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十二月如約而至的不止冬天第一場雪,還有平安夜,以及不吃藥的報應。
方知潋斷斷續續咳嗽了一周左右,終于聊勝于無地開始吃藥了,可惜靠吃藥勉強挺着過了周末,晚上又開始呼吸困難。
先注意到這點的是唐季同,或許是臨床醫生都異常敏銳的緣故,他給方知潋約了個本院周一的號,叮囑方知潋記得去檢查。
平安夜那天恰好是周一。方知潋提前向段嘉譽打好了請假報告,上午在家裏和月牙大眼瞪小眼咳了半天,下午去醫院半日游。
祝聞這邊還在羨慕他不用上課,方知潋一邊輸血,一邊有氣無力地回:“別羨慕了。”
做完霧化開完藥已經是五點多了。
方知潋離開醫院時傍晚将近,他穿過一條街到對面打車,路過醫院門口的水果攤,卻不知覺停下了。
平安夜總是賦予普通的蘋果不同的含義,加上玻璃紙與蝴蝶結的包裝就能搖身一變,賣出雙倍的價格。
但醫院門口水果攤的蘋果卻不被賦予多特殊的含義,生老病死面前,大多數人并不在意這種西洋節日所帶來的寓意,或者說無暇在意。
“阿姨,”方知潋輕輕摸了摸躺在水果攤邊上懶洋洋的黑貓,禮貌地詢問,“可以幫我拿個袋子嗎?”
宋非玦回家的時候宋聿名正在一樓的別廳沙發上打電話,臉上挂着些微古怪的笑意。
茶桌很低,溫沛棠就伏在他的腳邊沏茶,神情恭順,動作輕緩。
宋非玦在廳外看了許久,直到宋聿名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
“齊局,”宋聿名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口吻意味深長,“這個項目的指标審批您可是早就過目了,現在說不行,是不是有點晚了?”
通話對面解釋了幾句,溫沛棠一不留神,手上的茶夾一歪,上壺蓋順着桌沿兒滾了下去。
好在有一層絨地毯擋着,上壺蓋只是在上面滾了兩圈,發出悶悶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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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聿名瞥了一眼,沒什麽反應,又收回目光繼續與電話裏的人周旋。
溫沛棠并不敢徹底松口氣,而是如履薄冰地撿起壺蓋,準備重新按照剛才的步驟醒茶。
但還沒開始,溫沛棠先在餘光裏看見站在廳外的宋非玦,她倏然直起了背,用眼神示意宋非玦回房間。
但宋非玦不動,只是沉默。
沒過幾分鐘,宋聿名打完了這通電話,端起茶杯吹了吹,忽然笑了。
“跟我拿喬。”
宋聿名分明是笑着的,可這句話的語氣已經暴露出他的不耐與煩躁。
溫沛棠遲疑地擡眼,她知道現在已經到了回答的時刻,無論回答些什麽,先得發出聲音。
宋聿名的規矩有很多條,在溫敬良去世前,其實就已經有了苗頭。
比如宋聿名不允許家裏有保姆或者不住家的清掃阿姨。
沒有人知道溫沛棠這種慣來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是怎麽被說動的,也許是在無知無覺的潛移默化中。
再比如宋聿名不知所謂的自尊心,這一點體現在與溫敬良,以及任何外人的交談中。
就連溫敬良去世前的那次争吵也是這樣。
溫敬良得知宋聿名借着他的名義私自替人免除三百餘萬滞納金的那次,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脾氣。他當着溫沛棠的面大罵宋聿名是個廢物、蠢貨,氣得渾身發抖。
而那個時候的宋聿名早就不是溫敬良拿捏得住的了,當溫沛棠在一旁為了宋聿名輕聲與溫敬良辯解時,他攥緊了拳頭,又松開了。
不出半個月,溫敬良偶然在家心肌梗塞突發,因搶救無效去世。
溫沛棠終于看清了宋聿名層層僞裝下的面具,只不過太晚了,并且是以唯一的親人作為看清的代價。
“是那位地稅的齊局嗎?”溫沛棠斟酌着開口,“我上次聽齊太太說,以現在的情況的确……啊!”
