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不過來,我就過去(一)
時間一轉便滑到了兩個月後。
程夕瑗裏頭穿着單薄的打底衣,有風從窗口溜進來,拂過皮膚的時候叫她不自覺的打了個寒顫,她雙手抱住自己胳膊,收緊了外衫,踱着小步過去将窗戶關嚴實。
北方降溫快,街上已經黃葉飄零,她望向外頭,任由思緒飄遠。
“程老師,結課作業都在這裏了,我們還有什麽要做的嗎?”
一個聲音響起。
“你放桌上就好了。”
程夕瑗回神,叮囑了實習生幾句。
“沒什麽別的事情,可以回去了,路上記得注意安全,不要老低着頭玩手機,實習的最後成績我會單獨發給你們,注意查收。”
“哎,謝謝程老師,那我們先走了。”
她朝實習生揮了揮手示意,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見他們人影,才走到位置上将所有的文件裝進包裏。
每年的實習生都叽叽喳喳的愛成群結隊,總能給辦公室裏帶來些別樣的色彩,那時候做的每個課題都格外珍惜,拿出了滿分熱情,會因為指導老師随口的一句贊賞而心裏沁出蜜意,也會糾結懊惱自己能力不足,不自知迷惘。
程夕瑗随手翻看了一下交上來的最後成果,密密麻麻的分析即使還有漏洞,但已經算得上拔叢出類,足以證明是用了心的。
她輕輕笑,收起包鏈。
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程夕瑗下樓,去旁邊的超市裏買了些食材。
夜色已經偏濃,她站在街頭攔了一輛的士。
“師傅,麻煩去嘉盛小區。”
“得嘞。”
司機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帶着點吳南侬語的感覺,她頗為艱難才把大包小包整理好,長籲一口氣。
一路上沒有人講話,音響裏放着陳潔儀的《心動》,溫柔的女聲總叫人心情舒暢,她打開手機,調出上周收到的答複。
“程夕瑗記者您好,您已被選為本社的特派記者前往我國駐非洲W國維和營區進行采訪,期望有更多優秀報道上彙…”
蔡封是前天晚上五六點才知道程夕瑗申請并通過了維和部隊紀事專訪記者的審核。
下午被人通知去主編辦公室的時候,程夕瑗并沒有很意外。
她點了點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是那顆心還是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如果說胡國軍于她是像朋友一般的引路人,那蔡封便是嚴厲苛責到了極致。
蔡封是她大學時期的導師,今年雖然已經四十出頭,但他在學校裏的名氣絲毫不遜色那些年輕帥氣的老師,他的公共課上總是坐滿了人,稍微晚來一點便擠不進去,但這樣受歡迎的人卻沒有什麽學生敢選他做課題導師,原因之一便是蔡封的完美主義,在他手上沒有做好的論題是無法蒙混過關的,因為他的高要求延畢的學生數不勝數。
程夕瑗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從蔡封手上畢業,不過轉眼,他又變成了自己的上司。
其實蔡封這些年按照他的履歷早該晉升,無奈他極度反對央社取消深度報道的決定,硬是以一己之力保住了這個欄目,得罪了不少人,但最近幾年受到壓迫愈多,就連他這種铮铮鐵骨了半輩子的人也收斂了脾氣。
這是一種日久累積成的威壓,也是發自內心的尊敬。
胡國軍朝她擠擠眼,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沒事,不怕,他又不會真把你怎麽樣。”
“我還是慌。”
“他要兇你我給你兇回去。”
胡國軍護犢子的樣子叫她發笑。
“那我去了。”
“去吧去吧,咱什麽大場面沒見過,還怕他蔡封?”
“…我還是有些緊張。”
“放輕松!”
