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洶湧 [VIP]
譚天祿小心打量着戴着面紗的女子, 只覺得越看越心驚,眼前人與那程氏的身影竟漸漸重合起來。
怎麽可能?
程氏不是入京給薛三爺做妾室的嗎?怎麽會伴在大将軍身側,還十分得寵的樣子?
一旁的薛靖謙見二人神色有異, 眯了眯眼, 低聲詢問程柔嘉:“……怎麽回事?”
程柔嘉注意到周遭許多行商的小船不知不覺地靠近了他們, 街上也漸漸地有商賈打扮的百姓靠攏過來,她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沖着薛靖謙微微一福,旋即刻意擡高了音量。
“将軍有所不知, 妾身上次從鎮江路過,正是這位譚大人帶人搜查的行裝。明明都是些金銀細軟, 譚大人卻說裏頭大有文章,扣押了些時日不說,還收了許多關稅。許是妾身見識短了,不明白其中的關竅。”
女子清脆的聲音帶着幾分甜糯,下首的譚天祿卻面色大變,終于确認眼前人就是當日他狠狠得罪過的程氏。
薛三爺當日要納這程氏顯然就是為了那大筆的錢財, 難道入京後這筆錢竟然還在程氏手裏?她是怎麽知道自己收了關稅的……
惶惑與震驚交織。
薛靖謙神色淡淡, 握着她的手步子沉穩地下了船,在冒了一頭汗的譚天祿面前站定, 聲音低沉而平緩:“內海的船,你們市舶司也要收關稅嗎?”
不再是居高臨下地站在船上望着他,亦沒有疾言厲色,勃然大怒, 可落到譚天祿耳裏, 卻不由得從腳下升起一股窒息的寒意。
他忽然明白了殺氣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便如此刻, 上過戰場刀下有無數敵軍亡魂的定遠大将軍站在他面前, 什麽也沒有做,他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下一刻,薛靖謙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伸手扭斷他的脖子。
他渾身一凜,立即跪了下來磕頭辯解:“将軍,鎮江市舶司的規矩一向如此,下官也只是聽令行事……”
“一向如此?”玄衣男子笑了,劍眉微微蹙起:“可我怎麽今日才聽說?是誰下的令?首輔方大人?還是你們鎮江自己的父母官?”
作為鎮江知府的舅兄,譚天祿一向以有這門親戚為傲,下意識地就要回答,卻猛然察覺到時機不對,恐會給他也帶來麻煩,于是支支吾吾了半晌,只道:“……下官……下官也不太清楚……”
Advertisement
耽擱了這會子功夫,圍觀的人變得越來越多,有好些人認出了譚天祿的身份。
譚副提舉平日裏在平蕪城作威作福慣了,此刻卻跪伏在一個年輕男子面前驚慌失措,和喪家之犬相比也沒好到哪兒去,民衆們不由對這人的身份好奇起來,小聲地向先來的人打聽消息。
“聽稱呼,好像是個将軍……”
“喲,那起碼得是個三品官吧?”
“普通的三品官恐怕都不能讓譚天祿吓成這樣。”
聽着民衆們竊竊私語,譚天祿的臉色越發難看。放在平日,他早一腳踹過去,讓下屬把這些沒眼色的百姓“請”去市舶司“小坐”了……
最先圍過來的商人們察言觀色,瞧出這新到的貴人與譚天祿似乎不是一條船上的人,不由紛紛眼神閃爍。
片刻後,便有個穿大紅葫蘆絲袍子的幹瘦男子走上前來跪下訴苦:“……這位将軍大老爺,求求您為我們讨個公道吧……小的不過做些小本生意,到了鎮江,這位黑心腸的譚大人竟然要十取二,還要收三十取一的舶稅,這就是外邊的商人來,最多也就收這些了吧……”
見有人打了頭陣,後邊的人禀着法不責衆的念頭,也陸陸續續地跪在薛靖謙面前哭成一片:“……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五歲小兒,還要靠着賣這些貨養家糊口呢……”
“……這是不給我們活路啊……”
譚天祿沒想到這些素來膽小怕事的商人竟敢當着他的面告黑狀,再也忍不住脾氣,踢了最先上前的那男子一腳:“刁民放肆!你運的都是市舶司白紙黑字規定的珍品,什麽小本生意,我呸……”
那男子被踢了一腳後立刻躺倒在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将軍啊,您瞧啊,當着您的面譚大人就這樣下死手,您要是不給我們主持公道,回頭譚大人恐怕就要将我們這些蝼蟻殺了洩憤啦……”
譚天祿看得目瞪口呆。
這厮怎麽比娘們還會扮可憐?
別人不知道,他還不知道嗎?這個幹瘦的男人可是福建那邊赫赫有名的大商賈,專賣昂貴的香料和海裏撈起來的奇珍異寶,他抽的那些稅,根本不足以讓這人傷筋動骨!
