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3)
,嗅着一地秋風招待的美食。
母鹿護着她的孩子遠離他,腳步輕踏,穿過斑駁的樹影,消融在綠蔭盡頭。他看不見它們了,但記得它們曾來過,在空蕩而安靜的樹下,兩顆小心髒曾快活地跳動過。他想起了阿爾玟,她在剛铎加冕,身着最精美的人類長袍,懷着孩子的腰身一天比一天更加豐潤。
她小時候很晚才學會說話,七歲之前沒有說過完整的詞語。他很擔憂,一直嘗試各種方法哄她開口,他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女兒,晚餐時他把她抱在膝蓋上,入睡前他把她抱在胸前。在貴族的聖宴上,他把肉切成小塊喂給她吃,為了她,把自己的領主酒杯裏裝滿牛奶,然後讓她小口地喝。凱勒布莉安卻從不擔心,對他的憂慮也是一笑置之,并向他保證,當阿爾玟想要說話的時候,她自然會說的。
他背着女兒穿過姹紫嫣紅的花園,指着一朵朵鮮花,用昆雅語和辛達語教她說它們的名字。他培養她的耐心來應對漫長的永生,陪她在一顆花蕾前靜坐一整天,直到它向着太陽欣然盛放。她六歲的時候,他讓她養了一只小貓,幫她給這只小獸喂食,把一小塊布浸在母馬的乳汁裏,然後輕輕擠進它喵喵叫着的粉紅色小嘴。
之後的某天,他抱着睡意朦胧的阿爾玟,讀着東方發來的信件,從中了解他弟弟後人的近況。忽然她指着剛铎的印鑒,那個白樹七星的伊熙爾杜徽章,用從容清晰的辛達語問:“Ada,這是什麽?”然後他就講給她聽,他弟弟的故事,他們族人的故事,看着她越來越好奇的圓眼睛。他沒有發現,也沒有警覺,他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她,在她還這樣幼小的時候,就讓她接觸到了人類未來的預期。
埃爾隆德策馬跳過一堵矮牆,來到外面廣闊無垠的原野。這裏曾是大群牧牛的樂園,現在卻只剩下零星幾匹馬在綠草間覓食。他不再需要牧牛了,所以把它們都給了剛铎。盛夏的蟋蟀張狂地叫着,地面巢窠裏的鳥兒在互相叽叽喳喳。他感到馬兒自作主張地邁着越來越大的步伐,健碩的肌肉在他跨下滾動,風馳電掣般地疾馳向前。他們穿過荒蕪的田野,那裏長滿野草,再無莊稼。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派人巡邏了,因為他不需要再擔心奧克,或邪惡人類的襲擊。
他也不需要再擔心偷盜,不擔心毛賊牽走他的牛,餓狼咬死他弱小的綿羊,熊罴下山捕食他的山羊,或者狐貍飽餐農場裏的雞。他一無所有,因此一無所懼。
他最終到達了田野的邊緣,在這裏他曾經将自己的力量和土地融合,設下一條強大的環形邊境帶。而現在它不過是地上一條雜草叢生的綠線,而且正在逐漸消失。他的戒指已經失去了幾乎全部的魔力,剩下的只有手指不堪承受的重量。他找到了牧場和森林之間分隔的石牆,拍拍馬兒,它就毫不費力地跳了過去。他們進入了森林。
