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景安十五年春,春分小雨。
天微亮時,辰瑄就從夢中醒來。昨晚下過一場雨,到了清晨還剩些綿綿雨絲,算不上擾人,但他忘了關窗,屋內被淋濕了一小片,初春的涼意也順勢纏上了人。
他的懷裏縮着一具溫軟的身體,被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踹到了床尾,兩個人被冷風吹得依到對方的身上,醒來時,赤裸的身體自然也是緊緊貼着。辰瑄微起了身,将被子重新蓋在身上,動作間懷裏的人也沒有清醒的跡象,呼吸微沉,睡顏顯得天真。
懷瑜昨夜留宿在了他這裏。
昔日的小書童成了景朝炙手可熱的狀元郎,辰家的小四少爺,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辰瑄親近,即便有了自己的屋子,也總是往自己的義兄身邊跑,旁人只當他們兄弟情深,卻不知關上了門後兩人做了些什麽事。
辰瑄近來總睡不安穩,連着幾日之後,臉色就不太好起來,恰好懷瑜忙完了入職的事務,就找了請教的借口留宿在辰瑄這,夜裏胡鬧了許久才睡下。溫香軟玉在懷,辰瑄倒确實睡得比前幾日好上許多。
但紛亂的夢依舊沒有停歇,他睡了一覺醒來比直接清醒整夜還要疲憊。懷瑜睡着睡着又要蹭過來,他伸手攬住了這個小粘人精,也閉上了眼。
現在才剛剛天明,還可以再睡一會兒。
懷瑜仙君過了很久沒有說話。
從前的懷瑜可以主動投入辰三公子的懷裏撒嬌,現在的懷瑜仙君卻做不到。他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辰瑄的面前。
辰瑄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聲音低不可聞:“送我回去吧。”
景安十六年的冬季異常地漫長。
變故來臨的時候,辰瑄完全來不及做出反應。昔日賓客滿門的丞相府被禦林軍闖入,帶領的人正是辰三公子的昔日好友。或許是看在那過去的兩三情面上,他們對相府的人還算客氣,将人請到了獄中。
沒有人想到今年愈加念舊的年買的景安帝會突然自己曾經最器重的大臣下手,當通敵的證據被一樣樣列出的時候,丞相平靜地摘下了自己的帽子,被禦林軍帶走。
這場戲轟轟烈烈鬧了數月,最先從獄中出來的是辰家義子懷瑜,太子帶着東宮一行人親自将他接出。直到年關這件事才堪堪落幕。被冤枉的丞相洗清了冤枉,但也決定不再繼續留在京都。
懷瑜被留在了京都。
辰瑄入獄之後他就在沒有見過對方,辰府被封,他被迫在太子安排的住宅中住下,等到軟禁解除,找到出獄的義父暫住的地方,又有不認識的小厮攔着不讓他進門。最後只收到了一封辰瑄的親手信。
第二天,辰家剩下的人便收拾了行李匆匆離開了京都。
辰瑄要懷瑜乖乖待在朝中等到自己的消息,懷瑜就聽話等着,但是他等了幾年,等到太子登位,他位列九卿,也沒有等到辰瑄的消息。
那或許是辰三公子平生第一次說謊。懷瑜第一次派人來尋的時候,他們還停留在城裏,辰瑄的眼睛還能夠勉強看得見光,他支撐着寫完了又一封信,沒有見那個侍衛,讓自己身邊新的小厮将信送了過去。
之後他連寫了五封信,交給了他在這座城市認識的舊友,托人每隔一年寄一封去京城,随後就離開了這座城。
懷瑜到第三年才發現不對。
他的公子太了解他,讓他過了這麽久才發現了一絲端倪,等他在派人去找,丞相的故鄉只有墓碑幾座。
是他的義父和那就并不熟悉的義兄,唯獨少了他的哥哥。
彼時懷瑜已經有了玉面閻王的诨名,不少人說他才是得了丞相真傳的那個人,最會讨君上歡心,可也無人否認他的出類拔萃。他說思鄉情怯,君上竟也不疑有他,準了他一整月的沐休。
他日夜兼程趕到了那個裏京都不遠的鄉裏,打開那扇破舊的院門時,辰瑄正被一個小童扶着喝藥。
那小童看見有樣貌那要好的陌生人闖到家中,緊張地拉着辰瑄的手喊他:“辰大哥,有人來了。”
辰瑄聞言,往院門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清瘦了太多,粗布短衣挂在身上,臉也變得削瘦,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有客人來了。"他問道,聲音依舊。
懷瑜站在門口,再不能向前邁一步,他的喉嚨哽咽,胸膛酸澀,張了嘴卻幾乎說不出話。
辰瑄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抓緊了小童的手,很快又松開,他轉頭不再面對門口的方向,對着小童低聲說道:"你先回去吧。"
小童走後,院子裏就只剩了他們兩個人。辰瑄等了片刻,才開口問道:"是小瑜嗎?"
