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方氏
華服老婦人跪坐在佛堂正堂的佛像前,蒲團上壓出一圈痕跡,瞧上去是已經念了許久的經了。佛像前煙霧缭繞,燒了一半的三炷香靜谧地燃燒。
于媽媽輕手輕腳地進來,跪在侯夫人身側,低聲耳語幾句。
侯夫人停下手中的念珠,閉目冥想了片刻,伸出手由于媽媽扶起來到了內室歇息。
“看清楚了,世子今日去流雲水榭垂釣了?”
于媽媽點點頭:“是。”
侯夫人就蹙起了眉,自言自語地呢喃:“朝中今日有什麽大事嗎?這孩子,從前很不高興的時候就會去垂釣,還不讓人近身……什麽苦都往自己肚子裏咽,從來不肯跟我這個當娘的講,怕又惹我傷心……”
于媽媽眼瞧着侯夫人因心疼世子,眸中露出追憶之色,心知再放任下去怕又要想起沈姨娘的事了,忙笑着輕聲打斷她:“夫人您不知道,今日世子去垂釣,叫了程娘子貼身服侍呢,倒不是一個人去的。”
侯夫人愣了愣。
這種事還是第一回 見。
看來謙兒并不是心情不佳,說不準,是今個兒休沐心情好,又碰上大晴天,才去垂釣的。
但想起盛女醫來給她請脈時無意提及的那些事,她心裏又有些不得勁起來,淡淡地開口:“她不是病了麽?倒還能去湖邊吹風?”
“瞧着應是大好了,老奴聽小丫鬟們說,世子爺垂釣的時候,程娘子就在一邊彈琴,世子爺看上去心情很不錯。”
侯夫人聞言不由默了默。
謙兒年幼時,那個賤人已經成了氣候,仗着生下了庶長子,整日霸着侯爺,謙兒長到六歲上,和父親碰面的次數卻屈指可數,更不用提教導和贊許了。
“……那孩子心氣兒高,是個不服輸的性子。那個老糊塗越是怠慢他,他就越發上進刻苦,自小便是文武雙全……我那時将他瞧作唯一的指望,不許他舞刀弄劍,免得被那賤人唆使得上了戰場有來無回,他就偷偷地背着我練。
“長到了八歲,薛靖淮洋洋得意地想在侯爺面前長臉,主動想和府裏的護衛隊切磋,謙兒在一邊眼巴巴地瞧着,總算是有了機會拿到了弓箭和□□,那麽小的孩子,卻挑翻了護衛隊二十來歲的小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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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侯夫人的臉上欣慰與惆悵交織:“可人的心一旦長偏了,就是誰也說不動的。”
謙兒贏了那場比武,也只得了一聲贊許,反倒是被精心教導卻天賦平平的薛靖淮得了侯爺那塊羊脂玉的令牌當獎勵。
“從那之後,謙兒就不再吵着鬧着要學武了。”
因為他已經知道,父親不喜愛他并非是因為他文韬武略哪裏不如庶長兄,而是純粹的偏心而已。
