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周全
薛靖謙并不是閑人,将重要的事情交代完後,便起身準備出門了。
程柔嘉亦起身跟着到了門口,屈膝福禮相送。
那人卻在房門處回過身扶住她:“你病才好,別跟出來了。”又低聲道:“侯夫人那邊你也不必去請安了,她這兩日忙着禮佛齋戒,沒工夫想這些事。”
她微微一滞。
昨夜她才侍奉過他,今日又沒喝避子湯,侯夫人當真不會怪她沒規矩嗎?
但擡眼迎上男子堅韌自信的眼神,她也不由彎起了嘴角。
也是,世明堂的消息能不能傳到侯夫人耳朵裏,全憑他一句話罷了——她主動引他夜中相會的事情,侯夫人不也到現在都還不知道?
送走了薛靖謙,程柔嘉在臨窗大炕上坐了片刻,叫住了正在收拾床褥的阿舟。
“你的腿是怎麽回事?”
阿舟鋪床的動作僵在那裏,有些木木地轉過身看着自家主子,卻見她臉上的溫和笑意全然消失無蹤,望着她的眼神很是嚴肅。
程柔嘉實然一早就發現阿舟有些不對——習武之人下盤穩如磐石,阿舟俯身提水壺倒水的時候卻差點跌向地上,雖然只是一瞬的失誤,很快糾正了過來,但還是瞞不過她的眼睛。不過薛靖謙方才在,她怕貿然問了結果不可控反而連累阿舟受苦,便憋到了此時才開口。
阿舟咬了咬唇,忽而跪了下來給程柔嘉磕頭:“奴婢們看顧娘子不力,連娘子發了一日的低燒都未曾察覺,既失職又愚蠢,世子爺罰了奴婢和紅綢一人十個板子,實在沒有任何冤屈之處,望娘子明鑒!”
這一早上的事情她都看在眼裏,她明白世子爺如今是多麽看重她家娘子。程娘子對她有恩,而自打進侯府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娘子心情這樣好……娘子心思重顧慮多,什麽事都喜歡自己撐着,難得有對人這般依賴的時候,可見對世子爺也是有幾分真情在的。她不想因為她這個小小的奴婢,惹得世子和娘子生隙。
程柔嘉怔住,良久,伸出手摸了摸阿舟的頭。
阿舟身世可憐,本也是小戶人家無憂無慮長大,一朝家鄉發生饑荒,逃荒路上和家裏人走散了,憑着一身功夫好不容易逃到鎮江旁的小村子活下來,村裏年強力壯四十多歲的鳏夫卻暗中對她動了心思——夜裏霸王硬上弓不成反倒被打得鼻青臉腫,第二日就氣急敗壞地召集族老開了祠堂給她扣上□□的名聲要處決她。
那時她們正好在那村莊借宿路過,夜裏的動靜家中的侍衛看得一清二楚。鄉紳族老們無一不知道那鳏夫是什麽品性——鑽貌美的小寡婦被窩這種事,那卑鄙之徒幹了不止一回,偏偏他是族長的弟弟,氏族相護慣了,也就誰都也不關心真相如何,只盡管将不守婦道的帽子扣在女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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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阿舟是個外來戶,勤懇種地好不容易入了戶籍,小姑娘家家的遇到這種事委屈得不行,祠堂之上卻沒有任何人站出來為她說話。她性子老實,只會惡狠狠地瞪着那龌龊的小人,頭被壓在地上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
她一路風程仆仆,本不願意多惹事生非,可看到那小姑娘被群起攻之的場面,便想到了阿爹被下了大獄時她們全家奔走無門的絕望處境,終是出手救下了她。
這丫頭性子老實,一心想報答她的恩情,在她說了數次進京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還是義無反顧地當起了她的丫鬟,說要護她周全。
程柔嘉将她扶起來,轉身去箱籠裏尋了上好的金瘡藥和紅藍花酒,将人拉到了耳房。
阿舟見她挽起袖子要親自給自己上藥,忙道:“姑娘,奴婢皮糙肉厚的,自小在泥堆裏當男娃養大的,哪裏就這麽嬌貴了?奴婢床還沒鋪完呢,這藥晚上回去再上也不遲。”
湖藍鳳尾團花的衣袖聞言卻不停滞,輕推了她到耳房的榻上,半褪了缃裙為她小心的上藥。
“你和紅綢年歲相仿,她懂得叫苦叫累,挨了板子就在房裏歇着,你怎麽就不知道心疼自己呢?”程柔嘉看着那一片猩紅心疼地搖搖頭,上完了藥便嘆了口氣道:“在耳房歇着,我若要人伺候,自會喊你。這是主子的命令,你不許起身。”
阿舟本還有些想起身,聞言又悻悻地趴了回去,低低應了聲是。
環佩聲漸遠,本看着有些喪氣的小丫鬟擡起了頭,眼裏亮晶晶地泛着淚,臉上卻布滿笑意。
姑娘和紅綢自小一起長大,商戶之家規矩又不甚繁重,她眼瞧着,紅綢就如同也被當成半個小姐養大的一般,十指不沾陽春水,幹了些活就喊苦喊累。
她不欲與紅綢相争,但也看不慣她貼身伺候姑娘卻事事不上心的樣子,心想着,若是姑娘肯多用她就好了,她一定将姑娘伺候得好好的。未曾想,姑娘知道她挨了板子,竟會親自給她上藥,還那般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
姑娘待她這樣好,她定要再多護着姑娘一些才行。
阿舟暗暗下定了決心。
紅綢應是住在東廂房後面的後罩房,程柔嘉被薛靖謙勒令不許出門,身邊又沒有了伺候的人,正猶豫着要不要偷偷跑出去,崔媽媽忽地帶了一位婦人等在簾外,要求見她。
“這位是?”