他第一次帶埃爾拉丹和埃洛希爾去狩獵,就是在伊姆拉綴斯外面的這片山林裏。在此之前,他讓兒子們練習拉弓和解弓好幾個月;要求他們在麻布小靶子上練習射箭的精準度;他命令廚師們送來新鮮獵得的野味,示範如何将野兔、松鼠或松雞去毛開膛。終于,在凱勒布莉安認為他們還遠遠沒有準備好進入荒野,而他自己也仍然帶着深深的猶豫和古老的恐懼時,他下了命令,讓兒子們去給他們結實強壯的小馬安上馬鞍,為出發狩獵做好準備。
他們快樂興奮的臉龐猶在眼前,雙胞胎少年有和父親一模一樣的頭發,用兩條鹿皮制成的帶子紮在腦後,他們眼睛的顏色介于父親的灰色和母親的亮藍色中間,是剛剛好的正中間。他們身材修長,靈活輕盈,皮膚在長時間在陽光曝曬下變成健康的淺棕色。
他第一次抱他們,兩個小嬰兒,逐個抱在懷中,聞着他們身上甜甜的奶香,摸摸他們圓圓的小鼻頭。他抱着兩個不停啼哭的兒子,他的雙子,和他長得這樣像,他感覺自己變得柔軟溫和,像一頭舔舐幼崽的母狼。
陽光經由樹木的枝桠,像穿過綠色的棱鏡,在森林的腳下灑滿綠色的光和墨青色的陰影。過去的冬天留下豐厚肥沃的沉積物,踩在上面嘎吱作響,盡管他的馬蹄聲很輕,他還是聽到森林裏的動物們聞風而逃。唱着歌鳥兒們停了一停,然後接着唱起來。兜着他嗡嗡飛行的蚊蟲被他揮舞着手臂趕走,然後再回來。他撥開一根擋在路上的樹枝,然後它又彈回原來的位置。這就是一個精靈留下的痕跡:他觸摸過這個世界,卻并不改變它;他開辟過的路,也仍似之前一樣崎岖。他發現伊姆拉綴斯的時候,它被樹林環繞,外面有兩側是高山,一邊是河流,另一邊是廣闊的平原。現在他要走了,這裏就會回到當年的樣子,蔓草荒煙,與世隔絕。
他盲目地狂奔,恐懼籠罩着他。那是他戎馬生涯中最悲慘的一次敗績,一敗塗地,幾乎能聽到身後窮追不舍的敵人的喘息。他知道到冬天正在逼近,死亡緊随其後,而吉爾-加拉德對此一無所知。 他下定決心要拼死抵抗,轉身直面後方追來的軍隊,直至自己和戰士們全部犧牲。在等待着這個日子這個時辰到來的時候,一個偵察兵回報說,他們在山谷裏發現了一處裂隙,連接一個隐蔽的山洞,通往一處容易防禦的天險;冬季寒風被阻隔在外,湍急的河流滋養裏面的土地,周圍則有大片優質的獵場。他們于是藏進了山洞裏,并在開鑿出隧道互相交通。
那個冬天過得很艱難。雖然沒有人餓死,但每個人都饑馑不堪。他們把靴子上的獸皮煮熟充饑,把馬匹也殺死吃掉了。到了春天,吉爾-加拉德的援軍才找到他們,當吉爾-加拉德最終到達他們的藏身之地時,他問埃爾隆德是否願意在那裏建起他的領地,自己做領主,而不再做他的戰鬥先鋒,埃爾隆德同意了。
他愛這片森林。從他第一次騎馬踏進這裏,他就感覺這樣熟悉,似曾相識。每一處土丘、小山、狹長的山谷或潺潺的溪流,在走近之前,他就知道它們的樣子,知道橡樹和白楊樹會在哪裏生長,松樹會在哪裏凋零,春天鳥兒會在哪裏築巢。他寫過一首長詩詳述山谷裏的苦寒逼人的冬季、雨水豐沛的夏季、生機盎然的春季和熱烈紅火的秋季;他不願再去埃瑞吉安,他已經在群山之中為自己安下了家,而現在……