她瞧着心疼,不再阻止他做任何喜歡做的事,那孩子卻漸漸養成了去垂釣的習慣——尤其是又為父親的偏心傷心時……
但也僅僅是那裏,出了那水榭,他就又成了承平侯府懂事長進的嫡長子,日日聞雞起舞,筆耕不辍,不曾與纨绔習氣、風花雪月有半點的關聯。
“謙兒長到十四歲上,碰到朝廷征兵,沈姨娘在侯爺面前唆使着,他又有心想建功立業,便去投了軍,從最底層的燒火兵做起……最難的時候,整整半年不曾與家中有書信往來,我日日在佛前乞求,生怕哪日醒來聽到的就是他為國捐軀的噩耗……”
侯夫人越說越傷心,漸漸眼角濕潤,擡手拿着帕子止淚。
于媽媽只好在一邊勸着:“如今可不是都苦盡甘來了麽?若不是有世子平西北定蠻荒,老奴說句不當說的,娘娘恐怕也不會有今日的大造化。咱們侯府能走到今日,是全依仗了世子的汗馬功勞呢……”
“你說的是。”侯夫人颔首,情緒很快穩定下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昔日甚嚣塵上的沈姨娘早在數年前就化為一抔黃土,死得也很不安詳。
而她心尖上的薛靖淮,如今也得仰仗着她的謙兒才能在京城有立足之地,她歹毒至極搶去的兒媳,如今隔三差五地便來向她請安,如同親婆母般的侍奉着,至于她挖空心思魅惑的那個老糊塗,早有新人在側,又一門心思地尋求長生不老之術,早将她忘到九霄雲外了……
“有一言,老奴不知道該不該說。”于媽媽觑着侯夫人的神色,笑着開了口。
“素心,咱們相伴幾十年了,還有什麽不能明言的。”侯夫人斜了她一眼,笑着搖頭。
“老奴知道夫人瞧不上程娘子的出身,可世子爺已經弱冠了,日日為國家大事和侯府的前程操勞,自個兒的親事也被耽擱了。如今好不容易身邊收了個可心人兒,能服侍得他心裏熨帖自在,夫人大可不必那般在意,就當是為了讓世子爺高興也好。您說是不是?”
侯夫人聞言瞪了老仆一眼,心裏卻也是贊同的。
她方才憶起舊事,正是因為吃驚謙兒竟能讓那通房在他垂釣時彈琴——他從前對這些風花雪月之事從不上心的,樂坊花樓不曾踏足半步,請回來的戲班子也只是想給她解悶,有時她也會想,她寧願她的兒子能纨绔随性些,也不要似老黃牛般為了整個侯府的前程奔波,自己卻沒享受到分毫……
“罷了罷了,只要那邊的避子湯不停,随他們胡鬧去吧。”良久,侯夫人嘆了口氣,似是妥協了。
于媽媽眼裏就透出了笑意。
她跟着侯夫人幾十年了,早将夫人的一舉一動看得分明。有些話,夫人不好主動提起,她便先“僭越”地替她開口罷了。
說了這通話,侯夫人似是有些疲乏了,便在貴妃椅上閉目養神。
一盞茶的功夫過後,外面傳來通禀聲。
“夫人,大奶奶來請安了。”
侯夫人眼睑微動,微微颔首,于媽媽便掀了簾子出去迎接。
“您來啦?夫人正念叨着您呢。”
方玉嫣一身華服,滿頭釵環,通身彩繡輝煌,一面親熱地挽了于媽媽的手,一面裝作不經意地往內室張望,輕聲道:“母親還在佛堂念經嗎?”
