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伴随着身後洶湧而上來的一鼓勁兒,向來不留情面的車廂門關的嚴絲密縫。
“歡迎乘坐北京地鐵四號線,本次列車開往公益西橋方向…”
女聲播報的聲音略顯程序化,程夕瑗背緊貼着玻璃門輕喘着氣,側過頭望向黑咕隆咚的隧道。
人和人安全距離被侵犯的感覺着實不太舒适,局促感突生使得每個人在這個空間裏的人都顯得冷漠隔閡,站着的人彼此裹狹,緊貼自己左側那個燙着一頭大波浪的女人用的香水是大吉嶺茶,前面低着頭刷微博的男生耳機漏音,放着陳奕迅的單車。
程夕瑗上班要換乘,今天下了一場大雨,瓷磚上一個髒鞋印剛印上又被另外一個覆蓋,誰也數不清巴掌大的地方有多少人曾經過。
二〇一五年《北上廣不相信眼淚》熱播,她跳着看了些,略缺興致,但是卻忘不了它犬馬聲色的海報上的一句話:“青春是囫囵吞下的盛宴,往後都是人模狗樣的品屎。”
她前腳剛到公司,後腳外頭便暴雨傾注。
程夕瑗走到儲物櫃裏換上高跟鞋,對着鏡子整理衣襟。
胡國軍瞥見走進來的女人,擡頭望了一眼鐘:“離八點整還有十幾秒,我們部門的勞模小程記者踩點到,挺稀奇啊。”
“胡老師又開我的玩笑了。”
她把包放到桌上,俯身去按電腦開關。
胡國軍從她進來開始視線就沒移開,女人眼底的淤青就算被粉底液遮去了不少,仍舊顯眼,他拿起手邊的油條咬了一口。
“昨天熬到幾點?”
程夕瑗這才拉開椅子坐下:“昨天挺早的,一點多就睡了。”
胡國軍嘆了一口氣:“年輕人呢,不要太拼啦。”
“我最近閑着呢。”程夕瑗笑了笑,“倒是您怎麽一大早就對着電腦噼裏啪啦的寫東西?老遠就聽到聲音了,什麽稿子這麽有意思。”
“沒,整了些副業,賺個小錢。”
“我看看。”
她起身走到胡國軍那邊,胡國軍手上的動作依舊沒有停下,電腦屏幕上打開了三個文檔,全都是公衆號推文的那種标題,用着誇張的語氣和詞語去填充正文。
“寫軟文啊?”
程夕瑗早幾年也會接這種單子,直到近些時日手頭開始寬裕她便終止。
“是啊。”胡國軍嘆了一口氣,“閨女要上初中了,以後多的是要花錢的地方呢,能賺一點是一點吧。”
程夕瑗看着胡國軍今天身上的這件橫條紅黑POLO衫,左肩的地方已經爛了一個小缺口,露出皮膚的顏色,突然想起周立冬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說。人生二十年為一季,中年便已入秋,不同于印象裏對秋天的理解是收獲,反而伴随而來的往往是“男人四十綜合症”。
張愛玲早就看透過,人到中年的男人,周圍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卻沒有他可以依靠的人,往往是靈魂不屬于身體,力不從心。
“好快啊。”她感慨,“我剛來央社的時候妞妞好像才剛上幼兒園大班。”
說着用手比劃着高度,“才到我腰這裏呢。”
“是啊。”胡國軍雙手抱在腦後往後倚在靠背上。
“你那時候來央社的時候還是個看起來有些不太聰明的小姑娘,現在都成為我們社的金牌記者了。”
程夕瑗聽到不太聰明四個字的時候挑了挑眉。偏頭望了一眼胡國軍,他的啤酒肚已經大的讓他做不到舒适的翹二郎腿,棕色皮子的涼鞋帶子沒系好随意的被被踩在地面。
其實幾年前他不是這樣的。
在她來央社的第一天便是被分到胡國軍小組學習,當時他穿着有些不搭的西裝,激昂慷慨的告訴她們,我們央社的記者都是大記者,要敢講話,講真話,這是一種傳承,記者手中的筆寫出的每一個字都是承載着責任的,新聞永遠不死。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胡老師教的好。”
“切。”胡國軍知道她嘴甜,笑問道;“最近來了幾個實習生?”
“四個。”她拿了個裝訂好的封冊遞給胡國軍。
“這是我設置的幾個課題考核,老師幫我看看有沒有問題。”
“行嘞。”
胡國軍放下手上早飯,站起來拿紙巾擦了擦手,低頭翻着望向程夕瑗,便瞧見她無精打采的趴在辦公桌上。
“喲,你這狀态不對啊,受什麽委屈了。”
程夕瑗嘆了口氣坐起來揉了揉臉,“不是委屈,就是有些心累。”
“累啥呀,有事情跟叔說說呗。”他問。
程夕瑗回過神來,坐直身子看着胡國軍。
“老師,你說,我現在去找主編要求跑現場他會同意嗎?”