離開森林,他們馳上一座又長又陡的山坡,直到山頂的觀景臺,在那裏他的小小領地可以盡收眼底。上行途中,他的馬放慢了腳步,他這才歉疚地意識到時間已經接近傍晚,除了在葡萄園裏短暫停留喝了些水之外,他一直在催它快跑,沒有休息過。但他們已經接近山頂,那裏有一條小溪,于是他指引它繼續前進。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們到達了山頂。他取下馬兒的缰繩,讓它自由地走開,去喝水和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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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觀景臺上,但他不願回頭,不願再向下看。
月亮升起來了;沉甸甸的銀色月光落在他的背上,呼喚着他。這是他在伊姆拉綴斯的最後一晚。從今以後,他再不能像這樣在月光下俯瞰他的城市了嗎?他再不能看到高大的白塔反射銀色的月光了嗎?他再不能看到火把一支支點燃,或聽到守衛在遠處高呼了嗎?他用岩石建造了這座城市,讓不會呼吸的岩石收容了無數的生命,他将塵土和荒野變成了庇護所。在他放手西渡之前,在他沿着海路歸去之前,他必須再看看他的王國。
于是他向前走了幾步,站在懸崖邊上,向下望去。
一條河漫過崖壁,轟然傾瀉而下,在急速的降落中成為瀑布,泛起煙濤。每一滴水滴都捕捉并漫射着星光,好像它們本身就是跌進泥土裏的小星星。一道微茫的彩虹在他的視野中明滅閃爍,月光從彩虹的顏色中穿過。
他曾把他的妻子帶到這裏,那晚也有同一彎上弦月高懸在天空。他牽着她的手,她倚在他懷裏,他們就站在他現在獨自站立的地方。他指引着她的目光,看向下面的城市。
他看到高塔的白色尖頂黯淡無光。在凱勒布莉安臨別前的那個晚上,每一扇窗戶都被火焰點亮,甚至是最靠近瀑布的那些。他們聽到了歌聲,悠長而渺茫,戚戚然的告別之歌。但現在,一句歌聲也聽不到了,因為已沒有了引吭高歌的精靈。晚風中,曾清脆昂揚的豎琴之音也消失了,因為已沒有了撥動琴弦的手。他擁抱着凱勒布莉安,但她雙目凝澀呆滞,完全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他哭着送走了她,送走了他們曾這樣幸福相愛的生活。
瀑布霧氣彌漫,融進黑暗的城市裏,埃爾隆德的眼睛裏已滿含淚水。他轉身離開,不願再這樣看着他的城市被黑夜吞噬;他不願再這樣遙望月亮緩慢地行進,也不願在北極星遙遠而永恒的冷光下繼續呆立。他跪下來,将四肢所有的力量都釋放給大地。他抓起泥土和松軟的夏草,一把把将它們撕得粉碎。他的胸口痛得像從馬上摔下來,被風刺傷肺葉。呼吸令他疼痛,屏住呼吸令他更痛。
他已經活了七千多年。他看着頭頂的星星和它們軌道的變遷;他了解邪惡猖獗前後的世界;他總是慷慨相助,總是締結盟約,總是和他的親族站在同一邊。他參加過的戰鬥比大多數人的呼吸還要多,他追随過每個宗族的王和每個家族的領主;他将被流放者和無家可歸的人聚集在一起,為他們建造庇護所來躲避恐懼和死亡。他不顧命運的暗示,娶了他愛的女精靈,他做了父親,養育了孩子,他甚至養活了一座城市,還張開雙臂把這座城市保護在自己背後。而現在,他在這裏的生活走到了盡頭,他卻一無所有。他寂寂無名。而他屬于一個這樣古老的家族,大多數精靈的名字都刻在遠古的神話世界裏。他的孩子拒絕維林諾的召喚,阿爾玟是徹底地永遠地不能回頭,而雙子很久前也做了決定。他讓他的妻子失望,他讓他的城市沉淪,他看着他的子民在自己手指間消融,就像一粒鹽掉進大海。