懷瑜沒有說話,他走到了辰瑄的躺椅旁邊,也不顧及自己的衣服,在剛剛那個小童坐過的小板凳上坐下,捧住了懷瑜的手。
"哥哥。"他說道,帶着哽咽,話才剛剛出口眼淚就先流了下來。
"小瑜等到好苦。"
辰瑄的手指縮了一下,他沉默了很久,喉頭滾動數次,才反握住了懷瑜的手。
他說:"回去吧。"
"別來找我了。"
"哥哥對我總是下得了狠心。"懷瑜仙君沉聲說道,他蹲在了辰瑄的身邊,捧着辰瑄的手撫上自己的臉。
"哥哥又要丢下我嗎?"
辰瑄感覺自己的指尖碰到了一點濕意,沒有說完的話就再也出不了口。
他閉上了眼,懷瑜就像得到了允許一般開始得寸進尺,側過臉吻在辰瑄的手腕上。 懷瑜仙君長了一張不好接近的過于俊美的臉,此時即使軟下聲來,表情依舊是冷的,他吃準了辰瑄對他心軟,軟唇貼着那手腕上的青色血管蹭了蹭。
"別鬧……"辰瑄話未說完,被突然起身的人堵了回去。
辰瑄有段時間沒有和懷瑜親近過。
他身上餘毒未清,心裏又總有顧及,每日和懷瑜同床共枕,但也沒有像從前那樣親密,只有幾次互相撫慰而已。
但現在懷瑜顯然不想簡單了事。他在凡間時尚且年少,多少有些貪欲,時不時就要找借口黏到辰瑄的身邊,後來恢複了仙體,凡人的欲念本該變得淺淡,可他卻恨不得将人時刻帶着身邊,永不分離。
辰瑄不是熱衷于情事的人。
他從前就是這樣,能寫旖旎的詩詞話本,有過紅顏知己,卻始終和她們保持着距離。直到自己也有了心上人,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滋味。
在獄中中的毒将他的身體毀了大半,後來懷瑜将他接到京都一點點調養,那些苦澀的湯藥其實沒有太多用處,只能讓他不再那麽衰敗下去,每一天,辰瑄都覺得自己是在冬天茍延殘喘的夏蟬。
再後來,他被帶到了另一個地方,他不再需要喝那些不知有沒有用處的湯藥,身體卻一日日好了起來。
辰瑄的手搭在懷瑜起伏的腰上,他眼睛看不見東西,觸感和聽覺變得愈加的靈敏起來, 懷瑜長大了不少,聲音也不像少年時那樣帶着柔媚的意味,緊繃的腰上帶着力量感,也沒有了讓人軟乎乎的肉感。可惜他看不到他現在的樣子。
等胡鬧一場結束,玉明宮已經天黑,書房的軟塌上狼藉一片。辰瑄側躺着,抱着喘息未平的懷瑜,他們現在身量相當,相擁的時候懷瑜依舊喜歡埋在他的懷裏,仿佛這樣就能夠當做那些變化都不存在一樣。
辰瑄出神想着事,耳邊卻聽到了屋外細微的聲音。
那一點聲音很快就變得清晰起來,淅淅瀝瀝,打着屋瓦葉片上。
是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