方氏是侯府庶長子薛靖淮的嫡妻,論起來,自是要喊侯夫人這個嫡婆母一聲母親的。
于媽媽笑着搖頭:“已經供奉過佛祖了,眼下在屋裏小憩呢,您進去說話便是。”
方玉嫣便啊了一聲,有些遲疑:“即是如此,還是讓母親好好歇着吧,我就不打擾母親清淨了。”
又轉身指了身後的丫鬟:“今日是月底了,我便帶來了賬本,想讓母親過目府裏這月的開支賬目有沒有差錯……”
于媽媽的目光在丫鬟放在桌上的一摞賬本上停留了片刻就移開,笑着推方玉嫣進去:“這都是小事,夫人待您像親母女似的,見了您只會高興,哪兒還顧得上休息。”
方玉嫣笑着颔首,款款地進了屋,在貴妃椅旁的小杌子上坐下來,輕輕地給正在閉目養神的老婦人捶腿。
侯夫人睜開了眼睛,看見方玉嫣,臉上便盛滿了笑意,拉着她的手道:“你這孩子,怎麽無聲無息地就來了,也不叫我。”
方玉嫣臉上就帶了些為人兒媳的羞赧:“這幾日忙着對府裏的賬目,沒來給母親請安,母親可莫怪。”又殷勤地問起于媽媽侯夫人的身體狀況,十分貼心地囑咐了幾句。
“你操持着這府裏上上下下的事,最是辛苦,晨昏定省也就罷了,最多是我這老婆子許久聽不見你這小甜嘴說話,心裏頭念得慌罷了。”侯夫人笑得慈愛,不住地拍着方氏的手。
“對了。”方玉嫣笑眯眯地指了帶來的丫鬟:“我讓阿巧将府裏這個月的賬目帶來了,母親可歇夠了,不若這會兒來瞧瞧?兒媳愚笨,總是憂心管家有什麽錯漏之處,傷了侯府的名聲。”
“你聽聽。”侯夫人笑呵呵地看向于媽媽,“這丫頭說自己愚笨呢。”
“大奶奶若是愚笨,這滿京城就沒有聰明人了。”于媽媽含笑附和。
“你管家我從來都是最放心的,能送到我這兒,想來也是仔細對過了,我就不看了。”侯夫人搖搖頭,“素心,你去将賬本歸庫落鎖便是。”
方玉嫣便笑成了一朵花,乖順甜美地将帶來的寶瓶遞給侯夫人:“母親,這是我方才才從花圃裏摘來的山茶花,放在您屋裏,瞧着也有生氣些。”像個撒嬌求寵的小孩子一般。
侯夫人樂呵呵地接過,連道了幾聲好:“你素來有心。”
二人和樂融融地說着話,過了半個時辰,方玉嫣才滿眼笑意的從聞樨山房出來。
轉眼到了掌燈時分,消失許久的于媽媽這才含笑進了屋。
侯夫人剛叫了膳,見狀朝她招了招手,沉聲道:“如何?”
“叫了幾個得力的會算賬的賬房先生一起算的,這次,應當也沒有什麽問題,大爺是荒唐慣了,不過有公中銀子的規矩在,倒也不敢太放肆。”
侯夫人輕哼了一聲:“沈氏那個賤人養出來的兒子,能有什麽出息?等那個老糊塗死了,我就要把大房趕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倒并沒有對方氏有半點維護之意。
“我今日見了方氏,心裏頭才對那個通房暢快了些。”侯夫人靜靜地吃了幾筷子菜,忽然開口道。
于媽媽愣了一下,旋即笑起來:“老奴早就說過了,世子爺不是那麽沒出息的人,不至于因為惦記一個身子已經不清白的庶嫂遲遲不成婚。”
“那是自然。”侯夫人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心裏頭卻如卸下了大石般愉悅:等着陛下或者太後賜婚,不過是他們對外的借口,若謙兒想成婚,早幾年名聲最盛的時候,什麽名門貴女都是娶得的,陛下也沒有阻攔的道理,偏偏就是他不肯松口娶妻……
府裏偏偏又住着個青梅竹馬,甚至曾經和他訂過親的庶嫂,同一屋檐下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她怎麽可能心中不打鼓?
她曾經甚至想過,倘若謙兒真的是有這個執念才遲遲不成婚,她施計将薛靖淮那個孽障殺掉,讓方氏變成寡婦再送到謙兒手裏,也不是不行……不過這麽些年過去了,倒是沒瞧出謙兒對方氏有什麽逾矩之處。
幸好她猜錯了。
謙兒不過是沒有瞧得上的人罷了。那程氏論樣貌,可比方氏出色不少,男人嘛,終究還是貪戀顏色的。
且她那樣光風霁月舉世無雙的兒子,便該配個世上最好的女子才是。似方氏那等忘恩負義之輩,不配被他牽腸挂肚求而不得。
于媽媽在一旁默默看着,無奈地搖頭。
夫人啊,在世子爺的事情上,還真是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