月亮落下去了;埃爾隆德重新上馬,走捷徑回到了伊姆拉綴斯。
等到早上,他的馬夫會為他的馬裝鞍,然後他将最後一次,騎馬穿過伊姆拉綴斯敞開的大門。號手吹響出征的旋律,戰鼓跟着他的步伐敲出節奏,他的旗幟将從高塔上降下,并永不再升起。他将帶走一小隊精靈,他們将在最後幾艘西渡之船上擁有一個位置。也會有一艘船留在船塢裏隐秘的地方,等着他的兒子們,等着凱勒博恩,和那些生來屬于維林諾,卻不願聽其召喚啓程的精靈們。他将帶領他們在陽光下穿過夏日的鄉村。他們将唱着神聖的贊美詩,快速前進,避開人口稠密的地區。身上流着精靈血的人類将受到招引,前來為他們送行。埃爾隆德将走過他上千年來都未曾回去過的西部土地,他将經過溫馨的夏爾,最後來到奇爾丹的避風港,他向他的親族問安,并最終在灰船上安頓。
他将離開這個人類主宰的世界,必死凡人的世界,他的兄弟和女兒生活過的世界。他将在星光下越走越遠,直到銀色的海岸從天邊升起來迎接他。他的城市将崩塌,他的記憶會消失,他的血脈會被埋葬成神話。他曾經永生的愛女将死去,屍身化為喂飽野獸的腐肉。
沉甸甸的星光落在他的背上,但他無法擡頭望,他太累了,太痛了。漫長的歲月把他粉碎成了塵埃。
番外二:Renewal之 上篇:天啓
他們策馬疾行,驚起一群候鳥,飛上天空,向四面八方散去。洛絲羅瑞恩的樹林空無一人,完全徹底地荒蕪。曾經在這裏,精靈守衛會在瞭望樹上吼叫,威懾入侵者,然後訪客也會高喊着回應,表示自己不是敵人,是親族;而現在這裏只有完全地徹底地寂靜,和夏末揮之不去的悶熱。裹挾着暴風雨的烏雲低垂在遙遠的東方地平線。瑁珑樹在熱浪中枯萎,再沒有加拉德瑞爾的力量來保護它們。它們的葉子失去了鮮豔的顏色,蒙上了厚厚的一層棕黑,不再飄落給大地覆上金色,而是軟塌塌地吊在樹枝上,毫無生氣。
是那種氣味把他們吸引到她的身邊。她躺在一座小丘上,穿着簡單的長裙、黑色的喪服和精致的綠色鬥篷。她生了很多白發,她的身體爬滿食腐動物、蒼蠅和蚊蛆,半掩在泥土中。
“我們應該為她建造一座墳冢嗎?”
沒有人能記得是誰提出了這個建議。他們見到這個景象時,她已經死去幾個星期了;她的凡人之軀已經深度腐化,令兩兄弟毛骨悚然。大群的蒼蠅圍着她飛,組成一塊扭動的黑雲;它們的翅膀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嗡嗡聲,在孤獨蕭瑟的洛斯羅瑞安,成了僅有的聲響。現在是秋天,冷風還沒吹來,但這個問題讓他們從頭涼到了腳。他們的小妹妹安安靜靜地躺在他們面前,用自己的身體提供了答案。那塊黑雲不斷的變換形狀,像天空中翺翔的鳥群,在某一個瞬間,透過它的縫隙,他們看到了她殘破的輪廓,也許是面頰,或者肩膀,或者那對曾經跑得飛快的小腿。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在精靈的土地上?她為什麽沒有躺在他丈夫冰冷的胸前?她為什麽不在子民和孩子的陪伴中離去呢?
“她不想和埃斯泰爾葬在一起嗎?”
