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和你一樣。”
方知潋終于說出那句遲來的話,他伸平手指,露出幹淨的掌心,上面已經沒有了車鏈蹭上的黑印,紋路清晰。
“你為什麽不覺得我奇怪?”他晃了晃手指,坦誠地說,“而且不一樣就不一樣,每次彩票的中獎號碼不也和我想的不一樣嘛。”
“而且我喜歡你,又不是評選感動十大人物,比誰更善良更無私。”
這兩個類比形容得實在很抽象,但方知潋滿臉寫滿了真誠,從眼睛到怦怦跳動的心髒暢通無阻,上面還挂了個标牌:童叟無欺,假一賠十。
過了良久,宋非玦垂下眼笑了:“這麽會說,看來是真的不燒了。”
方知潋假裝沒聽懂,含糊地轉移了話題:“我覺得你說的對。”
“嗯?”
“負責啊。”
宋非玦又不說話了,方知潋沒察覺出什麽不對勁,繼續往下說:“做不做媽媽也不是它能決定的,所以它只需要對自己負責,但換一個角度,我可以對它負責。”
他直起身子,認真地宣布了一個決定。
“我想領養那只貓。”
方知潋說到做到,當天晚上回家,他不僅帶了兩罐黃桃罐頭給唐汀,還繞去花鳥晚市買了一堆寵物用品。
唐汀下午退了燒,也不哭着說要找媽媽了,只是神色恹恹,像打蔫兒了的骨朵兒。甚至程蕾難得趕在晚飯前回到家,她也沒露出多欣喜的表情,反倒悶悶地扒了兩口飯就下桌了。
常姨擔心唐汀吃得太少,又去廚房煮了碗黃米湯圓追到客廳哄着她吃,只留下方知潋和程蕾唐季同在餐桌上。
大概礙于唐季同在場,程蕾沒有提起早上發生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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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非玦那句“對自己負責不好嗎”,像是當頭一棒打醒了方知潋。
他忽然意識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程蕾做出的選擇也只是對自己負責而已。
晚飯結束,在程蕾回房間前,方知潋問了她可不可以養貓的事。
程蕾被他叫住的那一瞬間身形僵直,但當他說明了想養貓的事,程蕾的神色又漸漸恢複了平常。
她揉了揉額角,語氣平淡:“你自己決定吧。”
方知潋點了點頭,他看着程蕾慢慢上了樓梯,還是沒能說出剩下的話。
前期準備工作齊全,萬事俱備,只差貓了。
方知潋把籠子寄存在收發室,連着一周放學都在圍牆邊守株待貓,其中祝聞還好奇地陪他等了兩天,結果那只三花貓連個影兒都沒露。
周一的晚自習下課,宋非玦照例收拾好課本,打開手機看有沒有司機的短信。
臨近年末,宋聿名忽然變得忙了起來,為數不多幾次回家也都是深夜。惹得溫沛棠每天膽顫心驚,越發越神經焦慮。
司機并沒有發來短信,宋非玦熄滅手機屏幕,有所察覺似的,瞥向敞開的後門。
方知潋就站在那裏,手上空空。明明門是敞開的,他卻沒有邁進來一步,像在等待主人允許才能進來的守門小狗。
見宋非玦望過來,守門小狗笑眯眯地大幅度揮了揮胳膊,一下子撞在門框上。
撞的力道不輕,哐的一聲響吸引了幾個後排學生的注意力,方知潋吃痛,卻也不敢喊出來再引起前排的注意了,只能委屈巴巴地揉揉胳膊。
宋非玦沒有注意那些視線,拎起書包,朝方知潋走了過去。
走得近了,他才發現方知潋露出的小臂上布了兩道深紅色的抓痕,方知潋皮膚白,顯得抓痕格外猙獰,甚至有一道隐隐透出些血跡。
“我找到那只貓了!”方知潋好像根本不在意受傷的小臂,前半句的聲音無比雀躍,後半句卻顯得小心翼翼,“你能陪我去一趟寵物醫院嗎?”
學校附近沒有寵物醫院,方知潋在地圖搜了家最近的,和宋非玦一起打車去了。
那只三花貓被放在籠子裏,不甘心地時不時用頭撞一下。臨下車前,方知潋一個沒注意,還差點被它隔着籠子咬上一口。
“好兇啊。”方知潋戳了戳它的尾巴,引得三花貓又是一陣警惕的低吼。
“你拿着吧,”他自覺把籠子遞給了宋非玦,“它好像更喜歡你。”
進了寵物醫院,方知潋直奔診室做檢查,确定了已經超過預産期,并且可以同時做刨腹産和絕育的手術後,醫生把三花貓推進手術室,方知潋則被安排到另一個房間打疫苗。
給他打疫苗的是個溫柔又動作利落的女醫生,方知潋不敢看針頭,剛磨磨蹭蹭把臉轉過去,還沒來得及喊疼,人家已經打完了。
方知潋後知後覺才察出那麽點疼來,開始裝可憐:“好疼啊……”
宋非玦看了方知潋一眼,沒說話,卻擡起他的手,仔細地就着打針的那圈揉了揉。
被揉過的皮膚不自覺發癢了起來,方知潋心裏百花齊放鑼鼓喧天,他傻乎乎地低下頭,看着宋非玦的手指在那一小塊打轉。
“小時候我媽媽說,”方知潋好像沒發現這句話有什麽歧義,“打完針揉一揉就不疼了。”
宋非玦很清楚他說的是程蕾,沉默幾秒,只是“嗯”了一聲。
“其實我還挺健忘的。”短暫的寂靜過後,方知潋自言自語道。
宋非玦的動作停了,他依然握着方知潋的手腕,再往下一點就能握住手。方知潋的手指細長,手掌卻很小,天生比同齡的男孩子都要小一號似的。
“好的事我都七七八八記得,不好的偶爾想起來,也當作忘了。”方知潋說起這些的時候露出的表情不是難過,只是有點悵然,還有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一些情緒。
“他們剛離婚的時候,我爸不去找工作,天天去花天酒地約會吃飯,同院的阿婆說他是咬老軟,我是咬老軟的細蚊仔。”
或許是方言音韻使然,方知潋說起來這些的語調也軟綿綿的:“他想起來才會丢給我幾塊錢去買吃的,像哄小貓小狗。還有帶人回家,有一次我和朋友一起在家玩,他帶了個不認識的阿姨回來,我的朋友講這個好像不是我媽媽,我當時在想——”
他停頓了一下,神情困惑。
“很奇怪,我當時沒有覺得不好意思,也不是丢臉。而是在想,我媽走了,那她為什麽不帶我走?”