引燃這場面的程柔嘉看在眼裏,微微地彎了嘴角。
她那番話是刻意說給這些商賈聽的。
商人重利,越是有錢的商賈,越是不能忍受被盤剝,像這會子沖上來訴苦的,恐怕沒有一個是身家淺薄的。也正是因為他們善于察言觀色,懂得把握時機,戲說來就來,生意才會比旁人做得大。
她故意在人前挑開市舶司的不公之處,就是想引這些人出頭,給薛靖謙一個處置譚天祿的理由。而一旦成事,受益的将是王土之上的每一位行商。
立于嘈雜人聲中的薛靖謙始終神色淡淡,待得聲音稍小下去,才看向譚天祿:“依你所言,一切皆是定有之規矩。”
譚天祿臉上一喜,還未來得及開口,便又聽到如地獄宣判般的聲音。
“……可民情洶湧,樁樁件件都是指向你這位副提舉的。本将軍也很好奇,市舶司的提舉大人,為何未被百姓記挂?”
“這、這是因為,劉康成大人今日抱病,未有前來罷了。”
譚天祿結結巴巴地辯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卻聽得一聲嗤笑:“哈哈,誰不知道市舶司是您說了算啊譚大人?”
地處平蕪城的市舶司一向是公認的油水多,裏面的大人們個個穿金戴玉,因而在平蕪城,這市舶司倒是比知縣衙門還要為人如數家珍。
他氣得青筋直跳,怒目逡巡着人群,試圖找出發聲者,到底無果。
“哦,我朝尊卑有別,怎麽會有這樣的怪象?”薛靖謙負手而立,笑眯眯地問着對面的百姓。
難得貴人如此親和,百姓不免們你推我攘地擠眉弄眼,卻又害怕沒把譚天祿拉下來日後遭罪,一時便無人做聲。
倒是一位七八歲的小童眼巴巴地看着身上挂着玄色寶劍的大人,又羨慕又崇拜,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脆生生地應答:“我知道!因為譚大人是知府大人的舅兄!”
吓得他爹連忙捂住他的臉和嘴不讓紅着眼睛的譚天祿記住。
“原來是知府大人定的規矩,其舅兄執行的命令。”
薛靖謙輕笑了起來,目光再落到譚天祿身上,就帶了十二分的冰冷,漠然地下令:“來人,将譚大人請到市舶司衙門去,本将軍要與他好好聊一聊。”
譚天祿也是習武之人,可被薛靖謙的護衛兩邊架着,竟然完全動彈不得。他面色灰白,知道今日這一趟是必須要走的了,亦不再掙紮,腳步虛浮地被人拖着往前走。
“各位放心,若鎮江市舶司行事與我朝律例不符,本将軍一定會秉公處置。”
他給了個承諾,方才還痛哭流涕的商賈們頓時喜笑顏開,親熱地喊着“青天大老爺”雲雲,在地上叩拜謝恩。
薛靖謙微微斂眉,看了一眼在旁邊站着,低眉順眼地裝作與她無關的小姑娘,失笑将人拉了過來:“你挑起來的事,我這會兒得去查案了……你先住客棧?”
故意在人前大聲地喊他官銜,是打定了主意要讓譚天祿翻不了身了。
他沒想到,這小姑娘還挺記仇。
不過,這件事多多少少也和他有關聯,從前沒有将這等小喽啰放在眼裏,卻不曾想,一個小小的副提舉,竟用市舶司的名義貪了這麽多百姓的銀錢,既然見到了,知曉了,就沒有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道理。
程柔嘉當衆“算計”了他一把,神情不免有些不自在,正要伏小做低地道一聲好,人群卻自動分了道,一輛馬車緩緩停在了他們面前。
是位穿着海棠色鑲玉蘭團花褙子的夫人。
程柔嘉輕咦了一聲,覺得有幾分面熟,那夫人已經笑吟吟地上了前來:“程娘子,您可還記得我?”
“……劉夫人?”她猛然想了起來。
在鄭家太夫人的壽宴上,這位出身工部郎中府上的明氏,是文官家眷中鮮少對她很是和顏悅色的夫人。
“莫非,您就是鎮江市舶司劉康成大人的夫人?”
“難為您還記得我。”她笑着挽了她的手,這才沖着薛靖謙微微一福,素淨清雅的臉上露出幾分歉意:“……在衙門裏聽說港口出了這樣的事,我家老爺雖在病中,卻連忙讓我出門來看看。妾身是一介女流,不懂得外面的事,不過将軍既然決定将人帶回市舶司查,我家老爺此刻也就在市舶司的後院,有什麽吩咐,您盡管差遣就是。”
又看向程柔嘉:“程娘子舟車勞頓的,若是不嫌棄的話,不如便随我在衙門後院住下,這樣一來,将軍辦公事也安心。”
讓阿元住在市舶司的後宅,的确比安置在客棧更讓人放心。
薛靖謙微微颔首,同意了明氏的建議,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地往鎮江市舶司衙門而去。
程柔嘉上了明氏的馬車,卻足足坐了小半個時辰才進宅子。
她眼神不由閃爍了下。
市舶司居然離港口這麽遠,明氏卻說她是聽到消息才趕過去的,這說法就有些站不住腳了呀。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昨天那一章寫錯了,不是連襟,是舅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