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近一周都是多雲陰天,室內外的溫度差使落地窗玻璃蒙上一層消不去的水霧,偶爾還能從中看見空氣裏懸浮的絮狀物。
溫沛棠披了一件深藍色的羊絨披肩站在落地窗邊,她輕輕伸出手指,在窗玻璃上抹開兩行突兀的漬印,依稀映出背後茶幾花瓶中洋甘菊的投影。
廚房的烤箱已經結束工作了,發出“叮”的一聲,在寂靜的室內顯得格外響亮。
溫沛棠收回了手,把滑落的披肩往上攏了攏,轉身往廚房走。
經過玄關時,她的腳步頓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那柄被裱在玻璃框裏的紫銅裁信刀。
溫沛棠與宋聿名結婚前,溫敬良看遍了臨川風水地處最好的別墅區地段。宅後靠山,宅前明堂,最後千挑萬選了這一套,作為送給唯一小女兒的新婚禮物。
別墅的裝潢是溫敬良吩咐人一手布辦的,每一個角落、家具的擺放方向、大的小的物件,無一不經過他的應允。
包括一進玄關處挂着的那幅水墨山水畫,那是溫敬良費了不少功夫,特意向一位舊友設法讨要來的珍藏。
當溫沛棠挽着宋聿名第一次進門時,溫敬良着重介紹了這幅山水畫,他話音剛落,忽然轉過頭,盯着渾身僵硬、臉上挂着格格不入的讨好笑容的宋聿名,意味深長地說:“聿名,你要對棠棠好,別讓我失望。”
宋聿名被溫敬良銳利的眼神盯得身體幾乎繃成了一條直線,僞裝出的翩翩風度敗落得早已失了七八分。
而當時的溫沛棠則溫柔依偎在宋聿名的身邊,同樣期許地仰起臉,等待得到心上人開口對自己的一份承諾。
也許宋聿名知道再不應聲,就錯過了最好的時機,他的視線游離不定,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麽。
溫敬良卻已經收回了視線,不冷不熱地說:“進去吧,帶你們看看會客廳。”
可惜那幅山水畫沒能在這棟房子裏挂多久,沒過兩年,溫敬良去世後,宋聿名借着他的勢一路青雲直上。
那幅山水畫被宋聿名剪了個稀爛,換成了這柄從某個拍賣會上拍來的古董裁信刀。連帶着溫敬良當時布置下的每一個物件家具,裝潢布局,全被宋聿名勒令換得一幹二淨。
宋聿名的自卑與傲慢,就好像是天生從骨子裏帶來的。這兩種複雜而矛盾,本不該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的特質,随着久而久之的壓抑,變得愈發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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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只是一個連開始都算不上的征兆。
溫沛棠思緒漸遠,直到廳外響起的解鎖聲響将她拉出回憶。
進門的是宋非玦。
幾乎是潛意識,溫沛棠松了口氣,她不敢再看那柄高高懸挂的裁信刀,錯開視線接過宋非玦手裏的書包,輕聲問道:“媽媽做了糖水和提子酥,要不要吃一點?”
