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算你死了,你也不會再見到埃爾洛斯。”至高王說。潮水般的悲傷在埃爾隆德的胸腔內翻滾湧動,似乎想撕碎了他。淚水刺痛了他的雙眼,至高王走過來擁抱他,胸膛貼着他的頭。
“我不值得您的憐憫。”埃爾隆德說。但至高王聞言把他抱得更緊了。
“埃爾隆德,”他說,“如果一個人非要狡辯自己罪不至死,那他才不值得憐憫。如果你想要受罰,我可以滿足你。我可以命人鞭打你直到你的脊背血肉模糊,我可以砍下你幾根手指,我可以降你的職,或者讓你匍匐爬行穿過林頓,乞求我的原諒。可是做這些有什麽好處呢?你現在跪在這裏,盡管知道等着你的是死刑,但你還是回來了。我不會吝惜這一點點時間讓你去哀悼你的兄弟。你已經回家了,我需要你,你一定要堅持送我的傳令官去死嗎?”
“不。”埃爾隆德說。他已經得到酒的滋潤,不再口幹舌燥,他的腦袋也開始從混沌和激憤中清醒過來。“我想要為您效勞。”
“那麽,我親愛的朋友,去洗幹淨自己,吃一頓飽飯,睡一個好覺。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們需要做些計劃,還需要派一位使者前往努門諾爾參加阿門迪爾的加冕儀式,或許你願意擔此重任?”
“我非常願意。”埃爾隆德說。
“非常好,”至高王說,“現在我命令你去休息。”埃爾隆德向他鞠躬,覺得自己的罪疚感也放松了許多,然後他離開至高王的房間,來到庭院中。他擡頭看到天空的繁星,想起一首古老的贊歌,輕輕地唱了起來,而他的眼睛始終看着星海中最明亮的一顆。
第十二·終章
在夏天的烈日炎炎裏,他的長袍和汗濕的皮膚黏在一起,濕漉漉的頭發緊貼在脖子上。石頭庭院在熱浪中顫抖,陰影在聚集的精靈腳下浮動,在他們垂墜的長袍下擺之間穿梭。
在埃爾隆德身邊,瑪格洛爾赤裸着上身,瘦得幾乎不見了肌肉,只剩皮膚包覆着一根根突出的肋骨,輪廓清晰可見。他的身體傷痕累累,如同一堆被永恒的孤寂消耗過的殘渣,最清晰的傷口是自殺未遂留下的那幾條,而下面重重堆疊着無數戰損的痕跡。他的長發,曾經映着燭火閃着烏亮的光彩,曾經像瀑布一樣從王冠裏傾瀉下來,現在雜亂糾結,污穢不堪。他像一個破爛的祭品稻草人,等着為替代生病的精靈而貢獻殘軀。
至高王坐在由一棵樹繞成的王座上。那是一棵古老的橡樹,随着歲月的流逝變得多節和扭曲,經過數百年的塑造,最終成為至高王的王座。樹上鑲嵌着黃金和寶石,但晴朗無風時垂下的紅葉才是它最美麗的裝飾,并可以為國王提供陰涼。至高王身着代表他家族的深藍色,頭戴一頂金制王冠,中心鑲着一顆白色寶石。當他起身時,聚集在廣場邊緣的平民向他鞠躬,而在他面前排成半圓形隊列的議會成員向他屈膝跪拜。埃爾隆德的妻子,加拉德瑞爾,甚至圖爾鞏,以及站在埃爾隆德身旁、身着紅袍、臉上閃耀着精靈寶鑽光芒的埃雅仁迪爾,都向着他跪下。在他開口講話之前,埃爾隆德也不由自主地跪下來。
“在維拉的督導之下,在全城子民的見證之下,我們是時候進入瑪卡勞瑞·卡那芬威——又名瑪格洛爾——此案的結案階段了,”至高王說,“這比既定程序提早了一些,因為瑪格洛爾主動向埃雅仁迪爾承認了對他的控罪,并表達了他的願望——在此公開向維林諾的每個精靈忏悔。他是根據自己的自由意志作出這樣的決定,同時也放棄了辯護的權利。瑪格洛爾已經充分了解他承認控罪後面臨的判決是死刑,但仍堅持将自己交給審判庭,依法發落。埃雅仁迪爾領主将在瑪格洛爾發言完畢之後提出相應的量刑建議。瑪格洛爾,你可以發言了。”
