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曙光
大年初一的淩晨,天色尚暗,趕在三品以上朝官和內外命婦入宮朝賀前,薛靖謙抱着還在安睡中的小通房悄悄從侯府後面的角門回了世明堂。
他這“病”是真是假明白人心裏都清楚,昨日觀焰火可以不去,今日若再不去,不免要被扣上功高震主的帽子了。
回正院按品着裝前,他想了想,留了件大紅描金的匣子在床頭。
起來洗漱後的程柔嘉窩在床榻上喝了一碗羊奶,手肘被迎枕下的匣子硌得生疼,才注意到那匣子。
打開後有兩層,一層整整齊齊放着三排大拇指甲蓋大的南珠,流光溢彩,光潤耀眼。撥開玄色的絲絨,抽出隔層,便見下面是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和碧玺石,加起來足足有二十四枚,奪目異常,一看就知道不是貢品也是西洋來的頂尖貨色。
是薛靖謙給她的過年禮物。
東西過于名貴了。
無論是哪個女子,恐怕都想收到這樣的好東西來打首飾。
可以她的身份,戴這種東西出去,恐怕太招人眼。
她垂眸笑了笑,撐着身子下了床榻,打開櫃子裏最裏面的箱籠。
成為他的通房不過月餘的時間,被賞賜的好東西倒還真不少。最裏面的赤金鑲翡翠的簪子是初見時他賠給她的,她伸出手,玉指輕輕撫過赤金纏絲手镯、羊脂玉葫蘆的戒指、赤金點翠鑲貓眼石石榴花的簪子、酒盅大小紅寶石花心的牡丹鬓花……
又将今日的匣子放入,略略一算,這些“家當”竟然能在餘杭買下好幾間鋪子了。
薛靖謙真是財大氣粗。
她暗暗搖頭,只從另外的匣子裏挑了朵柔和又不顯眼的芙蓉石珠花戴上。
徐媽媽在一旁瞧着暗暗點頭:這程娘子心裏一向很有數,招人眼的事從來不做,不算世子爺送的那些絕世珍品,光程娘子自己箱籠裏的好東西也有不少,卻從不見她出門戴。
正是得寵的時候,卻穩重又不掐尖好勝,等到世子妃進了門有了孕,說不準很快就能被擡成姨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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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曾經在薛皇後閨閣裏服侍過,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徐媽媽被指到了程柔嘉身邊,自然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服侍的主子能腦子清醒不行差踏錯牽連一院子的人,對下人們來說,便是最大的好事了。
過了初三,侯府沒有了走親戚回娘家的事情,一些通家之好和王公貴族便都遞了帖子想來給侯夫人拜年,侯夫人一看這陣仗,索性就請了戲班子到家裏來唱戲,将下帖子的人家邀到了府裏玩。
外院和聞樨山房俱是熱鬧非凡,侯夫人沒有派人來叫她,程柔嘉也不去湊這個熱鬧,免得沖撞了什麽貴人外男惹來麻煩。
初二的時候薛靖謙陪着侯夫人回了娘家唐國公府,侯夫人是一家尊長,一年到頭很少回娘家,便連着在娘家歇了兩天晚上。等到回來了,就馬不停蹄地辦起了宴席,程柔嘉有兩日沒見到薛靖謙了,想着他在外院待客一時半刻不會進內院,便穿了鬥篷,出門去池姨娘那裏坐坐。
紅綢和阿舟都被喊去外院拿布匹和炭了,徐媽媽正指使着屋裏的小丫鬟收拾箱籠,見狀便要陪着去,程柔嘉想到自己要打聽的事,便又勸了她在屋裏做事,她一個人去也無妨。
徐媽媽想着這會子也沒什麽人往西府那裏走動,這些日子程娘子又常常和池姨娘那邊來往,應是沒什麽要緊的,但還是囑托道:“在池姨娘那裏無礙,娘子若要在外面逛園子,還是從池姨娘那裏帶個人服侍的好。”
她笑吟吟地應好。
池姨娘剛将一雙兒女哄到暖閣去睡覺,見她來了,便笑道:“你倒是來得巧,兩個混世魔王剛睡着。”
程柔嘉抿了嘴笑。
“姨娘怎麽沒去聽戲?聽說請的是近來有名的高家班呢。”
池姨娘嗐了一聲,興致缺缺:“鑼鼓連天的,再把五少爺和六小姐吓得夜裏夢魇,多劃不來。”說完又看了她一眼,擔心她是沒被邀去心裏不痛快,開解道:“那邊都是些鼻孔朝天的正頭娘子,咱們去了也是自讨沒趣,還不若窩在家裏吃好喝好,省得去看那些外人的臉色。”
程柔嘉心頭微暖。
池姨娘只比她年長十歲左右,兩人平日裏相處倒并不像長輩與晚輩,反而像是有些惺惺相惜的長姐幼妹。
“我記得,姨娘的父親身上有舉人的功名吧?”她笑道。
那日見了池姨娘,她心中實在好奇,回去便向徐媽媽打聽了她,後來,又從閑話中的只言片語補齊了全貌。
池姨娘是當今聖人登基那一年入府的。
池家原是侯夫人娘家唐氏的遠房親戚,但唐家這幾十年本就沒再出什麽風華絕代的後生,遠房親戚就更沾不上光了。
池家門戶單薄,池父早年中了秀才之後雙親便去世了,靠着給同族同村的人寫往來書信賺些銀子糊口。池姨娘是家中長女,自幼失恃,繼母在她十歲那年入門,對她暗地裏很是薄待,家中洗衣做飯挑水的苦活都讓她做。
到她長到十八歲時,繼母蘇氏算了一筆賬,覺得還是将她嫁出去更劃算,便想将她賣給一個有克妻名聲的老富商當媳婦,池姨娘悄悄去打聽,才知道那老富商前頭的媳婦根本不是被“克死”,而是被活生生折磨死的。
池家門庭低微,家徒四壁,她也沒什麽了不得的傲骨,若只是子虛烏有的克妻,她被繼母賣去也不算過分,總歸還是有些富貴日子過的。可繼母此招,哪裏是要的什麽聘禮,分明是要賣她的命!