程夕瑗深呼吸一口氣,逼迫手安分的貼在身側,走向了那個緊閉着的紫檀木制的門。
“加油。”
胡國軍給她比了個手勢,稍微讓她心安些許。
“進來。”
她剛敲門便聽見裏頭傳來沉沉的聲音。
“主編。”
程夕瑗微微颔首,目光低垂。
“坐。”
蔡封停下手上的工作,雙手交叉撐着桌上,打量着眼前的人。
“膽子挺大啊。”
程夕瑗擡頭,‘啊’了一聲。
蔡封将一沓文件夾丢給她。
“非洲你知道是什麽地方嗎?”
程夕瑗猛吸一口氣,用餘光瞟着文件上細密的文字。
“做了很多功課了。”
“你以為單純網頁上搜索的那些就叫做功課?”
“我還查了…”
“程夕瑗。”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蔡封的聲音嚴肅。
“我很懷疑這些年你的工作是不是白做了,竟然連這種最簡單的低級錯誤都犯。”
程夕瑗渾身一顫,手不安的摩挲。
“如果你只是因為跟我賭氣,覺得我不讓你跑現場你偏要跑現場,那你趁早可以辭職走人了,沒必要用這種方式跟我示威。”
她聞言擡眸,蔡封冷眼幾乎要将她傷透,雙唇嗫嚅,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我不是因為賭氣…”
“不是賭氣?”蔡封嗤笑,“不是賭氣所有人都避着不想去的活你給我趕着沖上去?你知道你一個姑娘家的去非洲會吃多少苦嗎?你有想過萬一出了什麽事情怎麽辦嗎?人家男人都難熬你覺得你能撐過去?”
一連好幾個反問叫她又怔又暈,眨了眨眼,才緩緩意識到蔡封的言下之意。
他覺得自己是年少意氣用事。
其實在看到郵件的時候她就明白了胡國軍之前問她那些問題的用意。
她年紀不算大,尚有精力,牽挂還少,存款足夠親人餘生無憂,也正是因為這些條件,胡國軍才将這個消息告訴她。
“有些孩子愛逞英雄,見到這種事情就盲目報名,所以很多時候上頭不會公示這個消息。”
胡國軍跟她說。
“跑一線有風險,需要付出很多時間精力,嚴重的甚至自己的生命,這個專訪雖然一般來說沒有大問題,畢竟就在營地內采訪,但是你要知道,那畢竟是距離戰争最近的地方。”
“我只是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胡國軍略發福的臉上滿是認真,“選擇權還是在你自己,想要安穩不是過錯。”
她回去其實思慮了很久。
“——記者是第三高危職業,有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有太多人和事,需要被看見。”
程夕瑗望着那條短信,不自覺的勾了勾嘴角。
其實她很慶幸自己至少還有機會可以選擇,這些年,她很多同學要麽選擇轉行,要麽選擇日複一日的做着最平淡的文字工作。
要是問他們,是不愛新聞了嗎?
他們往往會說,愛,畢竟都曾自诩為無冕之王,可生活不是童話。
她付好了車費,提着東西下車,蔡封聽了她的話,只是沉默,然後說“如果有事情,告訴我,我會幫你。”
算是同意了她的決定。
“程夕瑗同學。”
在她腦海裏想着這些事情的時候一個聲音響起。
“你再不回來我可要餓死在這裏了。”
聞聲擡頭。
段子璇踩着拖鞋吱呀的小跑下樓梯,順手接過程夕瑗手上的袋子。她睡衣松垮着搭在身上,頭發淩亂的不像話,一看就是才醒來不久。
“你怎麽這副樣子。”
程夕瑗借着空出來手拽了拽段子璇的發絲。
“別扯,最近掉發可嚴重了,我不想禿頭,能保一根是一根。”
段子璇跳着躲開,先到門口拿出鑰匙開門。
程夕瑗笑,熟輕熟路的走到廚房放下東西,順口問:“今天沒營業?”
“不想營業,昨天喝酒去了,頭暈。”
“少喝點。”
“沒喝多少。”
段子璇抱着自己的貓坐在餐桌上望着程夕瑗忙前忙後。
“你今天怎麽有時間來我這裏,平時不都要加班嗎?”