瑪格洛爾步履蹒跚地走上臺階,埃爾隆德看着他,心如刀割。他赤着腳,一步一步踩在灼熱的石階,一定很痛,但他完全沒有理會。他轉向集結的人群,擡起眼,然後又望向遠方。
“回家,回到故國,但卻被同胞唾棄,這是多麽殘酷的事。”他說。他的聲音粗砺,但言語并不滞澀,緩緩的節奏在暑熱蒸騰之下,令人昏昏欲睡。他說得這樣慢,好像每個字都是撕破了他的喉嚨,從劇痛的創口裏鑽出來。“事實上,我并不想回來。我嘗試了千百種自殺的方法,但無一成功。最終我決定在海上漂流,直至饑渴而死。阿門洲是我今生今世最不想再踏足的土地。”這些話原應激起許多怒吼,但相反,所有人都保持着安靜。埃爾隆德有些驚訝地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于是他強迫自己喘了幾口,然後凝望着那位衰老的精靈。瑪格洛爾傷痕累累,身體殘缺,衣衫褴褛,滿身泥污,經歷了數千年的孤獨折磨,他此時也望着埃爾隆德,而他的每一句話,仍然令埃爾隆德這樣着迷。
埃爾隆德仍然清晰地記得他一邊彈奏豎琴,或七弦琴,或戰鼓,一邊吟唱着自己寫作的詩。他有這樣高的天賦,一字一句如高山流水一般舒暢,但又不落俗套。
“我曾渴望這片海岸,從我邁開沾滿鮮血的雙腳離開它的那一刻起。我輕佻地跳上一條偷來的船,把自己變成了殘殺親族的兇手。我走遍中洲,看遍中洲每一處景色,但無論那裏多美,它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棵開花的樹,與我而言,都不過是蹩腳地複制維林諾的美好和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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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林諾啊,維林諾,我詛咒這片土地,詛咒每一個留在這裏的精靈。我背叛了維拉,我是一個兇手,一個殘殺親族的罪人,玷污了我最珍視的寶貝,打破了我對妻子的誓言。我說服自己去痛恨維林諾,那是我的出生地,但我永遠不會再回來。
“但我在夢中回到了提力安城。我看到她的高塔被我放的火燒毀,我看到她的人民在我劍下逃散,我看我自己,像是另一個魔茍斯。我不是嗎?我是啊!我的驕傲将我腐蝕,把我變成了大敵的幫兇,雖然我與他勢不兩立,但我卻助他達成所願:精靈們不再團結,四分五裂,結下仇恨。我帶着自己的旗幟,和我的兄弟們一起,來到精靈們原本平靜生活的地方,為了搶奪一顆寶石而舉起武器,大肆殘殺,前後三次。
“我踐踏了許多文明,摧毀了許多城市,我在多瑞亞斯做的一切都是為魔茍斯代勞,然後我還更進一步追至西瑞安河口,想把多瑞亞斯的遺民斬盡殺絕。我偷走了埃雅仁迪爾和埃爾汶的雙胞胎兒子,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撫養長大,但我沒有教他們認識真正的維拉。我的每一次行動都帶來如此多的苦難,現在我連回想都不夠勇氣。我的每一次行動,雖然出自我當時以為的神聖動機,都是那樣堕落,那樣肮髒。在魔茍斯和索倫之後,我和我的族人堪稱精靈最邪惡的敵人。
