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真正的冬季來臨的時候是悄無聲息的。
斜坡旁那片小樹林的葉子幾乎全落盡了,餘下一截截空空的樹枝與偶爾幾只垂首的灰雀,荒涼稀疏。
但方知潋喜歡在早上抄近道繞去那條長長的小石子路,每次小跑着穿過疏密的樹隙時他總是仰起臉,樹枝在打轉,他也是。
早上下樓臨出門前,方知潋意外被程蕾叫住了,以往這個時間早就去律所的程蕾正捧着一杯咖啡坐在餐桌邊,順帶叫住他:“醫生不是說拔完智齒得喝一段時間粥嗎,怎麽不在家裏吃早餐?”
程蕾話一問出口,準備出門的方知潋和在廚房忙碌的常姨皆是一愣。
剛來臨川的時候,常姨偶爾還會照顧方知潋的口味特意做點什麽,但後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又或者是她覺得麻煩了,再加上方知潋不提,常姨便又心照不宣地做回了以前的口味。
方知潋手指卷着書包帶,又松開,神色茫然地說:“我一直都是在外面……”
“這孩子,”常姨發慌地出聲打斷了方知潋,她從廚房走出來,浸過涼水的手指還在滴水,顯然是忙亂之間還來不及擦,“怎麽不叮囑我一聲?早知道給你做點粥喝了。”
常姨邊說邊伸出手輕拍方知潋的肩膀,話裏話外,像是有意無意的埋怨。
方知潋透過一層校服感覺到了水珠暈開冰涼的觸感,他半邊身子發麻,卻不好躲開,只好僵硬地笑笑:“都拔好久了,沒事。”
“嗯,”程蕾不可置否,用攪拌勺攪了攪咖啡杯裏沒融化開的方糖,語氣不變地對常姨說:“以後做菜以他的喜好為準。”
常姨面露尴尬,但依舊賠着笑臉應了幾聲。
程蕾表情平淡,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自然地詢問方知潋:“今天我開車送你去學校?”
“不用了。”方知潋頓了一下,還是拒絕了。
金屬門緩緩在眼前阖上,方知潋按下通往一層的按鍵,忽然低頭打了個噴嚏。
昨天的晚飯時間,方霍打來了一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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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良心發現,又或者是故意挑這個時間打來,方霍在通話裏高聲問方知潋最近怎麽樣,錢夠不夠花,有沒有繼續在吃藥。
好像唯恐程蕾虧待了他。
方知潋小時候體質不好,大病沒得過,小病倒是一直不斷。小學的時候他患了過敏性哮喘,但已經有幾年沒犯病了,除了冬天不能劇烈運動以外,其餘的和普通人沒什麽差別。
多少年都沒吃過藥了。方知潋放下碗筷,捂着手機随口“嗯嗯啊啊”敷衍方霍。
他清楚得很,方霍并不一定是真心關心犯沒犯病,更多的是見縫插針想指責程蕾,好為自己的“不稱職”扳回一城。
程蕾一向敏銳,更何況方霍在通話那端刻意提高的音量,她臉色沉了沉,奪過方知潋的手機,不快地問:“吃什麽藥?”
方霍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方知潋看見程蕾皺了皺眉,随即起身離開餐桌。
唐季同晚上有夜班不在家,常姨懂得看人臉色,只有唐汀一臉好奇,咬着筷子頻頻往客廳瞧。
客廳裏終于傳來程蕾壓抑不住怒氣的回嗆,伴随着一句“你關心?你關心至于因為那個女的把他掃地出門”,唐汀抻着脖子使勁兒轉過頭去看,被常姨敲了敲碗:“好好吃飯。”
門開了,方知潋提了一下滑下來的書包肩帶,走出電梯轎廂。
他沒有承認過方霍那點微乎其微,像對小貓小狗,想起來才掬起一捧食物的父愛。
但他至少還抱有一點期待,程蕾的關心是真的,而不是為了證明給誰看。
下午幾百年沒上過的體育課上,學校廣播宣布教育局臨時要搞體測抽檢,被叫到號碼的班級去操場上集合,沒叫到號碼的班級在班裏原地等待。
方知潋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一遍,确定實驗班和七班的號碼被一同叫到了,才眉飛色舞地叫醒趴在桌子上睡覺的祝聞:“我們班下樓做體測!”
祝聞還沒睡夠,滿臉寫滿萎靡不振,他伸了個懶腰,匪夷所思地問:“得跑一千米,不是自由活動,你高興?”
方知潋笑眯眯地說:“高興啊。”
祝聞很快就知道了方知潋在高興什麽。
當七班所有男生女生排列站好時,方知潋慢悠悠地邁出隊伍,朝祝聞送上一個加油的手勢。
祝聞驚呆了,顧不上段嘉譽還在一邊,脫口而出:“為什麽你不用跑?”
