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發落
簡單地更衣梳洗後,程柔嘉主仆三人被送到了一進寬闊的院落中。
夜已深,靠着長牆而立的四方青石燈柱燃起,照得整個院落燈火輝煌,宛如白晝。她暗暗吃驚,心知自己怕是來了個了不得的地方——這種燈柱十分地耗松油,松油并不是尋常物什,尋常人家有錢也買不到,更遑論拿來做燈油使。長這麽大,她只聽來家裏做客的長輩說過在皇帝在金陵的別宮有這種燈柱,沒想到侯府竟也有。
繞過正房旁的抄手游廊,過了一處太湖石假山,便到了一間帶耳房的廂房門前。
廂房裏有十來個丫鬟正熱火朝天地收拾着,裏面的人聽見來人動靜靜了片刻,便有一位圓臉的媽媽迎了出來,熱情地道:“可是程娘子?”
程柔嘉點點頭,眼裏有些詢問的意味。
那媽媽面相十分和藹可親,笑着迎她到了一邊收拾好的碧紗櫥說話:“……廂房許久沒人住了,世子爺的吩咐來得又突然,院裏的小丫頭都被叫來收拾了,姑娘且稍等一刻鐘便能進去了。”
程柔嘉不動聲色地打聽,這才知道自己住進的是世子的院子。
雖然隐隐覺得有些不妥,但縱觀薛靖謙今夜的表現,似乎只是為了薛靖興不成器而惱怒,對自己并沒有什麽出格的舉動,程柔嘉便沒有多想,只當是他想把自己安置在能控制的地方,免得再橫生枝節。
一晚上的兵荒馬亂,待得丫鬟們收拾好了卧房,燒了熱水梳洗過後,薛靖謙那邊正巧派人送來了敷臉的藥,崔媽媽給她上了藥,程柔嘉便疲乏地沉沉睡去了。
薛靖興被罰跪祠堂一夜的事次日一早就傳遍了整個侯府。
剛醒的三夫人氣得臉色青白,打了來報信的丫鬟一巴掌:“三爺都跪了一夜了,你現在才來禀報我?”
那丫鬟滿心的委屈,卻不敢露出分毫,撲通跪下磕着頭:“夫人恕罪,是世子那邊攔了三爺身邊的人不許報信,奴婢也是方才經過祠堂才知道的。”
三夫人心疼得不得了,忙洗漱更衣出了門,帶着人到了世明堂正屋門前,卻被侍奉的丫鬟告知世子昨夜并不在世明堂歇息。
三夫人看着抄手游廊上來回穿梭端着銅盆熱水和帕子的丫鬟們,氣得捂着心口:“世子爺莫不是刻意诓騙我這個嬸娘?世子若不在這兒,這些丫鬟們是在服侍誰?”
被質問的丫鬟一臉難色,想了想還是低聲道:“昨日夜裏有位姑娘住進了東邊的廂房……”
姑娘?昨日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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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地想到了一種可能。
“那姑娘姓什麽叫什麽?”
“叫什麽奴婢不太曉得,只聽崔媽媽喚她一聲程娘子……”
果然!
她只覺得心口發悶,火氣直沖頭頂,立時氣勢洶洶地帶着人去了東廂房,卻被幾個力氣大的粗使媽媽如銅牆鐵壁般攔在了門外。
“放肆,你們敢攔我?”
為首的媽媽皮笑肉不笑:“三夫人莫怪,奴婢們也是聽令行事。”
“聽令?聽誰的令?世子爺的嗎?”三夫人冷笑着,她一早起來聽說了這消息只以為是東窗事發,連忙趕來想認錯求情,可一路走過來她已經冷靜下來——那丫頭進府不過兩三日的時間,世子那邊不會查得那麽快,多半是為了別的理由。
而這別的理由,在她聽到“程娘子住進了世明堂的東廂房”後,她胸有成竹地覺得自己找到了。
前所未有地有底氣。
“各位媽媽們還請轉告世子爺,世子爺前程大好,可不能為了一個狐媚子罔顧兄弟倫常,這種事若是傳了出去,莫說是侯府,就連皇後娘娘只怕也沒臉見人!這等狐媚禍水,放在家中只能使兄弟阋牆,家宅不寧,正應該早早送走 ……”
三夫人這番話說得聲音極大,正在銅鏡前梳妝的程柔嘉一字未落地聽進了耳朵裏,紅綢的動作也是一頓。程柔嘉擡起下颌往窗外張望,對方滿是怨毒的眼神落入眼底。
幾位粗使媽媽卻不為所動,像是完全沒聽見她這番誅心之言。
三夫人一拳打在棉花上,也未見屋內人出來,片刻後便又帶着人走了,直奔侯夫人的慎德堂而去。
紅綢有些緊張地放下梳子:“姑娘,雖說昨日世子承諾了會放老爺出來,可這三夫人這般恨咱們,若咱們回了杭州還使絆子給老爺,那可怎麽好啊……”她從前覺得自己能護好姑娘,可昨日的事一出,她才知道,一個弱女子在有權有勢的男子們面前是多麽卑微不值一提。
程柔嘉也緊抿了嘴,沒有出聲。
薛靖謙是個君子,還十分重視家族的名聲和家風,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譬如這次,倘若不是自己這個活生生的人恰巧站到了他面前,她家族的悲劇恐怕就不能被挽救了。等這樁風波過去,薛靖謙遺忘了她,若三房的人想報複他們,程家仍舊是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崔媽媽端着膳食進來,正好聽見紅綢這番話,眼裏就帶了些笑意。
“程娘子,老奴有一計,可解娘子燃眉之急。”
程柔嘉轉過身擡眼看着她。
“娘子若留在世子爺身邊伺候,三房的人定然不敢再動程家的人一根手指頭。”