池姨娘無法,只能求到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父親那裏。池父與原配到底有幾分鹣鲽之情在,一聽也怒了,和蘇氏争執不下時,便想了法子将池姨娘送到了遠房親戚唐家一個庶房老夫人身邊,求她幫女兒尋一門親事。
多年未走動的遠房,那老夫人也沒那麽好心——她家長子的大婦數年生不出兒子,瞧着池姨娘珠圓玉潤,模樣也好,像是個能生兒子的福相,便打起了将她收到兒子房中當姨娘的主意。
可那位大婦也不是吃素的,她娘家強勢,婆家平日裏沒少依仗,遇到這關頭,大婦的哥哥嫂子輪流上門來威逼利誘和讨要說法,那老夫人也性子軟,沒過多久就改口說只是想收留這個可憐的女娃,沒別的意思,家裏這才安定下來。
話已經放出去了,她家多雙筷子又不會餓死人,便将池姨娘留下了,想着說不準日後還有用。
兩年後新帝登基,唐家的殷勤薛家一下子成了皇親國戚,唐家的門庭也頓時水漲船高,唐家人都忙不疊地想盡法子讨好薛家那位生了一雙了不得的兒女的姑奶奶承平侯夫人。
新帝褫奪了薛家庶長子的世子之位,撥亂反正了嫡庶不分之風,念及薛家到底是薛皇後的娘家,不想讓侯夫人和承平侯關系鬧得太僵,便又親自出面調停。
可侯夫人受了半輩子的苦,是再也不想看老侯爺一眼了,更何況和他同床共枕?于是“大病”一場,病愈後便打了身子弱不宜伺候侯爺的名號,要從娘家唐國公府選一位良妾來侍奉承平侯。
池姨娘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那收留她的唐家庶房老夫人推出來的。
她本來有些抵觸——怎麽算,那位老侯爺都比自己大了二三十歲……可想到唐老夫人此刻的殷勤、她不求上進的長子每每瞧見她時那毫不遮掩的目光以及她家長媳明裏暗裏給她使的絆子,最終沒猶豫多久就點頭應下了。
老侯爺年紀大了,行事也開始有些瘋瘋癫癫,恐怕時日無多。侯府裏自然是侯夫人唐氏的一言堂,她名義上算得上是侯夫人娘家的親戚,又是她親自點名要的人,沒有嫉恨排擠她的道理,她只要安生地當着二人關系的調和劑,再生下一兒半女,下半輩子的榮華安穩就有着落了。
池姨娘點了點頭,提起父親,臉上難得的有些驕傲:“是啊,到底是年輕時家裏窮耽誤了,如今進士是不能考了,靠着舉人的身份,減免了家中田地的賦稅。又承蒙将軍的提攜,在老家當了知縣,家裏的日子才算是好起來。”
說起來,當時能入侯府,與她家世清白,池父是個秀才也脫不了關系。她入了侯府成了姨娘沒多久,繼母蘇氏就上門來給她磕頭認錯,她沒有理睬——若不是父親當年難得的靠了回譜,只怕她早就是黃泉路上的行人了。
後來在侯府的財物支持下,池父中了舉,當上了知縣,又納了一門賢惠的妾室,那妾室膝下如今也有了個兒子。這幾年她偶爾歸寧,蘇氏都小心翼翼地伺候她,生怕她一個不高興讓池父休了她……
程柔嘉的話打斷了池姨娘的回憶:“那,老大人可考過進士?”
她笑着點頭:“那自然也是試過的,只是我爹他耽誤了許多時光,能考上舉人,已經是到頭了。”又斜睨着她:“怎麽?程娘子家中有後生要考進士?”
聽聞這程娘子幾代都是商賈人家,家中幼弟年紀也還小……
不免有些疑惑。
“也不是後生。”程柔嘉垂下眼睑,努力去回憶那人的模樣,但到底不曾見過幾回,面目還是模糊:“是我爹資助的一個同族後生,前些日子家中來信,說他中了舉人,三月就要會試了,過了年就會從餘杭啓程,想讓我幫着安排安排。”
“哎呀,那可是大好事。”池姨娘笑意直達眼底,“只要是個知道感恩的,将來你娘家也算是官場上有自己的人脈了。”
程柔嘉亦微微颔首。
不得不說,爹還是有遠見的。在生意剛做起來的時候就發現了程家的薄弱之處,費盡力氣地從程家村同族的人中選了好苗子傾盡錢財培養,如今,總算是有了一線曙光——幼弟年紀畢竟還小,等他起來,怕是解不了家中這幾年的燃眉之急。
一旦等她被放出了府,薛靖謙的權勢不但不是助力,說不定還是阻力。但若是程家有人在官場上做官,至少像前知府那樣得了薛三爺那種人一個命令就來傾覆她整個程家的事情,應該不會出現了。
程昱之的事情,她得傾盡全力去幫助才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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