“她在這裏,她一定是想要回到這裏。”
埃洛希爾找到了挖土的鐵鍬。埃爾拉丹将一抔黑土灑在妹妹蒼白的身體上。蒼蠅受到了驚擾,開始亂飛,撞在埃爾拉丹的臉上,飛進他的鼻子和嘴巴,然後它們又重新聚集在阿爾玟身上。他不能哭,因為如果他哭了,眼淚會在他臉上留下又鹹又黏的痕跡,然後幹渴的蒼蠅就會飛來吮吸,他的眼淚就會和妹妹的血肉混在一起,被千萬只蒼蠅吞進他們細小的肚子裏。
其實沒有擔心的必要,因為當他們開始堆那座墳茔的時候,汗水就不受控制地滲出來,流過他裸露的皮膚,吸引幹渴的蒼蠅,離開阿爾玟,撲向他。他用鬥篷圍住口鼻,好像這樣就能忘了那個是她。
埃洛希爾在他身邊,也用鬥篷包住嘴巴。他奮力地用那把鈍鍬挖着濕土,用沉重的鏟子鏟起泥土,将泥土切成整齊的一塊塊來掩埋死去的剛铎王後,但他還是幾乎屏住呼吸,因為空氣中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手上的勞作打斷了腦子裏的思緒,劇痛從他們失去至親的心裏轉移到磨出水泡的手和酸痛燃燒的肩膀。這裏的地面不适合建造墳冢,盡管他們已經小心翼翼地動手,土塊仍會碎裂,他們必須要全神貫注以确保墳墓有完整的外觀,而且能夠經久不倒。他們偶爾停下來喝點水或坐下休息一會,從壓抑的氣味裏逃開,獲得一點喘息。他們一直沒有說話。有什麽話好說呢?他們的阿爾玟,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埃爾隆德家最小的寶貝女兒,大海東邊最可愛的精靈,就躺在這裏,這個小土丘裏,慢慢地腐爛。這個世界再也聽不到他們妹妹的聲音了,而在她即将前往的無人知曉的陌生世界,也沒有任何親人會等着撫慰她少女的心。
夜晚到來時,他們停了下來,等明天太陽升起再繼續,他們挖了幾個小時的土,已經筋疲力盡。這時埃洛希爾終于開口了,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但他尖銳的言辭讓兩兄弟都更加傷感。
“我們總是遲到,太遲了!”埃爾拉丹知道這句批評并沒有針對誰,雖然他說的是“我們”,然而那不過是作為雙胞胎養成的習慣罷了,他是在責備他自己。埃爾拉丹不願意弟弟獨自承擔這樣的罪責,但是既然這個很久以前就決定擺在一邊不理的話題又重新開啓,埃爾拉丹決定釋放另一片掩藏已久的陰霾。
“永生的目的是什麽?如果我們擁有永生,但要一直眼睜睜地看着我們愛的人死去,卻無能為力,這樣有什麽好?”他和弟弟交談就如同和另一個自己對話,問題還沒有說完,就知道會收到怎樣的答案。
“我們幫過很多生命從死亡中逃離。”
“那看看吧,我們能幫什麽?”埃爾拉丹向着墳茔的方向随意揮了揮手,那個小土丘隐匿在陰森的暗影中。晚上依然悶熱,但為了趕走蚊蟲,他們生起了火。埃爾拉丹知道自己把剛剛合攏的傷口又撕開了,因為埃洛希爾一直沒有回應他,沉重的內疚從他心底裏爬上來。可是道歉會讓事情變得更糟,會給他這幾個字加上無謂的弦外之音,所以他繼續說了下去。“阿爾玟死了,”他的聲音這樣冷靜,一絲都沒有顫抖,但他的雙眼淚如泉湧。“所以現在要怎麽辦?”
“我們西渡吧。”埃洛希爾這樣說,和他哥哥猜想的一樣。他們已經在腦子裏吵了幾十次了,就等着這一刻,期待着這一刻,把這句話說出口,卻完全不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麽。
“埃爾達瑞安還那麽小,”埃爾拉丹反對,“我們不能這樣輕易離棄我們的血脈。”
“所以我們要像父親一樣度過無盡的永生嗎?看着弟弟妹妹成為人類,然後再看着他們的人類孩子一代又一代,直到第二十代中的某一個,突然跳出來搶走我們唯一的摯愛?”
