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黃粱一夢(一)
第28章 黃粱一夢(一)
救援車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當地晚上十點左右了。
徐靳睿上來的時候,手上托着一個已經奄奄一息的的少年。
繩索的安全保障設備系在了傷員身上,而他,僅僅是徒手,靠着臂膀的力氣攀在繩上。
車還沒停下,他便反手撐着車旁邊的欄杆,翻身跳下了車,猴子沒他那膽,等車完全停下,才沖下來。
“隊長!”
徐靳睿走的快,侯則沛跑着才勉強跟上。
“隊長。”
他趕在徐靳睿進去之前伸臂攔住眼前的人,氣息還不平,但卻絲毫沒在意。
不得已,徐靳睿頓下腳步,垂眼睨他,看不出表情。
但越是這樣,身上散發的氣息愈吓人。
猴子吸了口氣。
“你可以罵我,可以罰我,加倍,往死裏罰,不管怎麽樣我都認了,違抗命令是我的不對。”莫名的,他有些委屈,“但是你能不能別一直不理我?”
從井裏上來以後,徐靳睿對他,便一直就是這副冷淡的模樣,他料想過很多個結局,已經做好了被罵個狗血淋頭的準備,但是唯獨沒想到,隊長會是這樣,冰冷的觑他。
更叫人難受。
夜色裏,寒意重,加上風又大,人在裏頭,顯得格外寂寥。
“侯則沛。”
男人開口時,聲音清淡。
“戰場上最忌諱感情用事。”他說。
“這回我不會罵你,懲罰自己去領。”他突然擡高了音量,一聲怒呵:“但是你他媽給我記住了——”
“你得先是軍人,再是人。”
說完,便繞開攔着自己的侯則沛,大踏步向前,猴子被吼得懵了片刻,回神轉身的時候,徐靳睿的背影已經融入了夜色。
看不清了。
“隊長…”他站在原地,雙唇嗫嚅,久久,才輕顫道,“可是你受傷了啊。”
狂風中,聲音四零八落,也不知道被吹到什麽地方。
徐靳睿進屋的時候,剛好彭敏和陳清峰都垂着腦袋坐着,聞聲擡頭,皆是一怔,立馬從座位上站起來。
“還沒睡?”
他目光随意瞟了眼,把沾滿灰塵的手套脫下,掌心的皮膚已經被汗悶得通紅。
彭敏和陳清峰互相對視。
“有件事情想跟你交代一下。”彭敏難得緊張,視線不安的左右看,“今天發生了點事。”
“嗯。”
徐靳睿脫下厚重的外套,只剩下一件黑色短袖,雙手卡着腰緩了口氣,因為常年訓練的原因,肩背肌肉結實,胸前的線條顯眼。
“繼續說。”
面對誰彭敏都沒有這麽難開口過,狠狠咬了下唇,聲音微弱道。
“跟程記者有關。”
原本動作的人身形一僵,心裏頓生不妙。
“出什麽事情了?”
他回來時其實很想見程夕瑗,但是有些晚了,怕她已經睡下,沒打擾,加上這副樣子有些狼狽,也不想叫她見到,可是現在卻感覺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外頭風聲呼嘯,裏頭卻如死一般的寂靜。
“還是我來說吧。”
見彭敏不知道怎麽開口,陳清峰嘆了口氣站了出來。
“下午丫頭到我這裏來坐了會兒,我倆聊了聊,離開的時候,她問我營長辦公室在哪裏,給她指了方向,但是我忘記了那邊的指示牌昨天不小心被人搞壞了。”
說完頓了下。
“丫頭走錯了路,出營地了。”邊說邊懊惱,“都怪叔這記性。”
營地外頭是什麽光景,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她人呢。”
意外的,徐靳睿的聲音很冷靜,好像是真的在問,她人在哪一樣。
但是手臂上冒起的青筋出賣了他的隐忍。
“我他媽問她人呢?!”
“人找到了。”彭敏忙說,“不過還在昏迷,醫生看過說身體沒什麽問題,可能是低血糖導致的,現在在屋子裏躺…”
她‘着’字還沒說完,徐靳睿半分猶豫都沒有,徑直沖了出去。
嘭、嘭、嘭。
腳步聲又急又重。
這段路明明不遠,但卻總給他一種,走了餘生的感覺。
當房門被猛得推開的時候發出一聲巨響,而後,除了餘下的回音,還有吊瓶輸液滴落的聲音以外,四處都靜悄悄的,可床上躺着的人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誰也打擾不了她的沉睡一樣,不顧一切的昏睡。
眼睛鼻子,都是熟悉的。
徐靳睿的瞳孔倏爾一縮,慢慢松開倚在門框上的手,深吸了口氣,才放輕了腳步,走到床前。
直到手感受到溫熱的氣息時,他才真正能夠喘息。
還好。
徐靳睿心想,還好她沒事。
一句話都說不出,他握住程夕瑗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又親了親她的手背,腦子特別混亂,只是鼻腔酸澀怎麽也控制不住,最後,就只是低頭哽咽。
彭敏和陳清峰跟在後面進來,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皆是一怔,不約而同的選擇不說話,放輕腳步選擇離開。
“你今天也累了。”
陸成河從早到晚都在開會,直到剛剛才忙完。
彭敏跟他說:“找到人的時候已經昏過去了,身上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醫生說是低血糖加上可能受了什麽驚吓,體力不支,這才暈過去了。”
陸成河懸着的心放下。
如果程夕瑗真出了什麽問題,他就是拿自己的命賠也抵不了。
“什麽時候能醒?”