宋非玦的視線不經意掠過那柄裁信刀,沒有片刻停留,他點了點頭,說“好”。
他當然清楚溫沛棠為什麽不敢多看一眼,不敢說出口。
這棟房子裏布滿了虎視眈眈亮着紅色光點的攝像頭們,仿佛是一群野獸的眼睛,時刻為宋聿名監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溫沛棠的廚藝談不上多好,她從小養尊處優,直到溫敬良去世後生活徹底變了個樣,更是被禁锢在了這棟宅子裏。每天的生活除了插花清掃,就是做點甜品,再不然就是抛硬幣,運氣好的那一面是好心情的宋聿名,運氣不好的那一面是陰晴不定的宋聿名。
煮蘋果糖水和剛出爐的點心還是熱的,顯得那股甜味兒越發膩人,宋非玦象征性吃了幾口,擱在了一邊。和往常一樣,他打開臺燈,開始寫題集。
今天抛的那枚硬幣大概是好運的一面,一直到零點過了,宋聿名都還沒回來。
出門接水時,宋非玦在樓梯的拐角站定一會兒,看見二層溫沛棠房間的臺燈從昏黃的亮光到熄滅。
他握住手中冰涼的玻璃杯,安靜地在原地伫立片刻,轉身回了房間。
放在桌子上靜音的手機不停震動了起來,宋非玦沒去管它,仰頭把一杯水喝完,才漫不經心地瞥向屏幕。
是方知潋發來的微信。
早在說出考慮的那句話以前,宋非玦就很清楚方知潋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了。
事實上方知潋也的确露出了與宋非玦想象中別無二致的反應——先是迷惘,帶着些難以置信的糊塗,然後是驚訝,笨拙的欣喜。
唯一不在預料之內的,是方知潋拒絕了他的提議。
方知潋露出的表情只持續了幾秒,他微微仰起頭,回答的卻是一個不相幹的答案:“不是呀。”
方知潋好像一緊張就很愛眨眼睛,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這一點。
宋非玦注視着他淺色的瞳孔,那雙眼清淩淩的,純情如雛鹿,将還沒說出口情緒表達得一清二楚。
“不是的,”方知潋又說了一遍,似乎怕宋非玦沒能理解,他放軟了聲音,很慢地講,“不答應也要追的。”
這句話好像打開了方知潋心裏名為勇氣的小匣子開關,他接着說了下去:“我要追的,你幫我……充一下電。”
不等宋非玦作出反應,方知潋先迅速伸出手拽了一下宋非玦的袖子,然而他似乎太緊張了,手指哆嗦着離開時不小心往下碰到了宋非玦的手背,觸電般地又收回去了。
“充好電了。”方知潋的視線僵硬地固定在窗外,沒有着落點,仿佛剛才還勇氣滿格的人不是他一樣,避開了宋非玦的眼睛。
“你慢慢考慮,很慢很慢也沒關系,”方知潋的呼吸有點錯亂,尾音發黏,“我也慢慢追你。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好像喜歡上我了……再告訴我答案吧。”
他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一會兒,聽見宋非玦平靜地問:“如果沒有那麽一天呢?”
這個問題和剛才确切的考慮相比,如夢幻泡影。不亞于一杯摻了冰糖的苦茶,浮在最上頭的冰糖吃完了,剩下的茶水苦得方知潋從嗓子眼兒裏生出發澀的味覺。
方知潋的聲音變得幹澀,他把下唇咬得通紅,用力地眨了眨眼:“那說明……我追得不好,不怪你。”
“但是,你不能給我下絆子。”方知潋忽然歪了一下頭,直面迎上宋非玦的視線,“比如你乳糖不耐受。那你喜歡什麽,讨厭什麽,可以都告訴我嗎?”
宋非玦垂下眼,他沉默了兩秒,沒有回答方知潋的問題,而是平靜地吐出了兩個字。
“成交。”
方知潋發來的微信很簡短,第一條:D-1,第二條,一個系統自帶的瞌睡小黃臉表情,加上半月牙形符號。
翻譯成宋非玦所理解的意思,第一條代表:開始追你的第一天。
第二條代表晚安。
宋非玦可以解讀方知潋每一個表情、語氣的意思,了如指掌的同時,并不代表反過來也是同樣。
他喜歡讓方知潋一無所知。
宋非玦沒有回複,他按了鎖定屏幕,擡眼望向桌子上的那張演算紙。
那張演算紙上寫滿了雜亂無章的數量關系和推導,只有最下方唯一一處狹小的空白上寫了一句話。
“人是一堆無用的熱情。”
作者有話說:
“人是一堆無用的熱情。”——薩特
還沒有那麽快呢等小狗的熱情再燃燒一下下這幾天都是七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