“父親愛我們!”埃爾拉丹大聲喊道。他說這句話沒有用,因為他們争論的話題與此無關,也與母親或者過往的生活無關。他們從不讨論過往,無論是做過的事,還是沒做成的事。
“在那件事之後,他連好好看我們一眼都不能。”
“但他依然愛我們。”埃爾拉丹的話不是反駁,而幾乎是哀求。如果埃洛希爾再說下去,他就要哭了,如果他開始哭,弟弟也會哭,但他們的眼淚都已經流幹了。“父母永遠愛自己的孩子。”他說,這句話在他的舌頭邊緣徘徊良久并最終溜了出來,但他恨自己這樣說,因為弟弟聽到會非常傷心。這些話也許是真的,是事實,但他仍然不應該說出口。“但他更愛阿爾玟。”
“這不怪阿爾玟,”埃洛希爾說。埃爾拉丹知道自己刻薄了些,但弟弟這樣的語氣還是讓他很惱火,好像他在生阿爾玟的氣。他當然知道這不怪阿爾玟,埃洛希爾心裏也一定明白他的意思,但埃洛希爾完全可以大方一點,順着他的意思去延續這個對話,而不是就他的語氣作出這樣的回應。“抱着奄奄一息的母親回家的,不是阿爾玟;給父親講述怎樣找到她的,不是阿爾玟;無力拯救她的靈魂的,不是阿爾玟;浪費獵殺奧克的良機去玩游戲的,也不是阿爾玟;還有……”
“我們沒有做錯。”埃爾拉丹說。這就是他們兩兄弟吵架的結果,最終總是轉移到完全相反的觀點上,因為他們都不忍看對方傷心難過。
“我們只是做得不夠好。”
“是的。”埃爾拉丹表示同意。他們沉默了片刻,埃爾拉丹知道弟弟正回憶着他們的母親,身體完好無缺,靈魂卻蕩然無存。她與死亡的距離,比任何在戰場上沖鋒陷陣的勇敢士兵曾夢到的都要接近,但不知何故她仍然在呼吸,慌亂地把空氣吸進她的肺,發出刺耳的聲音。他們以前從未遭受過伏擊,甚至不知道奧克會将精靈俘虜。當他們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有智力的生物,而不是愚蠢的野獸時,他們已經花了很長時間來追逐取樂了。他們在傍晚的霞光下制造陰影,把殺戮變成一場游戲。當他們最終找到洞穴,找到親族的屍體,找到他們的母親時,好幾個星期已經過去了。盡管如此,她仍然在呼吸,慌亂地把空氣吸進她的肺。她沒有衣服,沒有被子,赤身裸體。他們不知道奧克,盡管是以殘忍著稱的奧克,竟然會這樣的殘忍。然後,他們證明了自己也可以同樣的殘忍狠毒,他們成了令奧克聞風喪膽的死亡代名詞,埃爾隆德雙子,他們決意補救母親受到的侵犯,他們發誓向惡魔複仇,永不止息。
他們做了什麽來補救母親受到的侵犯?将她裹在鬥篷裏,騎馬向南,回到伊姆拉綴斯,心裏相信他們無所不知的父親只要伸手碰一碰,就能治愈她所有的傷口。
但是這次,他對他們母親的傷束手無策。他們帶回的只是母親的軀殼,瞪大眼睛,表情駭人,一直處于壓倒一切、吞噬一切的恐懼之中,她不說話,但比任何嚴厲的指責都更加震耳欲聾。父親一直哭到臉都紅了,臉頰滿是苦鹹的淚水,但他從來沒有置他們于不顧,甚至從來沒有暗示過他們的錯。但他們自己不能不知道,如果是父親在山洞裏找到了母親,也許他可以治愈她。他不會喂她沒用的湯,再把她拖下山去讓另一個人療傷。他知道該怎麽做。
“埃爾拉丹。”埃洛希爾呼喚哥哥。他們望着彼此的眼睛,在那裏找到自己的倒影。
“埃洛希爾。”埃爾拉丹呼喚弟弟。
“他說我們不能無休止地拖延那個選擇。我們會有一段時間思考,但不會太久。”他從未催促過他們做出抉擇,總是給他們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享受青春和閑散,但有一次他們聽到父親對母親說話,用近乎耳語的低沉聲音,說他确信他們将遭受分離之苦,正如他和埃爾洛斯一樣。他們知道他有預見的能力,他們聽到他聲音中的痛苦。兩兄弟已經對彼此發誓永不分開,但是當父親預見到了相反的未來,誓言竟顯得這樣蒼白無力。
“西渡的意義在哪裏?”