三夫人踏進世明堂的那一刻,薛靖謙就得了消息。他留了會拳腳功夫的媽媽在東廂房守着,因而并不擔心,且三嬸那樣不過腦子的性子,沖進去鬧一番,對他要做的事,也是有作用的。
他霍然站起身,漆黑的瞳仁裏閃着志在必得的光。
昨日夜裏,她又入了他的夢。接連兩次,無法再用偶然解釋,他想要探究清楚,自己究竟為何會對這個小女子這般上心。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輕易放她走了。
算好了時辰,便擡腳離開書房向內院而去。
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碧玉剛掀了簾子出來,正巧瞧見一身象牙白缂絲錦袍,披着墨色大氅的薛靖謙過來,忙小跑着過去提醒:“……三夫人一早就來告您的狀,是為了三爺的事……夫人瞧着有些不大高興,吩咐奴婢去找您呢。”
侯府是誰當家,碧玉心裏門清,且侯夫人此刻也只是愛子心切容不得兒子名聲被玷污,倒不是真的與兒子動怒,是以碧玉話裏并沒有半點袒護三夫人的意思,全然站在薛靖謙這一邊。
薛靖謙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待進了內室,便見母親沉着一張臉坐在上首,右手邊是擰着帕子啜泣的三嬸,嘴裏念叨着什麽。
“娘。”薛靖謙給母親行了禮。
侯夫人見他來了,嘴角松了松,喚了他到身邊:“昨日下大雪,從宮裏回來可凍着了?你的腿在西北受過傷,要好好将養才是,下次若再有這樣的事,便推了不去了。”
關切地噓寒問暖,倒并沒有立時提起那樁事。
三夫人在一邊拿餘光瞥着,見狀心頭不由大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如今不比陛下在潛邸的時候了,兒是臣子,自然得随叫随到。更何況薛家現在是外戚,皇後娘娘膝下又有皇子,更是行差踏錯都有可能斷送全家性命。”薛靖謙搖搖頭,嘆了口氣。
三夫人一聽這話,心頭頓時打鼓起來,摸不準他是否聽說了什麽。
侯夫人心疼地拍拍兒子的肩,想到了方才聽來的話,這才露出幾分不滿:“道理你都明白,又為何非要和你弟弟争一個女子?這傳出去了,豈不讓整個京城笑話?說不準還要淪為言官攻讦咱們家的把柄呢。”
“哦?”薛靖謙笑了,看向低着頭的三夫人:“三嬸你說,三弟是因為這個挨罰嗎?”
侯夫人有些疑惑地看過去,卻見方才哭得肝腸寸斷一副深明大義樣子的堂妯娌漲紅了臉,“我我我”了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目光就驟然銳利起來。
“前兩年,太後娘娘的親侄子□□了一位九品官員家的小姐,王家那一房的男丁都因此被下了大獄,王家六少爺更是流放千裏,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外戚橫行霸道,欺辱百姓的下場,沒想到三嬸和三弟這麽快就忘了。”
三夫人聞言面如土色,強撐着道:“咱們家怎能和王家比?世子爺勞苦功高,簡在帝心,皇後娘娘也是寵冠後宮,将來大皇子……”
“你給我閉嘴!”侯夫人聽到這裏已經猜到了幾分,聽她越說越不像樣,氣得渾身發抖出聲呵斥。
三夫人瞬間蔫得如同鹌鹑一般。
“大皇子?原來三嬸還知道大皇子。”薛靖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三弟一個不入流的文吏,卻能唆使一地父母官強搶民女,奪人家産,若怪在外戚頭上,不過是外戚子弟蠻橫無狀,有辱門楣。可三弟還在大皇子身邊當差,如此搜刮民脂民膏,號令卻如臂使指,無有留難,陛下聽了,會怎麽想?”
聽到這裏,三夫人終于醒轉過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拉着侯夫人的裙擺:“嫂嫂,是我一時糊塗,想從商戶那裏拿些錢財做聘禮,不關我家興兒的事啊!就是給他幾百幾千個膽子,他也不敢借着大皇子的由頭作威作福啊……”
當今登基已有數年,對外戚和權臣的打壓越發放在明面上。可大皇子和薛家向來親近,對薛靖謙這個戰功赫赫的舅舅更是又敬又愛,若他将來能登大寶,薛家自然與如今的王家不可同日而語,那才是真正風光的外戚。
可以說,大皇子是整個薛家未來的指望,若因薛靖興的貪小便宜,傷了大皇子的名聲乃至讓陛下對大皇子生隙,侯夫人只怕第一個容不下薛靖興母子。
了結了三房的污糟事,薛靖謙徑直回了世明堂的正屋,直至暮色四合,才等來了程柔嘉身邊的丫鬟。
是昨天那個被打暈的丫鬟。
“世子爺,我家姑娘說,您昨日說的補償,她想好要什麽了,還請世子爺……過屋一敘。”那丫鬟瞧上去有些緊張,磕磕巴巴了好一會兒才将話說完。
“我知道了。”他淡淡地點了點頭,唇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崔媽媽做事倒是很麻利。
作者有話說:
嘉嘉(冷笑):你好心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