“估計沒戲。”他回。
程夕瑗聞言又嘆了一口氣,胳膊撐着腦袋發悶。
“你先前深度調查的那個違建樓房事件,利益鏈上那麽多人,不讓你跑現場是為了你安全着想。”
她聽着就來氣:“我知道啊,可是,這都過去半年多了,不說再做深度采訪,就是給我一個小切入點也好,我很樂意拿個小板凳坐村頭和父老鄉親們唠唠嗑的。”
“诶你情緒過于激動了啊,冷靜。”瞧見程夕瑗一副要跟自己好好理論的樣子,胡國軍噗嗤一聲笑了。
“老師你還笑我。”
她瞪了一眼胡國軍,只覺得鼻子有些酸澀。
“我還記得您跟我說過,新聞實踐比理論重要的多,不想跑現場的記者不是好記者,這話我現在還記着呢。”
“可你看我現在每天除了帶實習生以外就是改改稿子澆澆花,工作的時候是很累,但是我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焦慮,我不幹新聞心裏不踏實。”
程夕瑗知道自己這樣不太合适,臉有些漲紅。
胡國軍一時間沒有說話。
程夕瑗在還在念大學的時候就進了央社學習,北大新聞系才女的名頭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來的,工作能力提升的速度也讓他略為驚喜,她平日裏看着溫和乖順,被人開玩笑也從不往心上放,但一扯上工作,那便是雷厲風行,絲毫不拖泥帶水。
“你今年是滿了二十七了對吧。”
“啊?”
她本來還在用手捏着桌上擺着的仙人球的刺兒玩,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我問你就答好了,今年是不是滿了二十七了?”
“對。”她點頭。
“有沒有談對象?”
程夕瑗挑眉:“我要有您還不知道?”
“難道我應該知道?”胡國軍跟她嗆。
“行吧。”程夕瑗聳了聳肩,“沒有。”
“目前有多少存款?”
她微微驚訝:“這也要問?”
“少廢話,快點回答問題。”
“七八十萬的樣子?”
胡國軍擡眸:“沒想到你還挺能存,這夠五環以外一套房首付了。”
“還行吧。”她拍了拍蹭到衣服上的灰,“還有問題嗎?”
“最後一個,今年體檢結果怎麽樣,有指标不對嗎?”
“有點虛火上炎,別的都還挺好。”
胡國軍拿筆寫了些什麽,問:“真這麽想跑現場?”
“當然。”
她回答的很肯定,沒有絲毫猶豫。
胡國軍點了點頭表示了解以後便沒有說話,程夕瑗探着身子剛想要過去的時候,便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劉姐?”
她轉過頭去,劉曉莉擡着一個灰色的箱子朝她的位置走來,外頭的雨一直沒停歇過,她的褲腳明顯都濕了一節。
“累死我了。”劉曉莉微喘着氣,額角有汗漬。
胡國軍聞聲擡頭,“你搬的什麽玩意兒這麽重?”
“不是我的,夕瑗的。”劉曉莉邊揩汗邊說。
“我的?”程夕瑗一愣。
“你剛來的時候不是沒找到合适的房子住在我家嗎?”
劉曉莉走到自己的桌邊拿起玻璃茶杯,又抿了一口才緩過來,“我原先都沒打掃過床底下,這不是因為我家狗在你原來住的那間房裏亂尿我就幹脆搞了一次大掃除,拖床底下的時候發現的,我還以為是什麽不要的東西,看着外頭寫了你名字怕你有用就沒打開,外頭落了很厚一層灰我給你擦掉了。”
“謝謝劉姐。”
程夕瑗望着這個看起來其貌不揚的箱子有些發懵,反應過來先道了謝,躊躇了片刻伸手打開。
剛打開的時候她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是我大學的專業書。”程夕瑗說。
一沓書最上方擺着的是《新聞學概論》,書頁已然微微泛黃,封面褪色變得暗淡,放置很久沒有見過光的書籍有種獨特的的味道,她打開第一頁,紙張的角還打着卷,正中間是她端端正正一筆一劃寫的自己的名字,還有當時被她奉為前燈的新聞理想。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
“好懷念。”
“你原先字就寫的好看。”劉曉莉側頭瞥了一眼,“不過以前是那種很端正的好看,現在更潇灑。”
程夕瑗聞言一愣,微微勾起嘴角回了句是嗎,剛想放下手上的書卻不小心滑落。
“砰——”的一聲書頁四散,攤開在地上,程夕瑗彎腰下去撿起來,拍了拍灰塵将它放回箱子裏。
“有什麽東西從裏面掉出來了。”
沒等程夕瑗俯身劉曉莉邁了幾步從桌角下撿起。
她原本是想直接給程夕瑗,随意一瞥卻不禁停住了動作,盯着看了堪堪幾秒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笑意,邁了一步用胳膊輕輕頂了程夕瑗一下。
“夕瑗,這左邊的姑娘是你嗎?”