“留下的意義又在哪裏呢?”
“我們是在這方土地上出生的,不是那片遙遠的陌生海岸。我們對這裏的一山一水了如指掌,我們知道去哪裏打獵,哪裏捕魚,我們會唱那些古老的歌謠。”
“我們是永生的,”埃洛希爾說,“我們不會死,但這片土地已經死了,或者即将死去。”
“阿爾玟去了另一個世界,她獨自一人,”埃爾拉丹說,“那裏沒有她的親族,沒有她的子民。想想她有多孤單,如果是你,你願意去到陌生的世界,永遠失去族人的陪伴嗎?我們應該跟随她,我們有做哥哥的責任啊!”
“父親和母親在維林諾也很孤單,”埃洛希爾說,“你想讓父親失去所有的孩子嗎?我們甚至沒有跟他正式地告別。你希望母親每次想到我們,就只有痛苦折磨的最後記憶嗎?我們也有做兒子的責任啊!”
“所以我們達成共識了。”埃爾拉丹說。他的弟弟披着灰色的鬥篷,裏面穿着閃亮的鎖子甲,随着火焰的跳動,陰影在他們之間搖晃,他看到自己的臉倒映在弟弟的甲片上,随着光影變幻形狀。小時候,他們常常原地轉圈,然後趁着自己頭暈目眩的時候,跑到清澈如鏡的水池前,指着旋轉的倒影,搶着辨認哪張臉是自己的,哪張是對方的。他們曾經把一個鏡框放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然後面對面站在它的兩邊,絲毫不差地模仿對方的動作,假裝那是一面真的鏡子。
“算是吧。”埃洛希爾含糊地說。他們一直在一起,甚至當他們憎恨自己時,甚至當他們憎恨對方時,他們都始終居于同一個靈魂的兩面,從不分離。在他們還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教他們把蘋果從中切成兩半,它的果核就像星星一樣從果肉中顯露出來。如果把他們割裂開來,會有星星在他們中間閃耀嗎?“達成共識。”
話說完了。他們坐在火堆前,凝視它跳動的心髒,火焰的輪廓在陰影中變幻莫測,伴着木柴燃燒的畢剝聲,直至餘火閃爍着化為灰燼。太陽從地平線爬出來,然後一躍上天,将世界浸沒在玫瑰色的晨光中。阿爾玟出生前,父親派他們去監督一座橋梁的建設,因為她比預期早産了三個月,而母親不幸因跌倒而受傷。他們臨別時,母親痛得神志不清,他們親吻母親滿是汗水的額頭,然後離開了,心裏害怕卻有些相信再回來時會見到滿城披着黑紗,父親抱着母親的屍體。那時,他們只從故事中聽過死亡。
然而,漫長而艱難的過程之後,阿爾玟誕生了,她的小臉憋得通紅,但哭聲十分響亮。他們在河岸的橋梁工地上聽到歡樂高亢的鐘聲,得知妹妹的誕生,争先恐後地跑回家,搶着第一個抱她。
他們繼續為阿爾玟建造墳冢,過程不需要商量,因為他們已經為很多西方國王建造過墳墓了。他們也埋葬過成百上千的親族。阿爾玟仍然散發着腐臭,但塵土阻止了蒼蠅再來。他們把土塊堆在她身上,用泥土掩埋她破碎的骨肉,如同把她送回一個新的母胎,讓她能夠再次降生。
放下最後一塊土塊以後,他們站在墳冢的兩側欣賞自己的作品。這可真是一個小東西,僅能容納她的身體,簡簡單單的,沒有任何裝飾,高度和他們相若。它很結實,雖然并不雄偉,但也不會在風暴中坍塌。他們把母親救回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認為她會死。石匠甚至在伊姆拉綴斯的墓園為她雕好了墓碑,刻上了她完整的名字和悠遠的血統。而後她身體康複并選擇西渡,他們的父親花了好幾天時間把墓碑上她的名字鑿掉了,只留下一座無人的空墳。但是阿爾玟,她的韌帶被扯開,她的肌肉被腐蝕,她的身體不能躺在那個城市的墓園,埋葬在石冢裏,因為她選擇在洛絲羅瑞恩漸行漸遠的夏天中逝去。