她将人請進來,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那位圓臉的婦人——瞧上去不過三十出頭,面相寬和仁厚,眼裏卻透着精明能幹。
崔媽媽便笑着道:“這位是世子爺親自點的人,何旭家的,姓徐,您叫一聲徐媽媽就是。”
“徐媽媽。”她眨了眨眼,不是很明白薛靖謙的用意,但還是依言客氣地打了招呼。
徐媽媽便恭敬地走上前來,端正地行了大禮:“程娘子長樂。”
崔媽媽這才接着道:“娘子房裏兩個伺候的丫鬟年紀小了些,許多事不知道,照顧娘子也照顧得不周全。徐媽媽是府裏的老人了,從前在皇後娘娘院子裏當過差,性子最是穩妥,世子爺将人送過來照料娘子,凡事才能安心些。”
程柔嘉吓了一跳。
這……伺候過皇後娘娘的媽媽來伺候她?
“這怎麽擔當得起?”她連道。
徐媽媽便斜了崔媽媽一眼,笑道:“娘子莫要聽崔媽媽編排我,奴婢哪裏就能和皇後娘娘扯上關系了?娘娘未出閣時,奴婢還只是院子裏的三等丫鬟,都還沒許人家呢。”
饒是如此,這樣有身份的老人來當她一個通房的管事媽媽,也是有些逾矩了。
而且看樣子,徐媽媽似乎和崔媽媽私交也不錯。
但薛靖謙既然已經把人送來,恐怕由不得她拒絕。再者,阿舟紅綢兩個如今都負着傷,她也不願讓她們帶傷奔波……
“那妾身只有多謝世子爺恩賞了。”她站起身,對着世明堂的方向微微行禮,笑着接納了徐媽媽的到來。
崔媽媽滿臉笑意地被送出去,微微出了一口氣。
世子對程娘子實在是過于上心了。
舍不得讓她喝避子湯,還特意來囑咐她斷藥的事不許向外聲張,明顯是不想讓侯夫人知道了心裏對程娘子不喜。
如今又送了個得臉的管事娘子過來給程娘子當管事媽媽,這東廂房上上下下伺候的人加起來,都快夠侯府庶出小姐的規格了。哪裏是養了個通房,依她看,是養了個祖宗。
被東廂房的事絆了一個上午,崔媽媽在心裏嘀咕了幾句,也不再停留,回了世明堂的花廳打點院子裏的事去了。
到了這日下午,京城竟迎來了冬日以來的最暖和的一個大晴天。
前幾日并未落多少雪,因而出了太陽也并不寒冷,薛靖謙本是休沐,在外院書房交代好了一些必要的事,午膳便去侯夫人那裏陪着她老人家用了飯。
飯後,卻是帶着盛女醫來給程柔嘉複診了。
盛女醫見程柔嘉好得這樣快,自覺醫術得到了很好的驗證,又知道眼前人是将軍心尖上的人,表現得也很是高興:“恭喜程娘子,如今風寒已是大好了。”
送走了盛女醫,程柔嘉臉上的笑意都快要溢出來,眸子亮閃閃地拉着薛靖謙的衣袖。
“世子,既然病好了,那妾身能出去嗎?”
薛靖謙臉色淡然地将衣袖上如青蔥般白白細細的手指頭一根根松開,否決得十分堅決:“不行。”
明眸善睐的佳人瞬間喪氣地扁了扁嘴,坐到了炕桌旁有氣無力地靠在大迎枕上,偶有斜睨,滿是哀怨。
薛靖謙如青松般站了片刻,移步到她面前:“自己去,不行,跟着我,可以。”那樣嬌嬌弱弱的模樣,他不親自跟着,萬一又挨了凍受了寒,豈不是純粹折騰他自己?
程柔嘉又高興起來:“府裏妾身還沒好好轉過呢,有沒有湖呀?”聽聞王宮貴胄都會在家中修人工湖,她家雖然富庶,卻也只是住着有小池塘的宅子。
“有。”薛靖謙下意識的點頭,旋即一默:“在西府那邊。”
面前的小姑娘忽地睜大了眼睛,眼神溫順又有些不舍,猶猶豫豫地開了口:“西府啊……那,還是算了吧。”
世明堂的仆役嘴最嚴,可是還是能聽到不少對西府大房的說嘴,可見,薛靖謙本人是最不喜歡西府的人的。
她不想惹他不高興。
但這樣子落在薛靖謙眼裏,卻是另外的意思。
他挑了挑眉,覺得自己的權勢受到了挑釁,勾起佳人的下巴,笑了起來:“我是承平侯世子,東府西府,日後都是我的家産,沒有哪裏不能去。”
作者有話說:
各位小天使們,作者今天公司聚餐到家比較晚了,有點累,明天晚上更新哦,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