“不知道。”彭敏搖頭,“應該休息好了就會醒過來了。”
陸成河擔心徐靳睿的狀況,過來看了看,盡管知道大概率是勸不動的,但是還是想說一句。
“去歇會吧,這邊都有人守着。”
男人喉結緩緩滾了滾。
入夜。
程夕瑗不僅沒有醒來,反而發起了燒。
躺在床上的人裹着被子,額頭發燙,臉頰呈現紅暈,但卻像是極怕冷一般,蜷縮在一起,外頭淅淅瀝瀝下起雨,啪嗒啪嗒砸着窗戶,時不時溜進來涼風。
又把被子攥得更緊。
“你先出去吧。”
陸成嫣取出溫度計,上頭顯示的數字叫她皺了皺眉,随即轉頭對沉默着站在一旁的徐靳睿說,“讓護士幫你處理一下背後的傷口,再晚要發炎了。”
從井裏上來的時候,洞口出有根尖銳的鋼筋,肩胛骨的位置意外被劃傷,血液浸濕衣衫。
但徐靳睿面不改色:“她現在什麽情況?”
“喂了退燒藥了。”陸成嫣把她被子摁實,頭也沒擡:“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先出去。”
拿起随身帶着的本子低頭寫了會,沒有聽見離開的聲音,正在寫字的筆頓住幾秒,陸成嫣垂下手。
“我說讓你出去你沒聽見嗎?”
她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其實她也時不時會疑惑,自己到底為什麽一直執着于他,明明不過是陌生的一個心跳,卻耗上這麽長的時間當作賭注。
陸成嫣真的很少能看透徐靳睿在想什麽,他總是對一切都輕描淡寫,好像無欲無求,沒太所謂。
“出去吧,她要隔離。”
陸成嫣終究還是放軟了聲音,“發燒的原因還沒有确定,我怕是瘧疾。”
徐靳睿擡眼:“你說什麽?”
“只是猜測,具體還得等會用RDT(瘧疾快速檢測試紙)看看,在退燒前還是隔離比較好。”
說完補充了句:“前段時間接納了一批患病的難民。”
她在非洲也好一段時間了,瘧疾在這裏并不罕見,反而太過于普遍,瘧疾通過蚊蟲傳播,由于症狀跟普通風寒很相似,剛開始很難引起關注,但是若是發現得晚了,之後的治療會很棘手,死亡率也會飙升。
陸成嫣很難不往壞處想,提前做好準備。
畢竟瘧疾,是曾奪走這裏不計可數生命的疾病。
一直沉默不語的人,身形搖晃了下,記憶裏他出發前的場景一閃而過。
“不過你也不要擔心。”
走之前陸成嫣安慰道:“就算是瘧疾也沒必要怕,現在的醫療技術和特效藥完全可以治好的。”
太晚了,又只剩下他。
徐靳睿坐在房間外的椅子上,望着關上的門,心底狠狠疼了一下。
外頭的雨下得更大了,程夕瑗躺得房間嚴實,但是這裏卻有扇破碎的窗戶,打在窗臺的時候濺了進來,把地板打濕。
過去程夕瑗身體算不得好,換季的時候也會生病,可是偏又死活不肯吃藥,拖得病情越來越嚴重,被他發現不吃藥這件事以後,頭一次,他向她發了火。
“為什麽不吃藥?”
徐靳睿先是淡淡的看着她,見到她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真的是一瞬間沒忍住。
“問你話!”
程夕瑗被吼得一顫,但她向來是不怕他的,生氣的時候也是,別人都直繞着走,只有她,才不管這些。
“不喜歡。”
說完就擡頭,看着他,一字一句,“因為我讨厭吃藥,特別讨厭。”
他記得那個時候,那雙看着自己的眼睛裏頭的倔強,這姑娘太他媽驕傲了,就算是已經刻意掩飾,也會從眼神裏透出來。
她愈白得清高,他便越想沾染。
後來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以後,便已經是放在心尖上了,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拼了命給弄下來。
“不喜歡那就不吃了。”
無條件縱容。
她讨厭吃藥,他就給她煮紅糖生姜茶,從沒有下過廚房的少爺第一次查着資料,略顯笨拙的煮了人生中頭一遭姜湯。
程夕瑗不喜歡的,他從不逼她,除非她願意,也沒有人敢逼她。
徐靳睿深深吸了口氣,用力薅了薅發頂,到廁所裏點了根煙。
他想起這幾年,每次克制着自己不去找她的時候,都在安慰着自己,她應該過得很好,可真正見到的時候,他就知道,人還是貪心。
煙有些沖,嗆得他鼻酸。
後背的傷口這個時候才像是真正存在的疼了起來,如果不是這火辣辣燒着的疼痛,他幾乎都要忘記傷口的存在,重重閉上眼,無力的抹了把臉,再睜開的時候,眼底已經泛起紅。
将煙摁滅,徐靳睿望着洗手間前的鏡子,手抄在兜裏,借着微弱的光,顯示出自己的面孔。
他自嘲似的扯了下嘴角,鏡子裏的人也笑了,又不像笑。
坐回外頭後,徐靳睿就靜靜的看着被吹得四搖八晃的窗簾,紅土地上的天氣不講道理,雨水不知不覺已經積到他腳邊,偶爾有道閃電照亮房間,将影子拉的老長,但是人卻沒什麽反應。
時間漫長。
第二天一大早,陸成嫣來複診的時候,差點被門口這人行屍走肉的模樣吓得魂都沒了。
“一夜沒睡?”
她看着徐靳睿通紅的眼,下巴上鑽出來青色的胡茬,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行吧,不想說話就不說。”
見他不回答,移開視線,直接往屋子裏走去。
直到半晌以後,裏頭傳來有些驚喜的聲音。
“醒了?”
徐靳睿這才像是重新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