宋非玦似乎從方知潋的臉上看到了五歲的他,困惑、不解、失落。天大的事落在頭上,久而久之沒有消失,而是變成了九十九層床墊下的那顆豌豆。
扪心自問,宋非玦看見方知潋的時候,不止一瞬間生出過報複程蕾的念頭。
他不是好人,和宋聿名一樣,他遺傳了宋聿名一半的劣質基因。
“我爸說,因為她覺得我是負擔,我也一直這麽認為。”
方知潋還在低聲自言自語。
“但是,不會很奇怪嗎?”他忽然擡起了臉,好像很費解,“始作俑者是我爸,出軌的人是他,犯了錯的人是他。我媽只是在唯二能選擇的兩條路中間選擇了最正确的那一條,也算有錯嗎?”
宋非玦對上他的視線,沒有回答。
“你說的對,”方知潋已經清楚了答案,“她只是選擇對自己負責,沒有錯。”
他說完這句話以後,宋非玦沉默了很長時間。
宋非玦的記憶被扯回了十一年前的那間辦公室,程蕾居高臨下地說完那番話,溫沛棠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思考。
她握着宋非玦的手很松,輕輕一扯就分開了,但她沒有。
當溫沛棠重新緊握住宋非玦的手時,宋聿名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那是宋聿名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撕下僞裝的假面,他目眦盡裂地扯住溫沛棠的頭發,一下又一下拖着她往辦公桌上撞,恨不得溫沛棠頭破血流他才痛快:“離婚?你想都別想!”
一扇門無法隔絕摔打的動靜和溫沛棠的哭聲,但門外卻仿佛沒有人聽見,一片死寂。
宋非玦最後的視線停留在重重摔在地上前的那一刻,程蕾也恰好望了過來。
程蕾關門的動作一滞,她的眼神裏或許有不忍,和一點背離本意的矛盾,但她注視着宋非玦的眼睛,還是關上了那扇門。
下一秒,宋非玦錯開眼,撲向眼前正在繼續施暴的宋聿名。
幫兇有錯嗎?
宋非玦看着方知潋,就像方知潋說的那樣,他也生出了一個存在細微差別的答案。
有錯,但幫兇永遠都不是始作俑者,而是在唯二的兩條路上,選擇了錯誤的那條。
方知潋剛剛還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再一擡頭卻又變了表情,故意緩和氣氛似的,抛出一個新的問題:“小貓要叫什麽呢?”
宋非玦從短暫的遲疑中抽離出來:“你自己想。”
“好吧……”方知潋托着臉,想了好一會兒,才斬釘截鐵地定下一個名字。
你是月亮,那它是……方知潋眼睫忽閃。
“就叫月牙。”
月牙做完手術出來已經是兩個小時後了,手術室外有一個個小格子間一樣的保溫箱,方知潋看着虛弱的月牙被抱進保溫箱裏,又憂心忡忡地跑去追問醫生術後護理的問題。
宋非玦隔着一層保溫箱的外壁和月牙對視一眼,做了個口型。
事實證明方知潋完全是多慮了。
不到一個小時,月牙就恢複了一半精神,雖然沒有手術前那麽活蹦亂跳,但至少邊罵罵咧咧邊吃完了半個罐頭。
方知潋繳費回來,那幾只剛出生的小貓已經被放進保溫箱圍着月牙喝奶了。
而月牙一臉萬念俱灰的表情望着保溫箱外面,突然嗚哇嗚哇地制造了幾聲噪音。
方知潋還在奇怪他是怎麽從一只貓的臉上看出萬念俱灰,一聽到噪音更奇怪了,轉頭問宋非玦:“她不會又餓了吧?”
宋非玦的那句“它在罵你”到底還是沒說出口,他搖了搖頭,表示不太清楚。
方知潋來了精神,隔着保溫箱叫月牙的名字,他仰着笑臉叫一聲月牙,月牙就罵罵咧咧地罵他一句,有來有回,像是在應聲。
靜了幾秒,宋非玦的視線落在方知潋的側臉上,忽而笑了。
科學研究表明,按照現在全球氣溫升高的速度,冰山徹底融化可能需要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
但只有宋非玦知道,有時候冰山的融化,只需要一叢火。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