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阿元
程柔嘉亦步亦趨地跟在身着石青色寶相花刻絲錦袍的高大男子身後,微微低着頭,餘光卻時刻注意着周遭的景致。
向來給侯夫人請安都得起個大早,冬日裏出門有時天都沒亮,丫鬟在前面提着燈也是枉然,寒風獵獵,根本沒有去瞧景的心情。待到回來了,又要忙着回世明堂學府裏的規矩,回到房裏再翻翻書搗搗藥,一日也就過去了。
在人前,世子還是很注重規矩的。
徐媽媽陪侍着伺候,她想起被教導的規矩,便故意慢了幾步落在薛靖謙身後,他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言語,想來也是贊同的。
過了聞樨山房,西邊就是參天古樹環繞,富麗堂皇的照妝堂。
據說皇後娘娘出閣前,就是住在此處。
程柔嘉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微微擡起頭去瞧那寬闊的院落,只能依稀瞧見照妝堂燙金的大匾,正房的玻璃大窗、黑漆角柱和東南角的花架上滿枝的紫色藤蘿,富貴中透着清雅,又別有意趣。
薛皇後是承平侯府這一輩的第一個孩子,據說她年幼時,承平侯還不甚荒唐,甚至和侯夫人算得上恩愛。到了她及笄時,沈姨娘則開始仗着侯爺的寵愛把控內院,侯府的嫡出大小姐及笄禮辦得十分潦草,只有侯夫人請來的贊者算得上身份貴重……
薛靖謙走路習慣了大步,此刻耳邊熟悉的腳步聲漸遠,他不由回身,見程柔嘉向照妝堂的方向看,腳步便放慢了下來。
徐媽媽瞧着就輕咳了一聲。
程柔嘉回神,頓覺失态,忙小步快走地趕上。
“在看什麽?”薛靖謙淡淡問。
“聽說皇後娘娘出閣前就住在照妝堂,娘娘是天下女子的典範,妾身心中好奇,便不免多看了幾眼,世子爺莫怪。”她笑得娴靜柔和,明明是這般普通的恭維之語,卻被她說得有一派發自肺腑的真誠。
薛皇後比薛靖謙年長五六歲,姐弟倆從小到大都親近,聞言,淡定自若的臉上也不免挂了一絲笑意。
“娘娘幼時就聰慧毓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四書五經學得不輸男兒,父親那時很疼愛她。”
薛靖謙目露回憶之色,旋即臉色微滞,似是想到了什麽不好的回憶,語氣頓了一下變得硬邦邦:“……娘娘後來受了不少苦,好在說了門好親事,才有了如今的大造化。陛下登基後,娘娘還歸寧過幾次,照妝堂照着宮裏的規制修繕了幾回,倒比旁的院子要華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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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柔嘉心知薛靖謙停頓的片刻,定是想起了從前的舊事。
沈姨娘三個字是東府的禁忌,提到的人往往只敢一筆帶過——只因那恃寵生嬌的妾室做的錯事,一個事關侯府的繼承人世子爺,一個事關天下最尊貴的女子薛皇後,她打聽不出來,也不敢多打聽。倒是自從她住進世明堂後,侯府裏也會傳些薛靖謙的風流韻事了。
薛靖謙素來強勢,興許不願意在她面前露出昔日的傷痛……
她忽然對他有些心疼。
至親之人都受過同樣的苦楚,默契地将那痛苦埋在心底最深處,侯夫人身邊尚有知心的丫鬟婆子可以傾訴,薛靖謙這樣沉穩隐忍的性子,走的是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的路,怕是根本不願意同別人吐苦水,那他又是如何化解這些痛苦的呢……
薛靖謙愣了一下,垂目去看忽然伸進自己手心的柔嫩玉手,便見那手的主人眸光殷殷地看着他,目中似有隐隐的憐愛和同情。
他心口如同忽然被什麽東西灼燒了一下,低低一笑,反手握住了那只手,将人輕輕拉到身側。
程柔嘉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鬼使神差地逾矩去安慰他,此刻忽然與薛靖謙并肩,對方拉着她的手似乎也沒有松手的意思,旁邊還有徐媽媽灼灼的眼神,她臉燒了起來,小聲抗議:“世子,這是在外面……妾身與您同行,也不合規矩……”
“你走得這樣慢,到了水榭,不知要何年何月了。”薛靖謙笑,步子卻半點沒有加快,仍然在遷就她的步伐。
徐媽媽看在眼裏,便默默地退後一步,沒有多說話。
規矩什麽的,自然還是世子爺說了算。
游廊上穿着綠色比甲的小丫鬟們不少,路過時個個都斂聲屏氣,屈膝行禮,程柔嘉只能低着頭,自我安慰這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大袖掩着,牽手應該也看不大出來。
可小丫鬟們眼睛尖着呢,人一走,就低低地議論了起來:“方才是那位程娘子吧?竟和世子爺并肩走,看來頗受寵愛呢……”
“并肩走算什麽?你沒瞧見程娘子的袖子和世子爺的都交疊在一塊了,我看世子爺是在拉着她走呢……”
又有小丫鬟跳出來顯擺自己消息靈通:“這有什麽,我姐姐在世明堂伺候,說程娘子前兩日生了病,都是世子爺親自喂藥的呢。”
“……程娘子可真是好福氣,多少京中的貴女都沒得過世子爺好臉色呢。不過,那邊就是西府的地界了,他們去那邊做什麽?”