“什麽呀。”
程夕瑗剛沒反應過來,這才倚着半個身子過去看劉曉莉手上的東西。
這是一張合照,照片裏三個姑娘站在前面,三個男生勾肩搭背的站在她們身後,六人都踩着冰鞋,其他姑娘都笑盈盈的望着鏡頭,就左邊那個女孩像是快要摔倒了,表情略驚吓,在一衆人裏面顯得格外惹眼。
“是我。”程夕瑗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
拍合照的那年她剛好上高三,從小長在南方的她連雪都沒見過幾回更別說會滑冰了,可那群人偏生還哄着她去後海滑野冰,冰面生的不平整,一個不小心便摔得四仰八叉。
“你原來臉上居然有嘟嘟肉。”
劉曉莉有些吃驚,打量了下站在自己身邊的人:“現在怎麽瘦成這樣?”
程夕瑗沒答。
她記得她剛跟着小姨到軍區大院的時候,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擅長跟別人打交道,她以為自己會一直一個人,但是有天她坐在外頭的長椅上看書,段子璇雙手插着兜,口裏還含着一根棒棒糖,悠哉悠哉的走到自己跟前,她擡頭望了一眼段子璇,以為人家要坐下,默默移了身子讓她有更多的位置,誰知道這姑娘不看她,就丢了個大白兔奶糖到她懷裏。
後來她和段子璇熟悉了以後,段子璇掐着她臉頰的軟肉說,我這個人吧,不太愛主動交朋友,但是看你頂着這肉嘟嘟的臉還端着架子,就特別想捏捏。
明明她的年紀在這大院這群人裏是最大的,卻總是因為一張臉顯得幼稚。
劉曉莉還在端詳着照片,順着照片指着程夕瑗身旁高她一個頭的男孩問:“這是你誰呀?”
照片上程夕瑗身子半前傾,手死死抓着那少年的衣袖,借着他手臂的力氣才穩住身形,那少年眉眼深深,輪廓分明,微微側過臉的時候露出幹淨流暢的下颚線線條,他嘴角上揚,頗具意味的望着程夕瑗,也樂意人抓着自己,劉曉莉一瞧便覺得兩人關系不一般。
程夕瑗抿了抿唇,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以前談過的男朋友?”劉曉莉興致突然來了,“沒想到你這小妞還早戀啊,看你在央社這清心寡欲的樣子我還以為你是那種天天呆在教室學習的乖乖女,沒想到這是心裏有人啊,現在怎麽樣了?”
劉姐跟她認識很久,性子直,平日裏沒少操心她的感情狀況,這還是難得發現了她的馬腳。
程夕瑗沉默了一下,說:“不是早戀。”
“嗯?”
“這是我弟弟。”
“弟弟?”劉曉莉忙看了程夕瑗好幾眼,“你還有弟弟?”
“這看着也不像啊?姐弟之間是這種感覺嗎?”
劉曉莉還在拿着照片分析,程夕瑗輕咳了一聲,從劉曉莉手上拿過那張照片,有些慌張的塞到抽屜裏。
胡國軍看着劉曉莉有些無語:“你這人真是,都說了是弟弟了還要在這裏啰哩吧嗦。”
“你做你的事情去,可別管我。”
“管你?別開玩笑了。”
……
程夕瑗聽不進二人的争吵,坐下打開電腦,嘆了一口氣。
其實她自己搞不清楚她跟徐靳睿的關系,照片上的少年,她已經快要七年沒見過了。
上周她還給照片上的另外兩個男生打過電話,問他有沒有聯系他們,得到的答案是:沒有。
她剛打算起身去會議室,就聽見胡國軍叫她,“夕瑗,看下郵箱。”
“啊,好的。”
程夕瑗點開桌面上的快捷方式,黃色的小信封跳躍着。
等她打開信件裏的附件,整個人突然頓住,滿臉不可置信的望向胡國軍。
劉曉莉喝了一口茶,瞧見郵件內容,微微蹙眉。
“你也真是的把這種信息告訴她,被蔡封知道了非得罵死你。”
胡國軍不服氣的“哼”了一聲:“他一向慫的慌。”
“要不是他擔保着,你以為夕瑗以前做的那新聞能發?”
胡國軍挑眉:“那就讓這孩子憋着?你是沒看到她之前的那模樣,再憋不得憋壞去?”他嘟囔着,“再說了,做新聞就是應該趁着年輕還有激情多實踐,要不是我老了還有女兒我也想去。”
劉曉莉搖了搖頭走開,跟他一向說不清楚道理。
“你們這師徒就一個性子,太愛新聞的傻子。”
“夏蟲不可語冰。”
胡國軍繼續寫他的軟文,窗外的雨還在下着。
北京一年大多數的日子都幹燥的叫人難以忍受,只有在暑日兩個月的時候才像是解開了封印,盡情釋放。
你聽得見呼吸的聲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