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名分
侯夫人住的院子離世明堂不算遠,出了世明堂正房前的月亮門,繞過兩座白玉石橋,聞樨山房古樸雄厚的牌匾就現于眼前。
聞樨山房本是過世的侯府太夫人生前住的地方,侯夫人作為承平侯府的當家夫人,按理說應該同承平侯一道住在侯府的正院,但夫妻兩個不睦已久,如今侯夫人膝下一兒一女,一個做了當朝皇後,一個是軍中赫赫有名的大将,倒也無需再随着夫婿的心意委屈自己。
進了山房,程柔嘉很快發現在侯夫人院子裏伺候的丫鬟們并沒有統一的服飾,反而紅的綠的各相映趣,如同春日裏各色的花兒,瞧着讓人賞心悅目。
侯爺生性風流,除了那位捧在心尖上的早亡妾室,身邊的通房侍妾加起來也能有十餘位,程柔嘉本以為,有這樣的夫婿,侯夫人對下面的年輕丫鬟們定是要求得一板一眼,如今看這情勢,倒是她偏頗了。
于媽媽笑着帶着她進了正屋,卻見屋子裏輕悄悄的。年近五十的侯夫人正側卧在貴妃椅上小憩,身着桃紅色比甲的丫鬟正半跪在地上給她捶腿。
她們進來的動作很輕,侯夫人似乎并未被吵醒,又有捧着膳食的丫鬟們魚貫着進來上菜,步子也都輕輕柔柔的,像是已經習慣了。
“夫人,該起來用早食了。”于媽媽笑着過去輕輕喊道。
侯夫人這才慢慢起了身,由于媽媽扶着到了用飯的黑漆半月桌這裏。
程柔嘉這才有機會悄悄打量侯夫人。
侯夫人算起年歲來已經年逾五十,但皮膚細膩紅潤得驚人,看上去與四十出頭的婦人差別不大。她戴着祖母綠的額帕,大紅色的刻絲寶瓶褙子,衣袖和立領處鑲着一排小拇指甲大小的南珠,裝束打扮雖不張揚,卻也處處透着鐘鳴鼎食之家的氣派。
許是回籠覺剛醒,一雙眼睛神采不盛,但腳步仍舊不緊不慢,下颌下意識地微微揚起,帶着身居高位者與生俱來的睥睨的傲慢。
程柔嘉瞧着她像是沒有注意到她似的,便在于媽媽的眼神示意下伸手接過她手裏的象牙木勺,挽起衣袖為侯夫人布菜。
“夫人才起來,想是胃口不佳,不妨先喝小半碗的桂圓梨汁開開胃。”
聲音婉轉動聽,調子又不緊不慢,侯夫人默不作聲地接過嘗了一口,掩下眼裏的笑意,擡起頭時便帶了幾分剛清醒似的驚訝,放下碗拉了她的手:“你這孩子,怎能讓你來伺候我用膳?我是睡糊塗了,沒瞧見你。”
程柔嘉只低着頭抿着嘴笑,裝得一派娴靜溫柔,并沒有去計較侯夫人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薛靖謙一早就走了,她現在還是個沒名分的人,即便是有了名分,也不過是比丫鬟們強了一星半點而已,莫說是立規矩伺候飲食,侯夫人就是讓給她捶腿捏肩,那也是使得的。
遣退了伺候的丫鬟們,侯夫人便要拉着她在坐下一同用飯,程柔嘉推辭了幾番,見對方的确不是試探,便也坐了下來,小心地陪着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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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老三那混賬做的糊塗事,是我們承平侯府對不住你……”四下沒了人,侯夫人說起話來也沒了顧忌,“原也是思來想去不知如何補償你們家……昨日謙兒那孩子過來說是想收你在身邊,倒也是個辦法……你帶着嫁妝上京,本就損了名聲,這世道對女子苛刻,縱使毫發無傷地回去了,恐也有流言蜚語不斷……”
“這些年,謙兒身邊一直沒有個可心的人,我這當娘的看着也着急。好不容易有個得他心意的,他既主動開口求了,我也就允了……還沒想好怎麽同你說呢,這小子倒是動作快,昨日就……”侯夫人笑眯眯地挽着她的手娓娓道來,“他不是個強人所難的性子,你既服侍了他,想來也是願意的……那你可願此後留在侯府,服侍世子起居?你若願意,程家那邊原要給的財物補償,一應給了雙份送去,也算是侯府的心意了。”
原來他真的向侯夫人讨要過自己。
世明堂的消息也全在他掌控之中。
所以,她派了丫鬟去請他赴會的消息并沒有傳到聞樨山房。在侯夫人眼裏,是薛靖謙對她先有了念頭,她不過是半推半就地應了而已。
一面在心頭暗罵薛靖謙的老謀深算,一面又有些難言的感覺——他如此,是不是也算得上為她在侯府站穩腳跟精打細算了?
侯夫人還等着她回話,她定了定神,臉上一派羞赧:“妾身已經是世子的人了……自然是要在世子身邊服侍的。”
侯夫人聞言就拍了拍她的手,笑着道了聲好孩子,再開口,又帶了一些為難:“你既服侍了謙兒,總得有個名分。只是,如今世子妃還沒進門……”
來了!