“不知呢。”
流雲水榭四面卷棚,立在其中,望着微光粼粼的湖面,日頭下并不寒涼的微風吹着,格外地讓人心曠神怡。
兩人還未到時,徐媽媽就已經囑咐下人将水榭收拾了出來。
到時,只見石桌上擺了十錦攢盒,裏面有各色的果子和糖,瞧着十分悅目。
薛靖謙拉着她在石凳上坐下,順手抓了一把窩絲糖給她,眼裏是濃濃的笑意。
程柔嘉便嘟着嘴:“世子爺,妾身又不是小孩子……”
他看了忍不住大笑。
是誰在病中不肯喝藥非要吃糖的?
還說不是小孩子。
但她臉皮薄,聽見他一笑就羞赧了起來,薛靖謙不想讓她不自在,調笑的話就沒有再多說。
碧水湖的湖面化了凍,流雲水榭正對着的一角正好能瞧見魚兒在下面暢快地游着,薛靖謙望着怡人的景色和美如畫的佳人,忽地來了幾分興致,吩咐徐媽媽去準備釣竿,想要垂釣了。
程柔嘉聽着就笑嘻嘻地吃了個蜜餞梅子:“世子爺這愛好,倒同妾身祖父差不多。”
嘲笑他老成?
薛靖謙聽着挑了眉,掐了一把她的腰窩,佳人瞬間躲了起來,往水榭旁的憑欄處去坐。他佯裝怒氣,繼續走過去擾她,直到美人柔情似水的讨饒,有幾分慵懶地靠在置放的迎枕上,才收了手。
擡眼時,眼前忽地展現一副熟悉的畫面。
鵝黃色春衫的少女笑靥如花,拿了把雙面繡的精致團扇,掩着嘴笑道:“阿謙哥哥,你這愛好,我家大伯倒是能和你說得來。”
她懶懶地依在涼亭的美人枕上,容顏秀麗無雙,眸光中又透着幾分潋滟的風情。
生着和嘉兒一模一樣的臉。
他聽見自己無奈的聲音:“阿元,你這促狹鬼。”
“阿元……”
薛靖謙低低地呢喃,回神時便發覺眼前的佳人停止了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中有探究之意。
他明白自己失言,卻不知如何來解釋這情境。
幻覺中的畫面他明明從來都沒有經歷過,卻像真實發生了一般。
那女子還和嘉兒生得那般像……
會不會,也是和他初見嘉兒時,夜裏做的夢一樣,只是又一個逼真的夢境?
他輕咳了一聲,笑道:“方才忽然想起,恩愛夫妻往往都會取小字,嘉兒,我喚你阿元,可好?”
總不能像她承認同她在一塊的時候還想着一個什麽“夢中神女”吧……思來想去,也只有這種解釋,才能蒙混過去。
元,萬物之始。
又是“夫妻”又是“元”的,程柔嘉腦子裏混混沌沌的,只覺得十分高興,迷迷糊糊地應了聲好,也沒工夫再去細思方才男子一瞬間的出神。
薛靖謙心中一松,輕輕喚了聲“阿元”。
美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忽然覺得,心口方才頓然覺得缺失一塊的地方,又被補了上去,格外地舒适。
于是忍不住又多喊了幾聲:“阿元……阿元……”
心情如同八歲時終于抓住了渴望已久的彈弓和刀劍,一朝圓夢。
方玉嫣拿剪刀去剪枝頭上盛放的山茶花,用帕子包着左手将花取下來放在寶瓶裏,粉紅的山茶花被淡紫的三色堇映着,格外有意趣。
她身着大紅縷金百蝶的裉襖,堕馬髻上插着雙股的金鑲點翠的如意簪子,手上戴着一對碧綠色的翡翠手镯,更襯得膚光如雪,通身的朱佩釵環一瞧就是簪纓世家出身,氣質端莊典雅,又不失雍容華貴。
她此刻氣度從容地剪着花,似乎心情愉悅,很是自在——倘若不去看她身後的丫鬟的話。
茜紅色比甲的丫鬟懷裏抱着十幾本賬冊,雖是冬日,一路走過來鼻尖也沁出了細汗。她小心地看了一眼方玉嫣,又看一眼不遠處的水榭。
世子爺正倚在柱子旁,含笑看着那面如美玉,皮膚賽雪的嬌弱女子,似是在說笑,四目相對,俱是含情脈脈,看得出正是如膠似漆的好時候。
“大奶奶……再不去侯夫人那裏,怕是要遲了。”
她硬着頭皮開口,眼看着寶瓶中的山茶花交疊,都快堆滿了,大奶奶還渾然不覺。
方玉嫣呀了一聲,笑了起來:“瞧我,不知不覺竟剪了這麽多。”便擡手将寶瓶下紫色的三色堇灑落在地上:“原是不值錢的玩意兒,瞧着有幾分顏色,和山茶花放在一塊,還是有些掉價。”
丫鬟低頭應是。
“走吧,夫人怕是要等急了。”靛青色的素面高底鞋踏過地面上的三色堇,嬌花須臾間碾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