“過兩天要出一趟遠門。”
程夕瑗擺好食物關上冰箱,轉身順手搙了搙段子璇的貓。
“怕你在家餓死,先過來幫你儲備一點糧。”
“你要出差啊?”段子璇問,“去哪裏,去多久?”
程夕瑗在她旁邊坐下,手撐着下巴擡頭望向段子璇。
“去非洲,保守估計至少十天半個月吧。”
“非洲?”
段子璇把貓丢下,不可置信的盯着她,神色緊張。
“什麽事情要去非洲工作?有沒有危險?”
“一個專訪啦。”
她伸手揉了揉段子璇的發頂:“有一點點危險吧,不過我會好好保護自己的。”
“我可不準你出事啊。”
段子璇知道她工作性質,也沒有繼續問下去。
“有時間要跟我報平安,聽見沒!”
“知道啦——”
程夕瑗抱起蹭着自己腳邊的貓,用手輕輕給它順着毛。
段子璇說來也奇怪,她明明是學鋼琴的,彈起琴來身上那股子氣質實在是叫人難以忘記,可從音樂學院畢業以後她卻沒有任何猶豫放棄了進樂團的機會,在貓咖這個行業還沒有被大衆所熟悉的時候,她毅然決然的開了起來。
最開始程夕瑗還擔心她會倒閉,時常去幫忙想讓她減輕點負擔,沒曾想居然生意還不錯,至少足夠養活她自己了。
段子璇家裏不缺錢,家裏對她也沒多大的期望,只求她平平安安,想做什麽都由着她去,大家都以為她開貓咖只是一時興起玩一玩,誰知道一做便做了這麽多年。
“陳孝文最近怎麽樣,我好像聽說他跟蔣祁在合夥辦公司?”
“還能怎麽樣,就那樣呗。”
段子璇無所謂的聳了聳肩:“我已經習慣了這兩個工作狂不理人了,你雖然也是工作狂,但好歹會回我消息,他們兩可是連消息都不回的那種,惡劣至極。”
“他們兩會搭夥我還挺意外的。”程夕瑗笑了笑,“不過這樣也挺好的。”
段子璇起身拿了包薯片遞給程夕瑗,雙腿盤着坐下。
“好個屁,都不理人。差點忘了,還有徐靳睿,這個才最惡劣,人直接消失不見。”
說着還有些忿忿不平的瞥了一眼程夕瑗。
“盡叫人等他。”
程夕瑗一愣,垂下眼。
軍區大院裏的六個孩子,只有徐靳睿一個人當了兵。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軍隊,卻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個地方的哪支隊伍,她不是沒找人問過人事部門,但那邊的回複永遠是不方便透露,想知道的話可以詢問他家裏人。
所以程夕瑗無數次站在徐家院子外面。
可還是沒有勇氣走進去。
這個地方,于她,是蜜糖亦是砒.霜。
“哦對了。”段子璇像是想起來什麽一樣,“蔣祁和若萱馬上要結婚了。”
“結婚?”
程夕瑗微微訝異:“速度挺快啊。”
段子璇嘆氣道:“他們結婚的是不是約好了全湊一起?今年我送出去的份子錢都數不清了,至少兩個愛馬仕包包吧。”
“才兩個算什麽,等你結婚至少翻個八.九倍。”
“那也得有人跟我結婚。”段子璇嗔她,“想想我也快奔三了,怎麽連個可以談結婚的人都沒有。”
“你高中可不是這麽說的。”
程夕瑗笑了笑:“不,好像前段時間你都還不是這麽說的。怎麽,想結婚了?”
“還行,就,突然覺得結婚好像也還不錯。”
“能讓你這個曾經達成過百人斬成就的,說出這種覺得結婚不錯…,挺奇怪啊。”
“去你的。”
段子璇作勢要打她,兩人追追鬧鬧,直到程夕瑗被她撓的倒在沙發上喘氣投降認輸才停下。
兩個人靠在一起,段子璇玩着程夕瑗的衣服上的穗,突然開口。
“夕瑗。”
“嗯?”
“你現在還會經常想徐靳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