方知潋早在入學就交過了能證明過敏性哮喘的檢測單,本來是為了避免一中搞什麽長跑鍛煉身體的形式主義,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
“不知道啊,”方知潋攤了攤手,露出很無辜的表情,“可能我運氣好吧。”
一中的操場不算寬敞,不能分為兩個跑道,只好男生先跑,女生準備。
跑完一千米下來的祝聞已經只有進的氣兒沒有出的氣兒了,虛弱地靠着墊子癱在地上,還被方知潋沒事找事地拍後背讓挺直。
祝聞和他插科打诨兩句,忽然望向遠處的單杠,一個不知道是幾班的女生正在給宋非玦送水。
“我靠,還有女孩兒送水啊,”祝聞感慨,“長得帥真好。”
方知潋卻說:“他就從來都不那樣。”
哪樣?祝聞的金魚記性完全忘了剛才方知潋讓他背挺直的事,剛準備問出口。
方知潋已經一骨碌站起來,不給祝聞反應的時間:“我先走了。”
送水的女生身型瘦高,一個單馬尾綁得好看利落,舉止也落落大方,送完水和宋非玦打個招呼就回隊伍做準備了。
方知潋撿了個漏,等人家走了才慢吞吞晃過來,瞄了一眼宋非玦手裏的礦泉水瓶,問了句沒意義的廢話:“好喝嗎?”
宋非玦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擡了下手,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你試試?
“不用不用。”方知潋擺擺手,一躍坐到了單杠上。
他看着宋非玦仰起頭喝水,從高挺的鼻梁下滑到流暢清晰的下颌線,最後是顫動的喉結。
宋非玦當然注意到了視線的來源,他慢條斯理地擰上瓶蓋,有意無意地問:“不怕掉下去?”
單杠并沒有那麽高,但方知潋還是點了點頭,說:“好像有一點。”
他用手臂撐住單杠,身體微微後傾,故意把自己置于很危險的境地似的,嘴上卻說着無關緊要的話題:“薯餅好吃嗎?”
“不好吃。”宋非玦十分坦然。
“那我下次送別的。”方知潋接得毫無懸念。
宋非玦停頓了一下,又說:“我不喜歡吃早餐。”
“嗯嗯,”方知潋快把不走心三個字寫到明面上了,“我理解,長得好看的人都不愛吃飯,靠光合作用嘛。”
這純屬擡杠了,但方知潋說得理直氣壯,眼角眉梢還帶着笑意。
好像自從徹底說清楚要追宋非玦以後,方知潋的害羞就全收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直白而熱烈,帶着一往無前與橫沖直撞的勇氣。
他很有追人的自覺,被風霜雨雪打過一場,反倒更明亮了。
宋非玦垂下眼笑了,卻不是無可奈何,再擡起頭時唇角還微微翹着,漂亮得生動。
“方知潋,”宋非玦叫他的名字,用那種讓方知潋浮想聯翩的語氣說,“除了早餐,還有很多別的追人方法。”
“啊,是嗎?”方知潋很懂得見好就收,他沒打算讓宋非玦手把手教自己怎麽追他,于是也跟着笑笑,眼波流轉,“那我試試。”
宋非玦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而是向前一步,擡起手,把冰涼的礦泉水瓶貼在了方知潋的臉上。
方知潋還不知道他的臉已經紅得不像話,再怎麽裝作游刃有餘,有些反應就算不從語氣裏流露出來,也會遵循身體的本能。
那個礦泉水瓶貼上來的時候,他只是飛快地眨了眨眼睛。
“我只參加過中考前的體測,”方知潋沒頭沒腦地岔開了話題,“沒想到高中還要測,總有種快高考了的錯覺。”
不等宋非玦回答,他立刻搶白問道:“你有想去的大學嗎?”
想要了解一個人,話題無非只有三個,過去、現在和未來。
宋非玦不辯情緒地反問:“問這個不會太早嗎?”
“不早啊。”方知潋一下子松開了手,輕巧地向後一仰。
宋非玦反應及時,想捉住他的手腕避免他摔下去,方知潋卻已經蕩了一圈,又穩穩當當地坐回了單杠上。
“我想和你去同一個城市。”方知潋說。
宋非玦語氣淡淡,好像在明知故問:“為什麽?”
容易害羞的小狗會用汪汪汪來代替我想你了,大多數人都聽不懂。
但如果你蹲下來摸摸小狗的頭,問他為什麽汪汪汪。
小狗會說汪汪汪,因為啊,我想你了。
方知潋彎了彎眼睛,沒有直面回答,語氣輕快:“我以前只打算循規蹈矩出國,學什麽專業不知道,去哪個國家也不知道。”
“但現在知道了,我想學攝影。”他的視線跟着宋非玦,比出兩個L型相接的拍照手勢。
“框住你。”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