一潑滾燙的茶水止住了溫沛棠接下來的話。
宋聿名扔的位置讨巧,帶着故意羞辱的意味。剛沏的茶水從溫沛棠的胸口漫下去,沾濕了整片睡袍。
小巧的茶杯順勢滾到了地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溫沛棠痛極了,被茶水潑過的位置火灼般地疼,她卻不敢出聲,怕宋聿名發作得更厲害。
“連個茶都沏不好,”宋聿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了起來,淡淡睥睨一眼,“蠢貨。”
溫沛棠沒來得及道歉,她想開口,嗓子眼兒卻仿佛被堵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下一秒,她被扶着站了起來。
宋非玦不發一言地環住她的肩膀往洗手間走。宋聿名并沒有追過來,反倒挑了挑眉,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領,擡腿向樓上走去。
茶水潑的面積不算大,但畢竟是剛沏好的茶水,溫沛棠胸口的皮膚一片通紅,觸目驚心。
宋非玦背過身,耳邊是淙淙的水流聲。
大概幾分鐘,水流聲停了。宋非玦轉過身,他看見溫沛棠對着鏡子在發呆。
溫沛棠的指尖還滴着水,那一片燙傷的皮膚被紐扣系到最上面的領子遮住了一半。她神色怔然地望着鏡子,眼眶發紅。
“還好,不嚴重。”溫沛棠強擠出一個笑來。
相隔一個房間的別廳隐約傳來皮鞋踏下樓梯的聲音,溫沛棠瑟縮了一下,很快又意識到宋聿名似乎是要出門,掩飾般将散落在耳旁的卷發別到耳後。
宋非玦透過鏡子看着溫沛棠,剛才她被卷發遮住的額邊現在已經露了出來,那是一塊剛剛結痂,卻永遠不會徹底痊愈的疤痕。
對比那句沒事,顯得異常諷刺。
宋非玦轉身推開門往外走,卻被溫沛棠從身後拉住了手臂。
一向弱不禁風的溫沛棠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她攥緊了宋非玦的袖子,淚水奪眶而出:“就算媽媽求你了,別去。”
宋聿名把整理好的合同放在一起準備出門的時候,玄關櫃上的手機突然悄然無聲地亮了起來。
讓屏幕亮起來的是一條短信,宋聿名的手機也是同款的黑色,他拾起那只手機剛準備出門,定睛一看才發覺出不對。
方知潋:你現在方便下來一躺嗎?
宋聿名不感興趣地扔回玄關櫃,返回客廳茶桌去拿手機,他再回來時,那只手機的屏幕又亮了。
方知潋:[跳跳]
直到關門的聲音傳來。
溫沛棠終于舒了口氣,她松開緊緊拽住宋非玦的手,腿一軟,癱在了冰涼的瓷磚上。
“再等半年,”溫沛棠似乎感覺不到冷,她垂下頭,淩亂的卷發蓋住半張淚流滿面的臉,“等你上了大學,媽媽陪你一起去國外,以後再也不回來。離他遠遠的,再也不用怕他……”
宋非玦輕輕伸出手,替溫沛棠攏起被眼淚黏在臉上的頭發,他的聲音低啞,仿佛磨過的砂紙。
“真的能嗎?”
溫沛棠沒有立刻回答,她捂住臉,卻壓抑不住從指縫間漏出的抽泣聲。
像程蕾一樣,溫沛棠也遇見過唯二能夠選擇的兩條路,但溫沛棠選擇了對宋非玦負責的那條。
宋非玦不知道溫沛棠有沒有後悔過。現實中,他總能在四選一的選擇題中做出正确選擇。但同樣因為是在現實中,他無法回到十一年前,替溫沛棠做出那個正确的選擇。
他痛恨過溫沛棠的懦弱,卻又在此刻悲哀地發現。
正因為他是溫沛棠的軟肋,溫沛棠才會義無反顧地撞進地獄的牢籠。
緘默良久,溫沛棠紅着眼重新擡起頭,她像是在說服宋非玦,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很快就結束了,”溫沛棠聲線顫抖,“忍一忍,再忍一忍。”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