有一種祈禱是專門送給精靈的,還有一種專門送給人類。埃爾拉丹用昆雅語——他們父親的語言——歌唱前者;埃洛希爾用努門諾爾語吟唱後者。他們的聲音亂撞在一起,無法和諧共鳴,于是他們絕望地意識到同時唱響這兩種祈禱只能制造難聽的雜音,而非美妙的贊詩。但他們都沒有停下來,兩種旋律就這樣互相扭打着,鑽進枯萎貧瘠的瑁珑樹林。
它們最終在最後一個音符上找到了共鳴,融為一體。兩兄弟已經不記得了,在那一刻,他們是否改變了自己的旋律去适應對方,還是那些旋律自己作出了讓步。
最後該對阿爾玟說些什麽呢?埃洛希爾搜腸刮肚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話。埃爾拉丹撫摸着她的墳墓,默不作聲。
“妹妹。”埃洛希爾先開口了。沒有回音,沒有小河流水一般歡暢的聲音從她雙唇吐出,也沒有甜美的微笑來迎接她的哥哥。他的汗水滴在她的墳墓上,滲進土裏,他祈禱妹妹能憑着這一聲呼喚中了解他的心意。
“你去找外祖父然後就走吧。”終于,埃爾拉丹這樣說。
“那你呢?”
“我往東,去剛铎,去找埃爾達瑞安和姑娘們。”
他們四目相對。三千年的朝夕相處,或許只有農場裏偶然誕生的一身雙頭的怪胎才能比拟他們的親密程度。現在終于到了要用手術刀分開他們的時候了,其中一個可能會死,但只有這樣,另外一個才能活。
“替我問候他們。”埃洛希爾說。埃爾拉丹感覺到自己的心髒開始分崩,從發絲一般細小的裂縫開始,逐漸撕成一道深溝。
“替我問候母親和父親。”埃洛希爾已經走開了,去給他的馬裝鞍,然後向伊姆拉綴斯奔馳,他将獨自越過寒冷的山區,他将獨自一人。
他們看過這樣多個世紀的夜空,以至于最細微的星星軌道變化也瞞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埋葬過數百名死于箭矢、刀傷甚至衰老的西方人。他們在所有的精靈王國生活過,也和人類一起,或者獨自荒野中生活過,很長很長的時間。
阿爾玟的墳冢立在那裏,像在舉着手控訴。
“等等。”埃洛希爾說。他的哥哥已經上了馬,調轉馬頭向着南方。“埃爾拉丹,等等。”
“別跟我說再見,”他的哥哥說,“我們不會再見了。埃洛希爾,讓我走。”他說得很用力,仿佛這樣才能壓制住洶湧的眼淚。
“阿爾玟死了,”埃洛希爾說,“我們的人民都走了,我們的時代結束了。”
“但還有人身上流着我們的血。”
“是誰身上流着你的血?是我,你的弟弟啊!我不會把你獨自留在這裏。”
“埃洛希爾,我們不能讓母親和父親失去所有的孩子。”
“那就跟我走吧。跟我一起西渡,跟我一起回家。”埃爾拉丹看着弟弟的眼睛,再看看被泥土覆蓋的阿爾玟,她曾經這樣美麗,但她的美麗永遠不會再被人看到,她将腐爛成塵埃。但他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