程柔嘉心提到嗓子眼,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她昨日向崔媽媽打聽了許多事,最終讓她下定決心去勾引薛靖謙的,正是這一樁——據崔媽媽說,宮裏的太後和陛下都對定遠大将軍的夫人人選很上心,彼此之間尚未達成共識,待人選定下來到正式入府,起碼還要一年的時間。
一年的時間,足夠她為程家找好退路了。
“依侯府的規矩,世子妃進門前,原先世子身邊伺候的通房們不是給了體面擡了姨娘,便是散了金銀自請離府或是從府上出嫁……”
崔媽媽的話在她腦子裏回響。
家人的性命在她這裏重于一切,所以她願意委身于薛靖興或薛靖謙。可她并不甘心一輩子為人妾室,在主母面前處處低一頭,做薛靖謙的通房保全程家,然後在世子妃進門之前離府,是她能想到的,最兩全的辦法。
侯夫人的話說了一半,便被眼前容色傾城的女子打斷了。
她正有些不悅,卻聽那女子道:“妾身不求妾室的名分,只想做世子爺的通房。世子爺高風亮節,是世間少有的大丈夫,妾身一心傾慕,只想服侍他左右。”
沒有哪個母親不喜歡自己兒子被人珍視被人愛慕的。
侯夫人的臉色果然好了許多,笑意直達眼底,連道了好幾聲好,眼中全是滿意:“你能這樣想,可見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又壓低了聲音,“待到世子妃進門,你伺候世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定也是要給你個姨娘的名分的。”
程柔嘉忙客氣地婉拒,心裏連道不了不了。
侯夫人也不以為意。
沒有哪個通房不想當姨娘的,成了姨娘,就有了生庶子的機會和資格,有朝一日母憑子貴也不是不可能,就如同早年西府那個孽障一般……
想到這裏,侯夫人眼中的笑意散了泰半,将桌上一個小碗放到了程柔嘉面前。
“若是在世子妃進門前有了身孕,那可是天大的禍事……”
程柔嘉垂眼看着桌上那碗黑黢黢的藥汁。
她一早就覺得,擺滿了各色各式的美味菜肴的桌上,放着的這碗藥有些突兀。卻不曾想,原是為她準備的。
侯夫人看着這通房毫不猶豫地将避子湯盡數飲下,微微點了點頭。
容貌打眼了些,可性子柔弱又乖巧,倒不似三夫人說得那般狐媚。
從侯夫人那裏回來,程柔嘉便發現前兩日伺候的十餘個丫鬟只剩下兩個了。
紅綢紅着眼睛上來告狀:“世子爺身邊的琥珀姐姐說,按規矩,世子通房身邊最多有一個丫鬟伺候,奴婢跟她争辯說奴婢和阿舟都是姑娘您從娘家帶來的,要等世子定奪。她便氣呼呼地把其他人全都帶走了,如今偌大的東廂房只有我們兩個收拾,阿舟現在還在掃地呢。”
程柔嘉不由苦笑,沒有說話。
為人通房,以色侍人,莫說是要人伺候,能單獨住一個廂房而不是睡在下人房裏,平日裏如丫鬟一般跟在世子身邊,随時準備服侍,其實已經是逾矩了。
薛靖謙今年二十一了,按照年紀,身邊早就應該有幾個通房讓他通曉人事,可他偏偏一個都沒收——這個琥珀行事這般無所顧忌,說不定就是當年侯夫人給安排的通房。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可不願同那尊大佛的人較勁。
“咱們住在那小院時,不也就我們三人,別在意這些小事。”她笑着寬慰紅綢。
紅綢抿着嘴。
這能一樣嗎?姑娘這不是成了世子爺的人嗎?怎麽還要受那些下人的閑氣?
程柔嘉并不知道紅綢的所思所想,從侯夫人那裏回來歇了一會兒,便又被崔媽媽喊起來教她侯府的規矩和薛靖謙的脾氣習性喜好了——多半是侯夫人派來的,好讓她能盡心盡力地服侍世子,在這些事上盡量讓世子寬心。
學了整整一日,等回到東廂房時,已經是掌燈時分。
紅綢站在門口迎她,主仆二人說着小話進了門,程柔嘉便問:“熱水準備好了嗎?”想好好泡個澡歇息一下。
“阿舟應是燒好了,奴婢去看看。”
程柔嘉點點頭,揉着微酸的胳膊進了內室,赫然發現薛靖謙正坐在臨窗大炕上,翻閱着一本她從家中帶來的游記。
他怎麽會來?
崔媽媽明明說,他公務繁忙,往日裏四五日才會在世明堂歇息一日的。
她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屈膝行禮:“世子爺。”
薛靖謙放下手裏的書,見她穿的單薄,從外面回來連個披風都沒披,微微擰了眉頭:“你房裏伺候的人呢?怎麽這般沒規矩?”
程柔嘉見他發火,吓了一跳,以為他是不滿自己在這兒坐了一會兒沒人侍奉,忙過去小聲解釋道:“世子爺息怒。”又将琥珀将人帶走的事說了,“阿舟一早得了吩咐去燒水了,紅綢站着門口迎我,沒有瞧見世子爺……”
又去看茶幾上的杯盞,頓了頓:“夜裏喝茶不好,世子可喜歡喝甜的?妾身瞧着侯夫人那邊的桂圓炖梨汁不錯,妾身去給世子煮一盅吧。”
據崔媽媽說,世子從小就不挑食,因而在飲食上也沒有什麽忌口,但她想着,她也不愛喝甜湯,可家裏人都喜歡,她覺得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就也沒有特意提起。所以還是特意問了一句。
見他沒有明确地反對,便要轉身去世明堂的小廚房。
還沒走出兩步,腰肢便被人從後面攏住,下一刻整個人都被打橫抱了起來,再一回神,已經被抱上了臨窗大炕,體态自然地依在男人的懷裏。
她微微紅着臉去看薛靖謙的臉色,卻見對方不知何時又舒展了眉頭,清冷的臉上竟露了個笑。
這位爺還真是……喜怒無常啊。
作者有話說:
前面有一章侯夫人身邊的丫鬟名字打錯了,柿子的大丫鬟才叫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