻是實打實的柔情蜜意,可見成親多年,仕途的不順也未讓二人之間起嫌隙。
她得承認,她有些豔羨。
“明姐姐放心,這一次,不出意外的話,起碼這市舶司,應是劉大人如臂使指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