“我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求死,我曾自缢,***,跳進大海,堕入懸崖,我故意被奧克抓到,被他們的酷刑折磨,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将靈魂從身體裏剝離。最終,我被帶回了這裏,我不敢稱之為家鄉的地方,我面對你們,我曾快樂地稱之為親族的精靈們。你們想要我死,那是天經地義。你們想要我的命,我樂意雙手奉上。讓我去曼督斯接受刑罰吧,把我的靈魂交給維拉的審判吧。我別無他求,我不敢再自稱是你們的親族,我只求你們現在動手。我的命不能換回他們的命,我的痛也無法減輕他們的痛,但願我的死能給枉死者帶來安息,讓他們知道世間還有公義。”
群中傳來哭聲。埃爾隆德的血液如寒冰凝結,他困惑了,他開始害怕,但他又恍然大悟,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面。他看到菲納芬也濕了眼眶,埃雅仁迪爾眼中淚水滿盈。
“訴訟人埃雅仁迪爾大人,”至高王說,“請宣讀判決。”
“瑪卡勞瑞·卡那芬威,”他的父親說,“第一任諾多至高王芬威之子費艾諾之次子,你為自己所犯之罪請求死刑,你承認背叛親族,并導致巨大災難。針對你的所作所為,針對你的背叛和殺戮,死刑确實是唯一公正的懲罰。”
埃爾隆德知道結果會這樣,他一直都知道。他想起瑪格洛爾的金嗓子和他用豎琴彈奏的哀樂,他想起屍橫遍野的精靈土地和失去雙親的可憐孤兒,他想起瑪格洛爾寫的贊歌和諷刺詩,還有在打了勝仗歸來之後高唱的凱旋頌,他想起母親的侍女們血流成河,無聲無息地死去。
然而,此時人群中出現一陣騷動,議會成員整齊地穿着黑衣,從他們中間,一位精靈王大步走了出來。他有長長的白發,眼睛和袍子一樣的湛藍, 頭戴流木編織的王冠,膚色如水手般紅潤。有人開始竊竊私語,但聲音越來越低。埃爾隆德知道這位精靈王是誰,盡管他們從未曾謀面。
“諾多至高王菲納芬,雖然我屬外族,也不曾旁聽這場審判,但此事與我有關,請允許我發表言論。”至高王向他妻子的父親點頭致意。
“歐爾威王,”他說,“您可以在審判庭上發言。”
“當年,我看到我的天鵝船隊向東離去,乘着烏歐牟的海浪,浪花被我族精靈的鮮血染紅。我看到我的親族,手無寸鐵,躺在血泊之中。我看到年輕的男孩被弓箭射穿了身體,我看到健康的精靈被錘子敲碎了牙齒,他的牙齒碎片散落在碼頭的地上。我是第一次親族大屠殺的見證人。瑪格洛爾實在給我們帶來了太多痛苦和災難,讓我們的族人生死相隔,我們的財富灰飛煙滅。盡管如此,我也不願意見到你們殺死這個人。他已經很老了,而且傷痛纏身,雖然他罪惡滔天,但他既不以此為傲,也不樂在其中。被他殺死的精靈們不會因為他的償命而獲得快樂。我代表我的子民,代表被殘殺的親族,請求你們給予他仁慈,寬恕他在澳闊泷迪犯下的罪行。我們已經放任自己被仇恨控制得太久了,讓我們都找回平和的心吧。無論在世界的哪一邊,多一個亡靈都不能帶來安寧,只會徒增憂傷。”
“您的話擲地有聲,尊敬的父親。”至高王說,“但這只是瑪格洛爾數項罪行之其一。即使您願意寬恕他在澳闊泷迪的殺戮,多瑞亞斯的仇恨也還記在他的賬上。“
“不錯,”埃爾汶說,“至高王,請允許我代表多瑞亞斯發言。”
“尊貴的夫人,請說。”他說。
“當費艾諾諸子的鐵蹄踐踏到我族人身上的時候,我才只有三歲。我對父親只有模糊的印象,而對母親則是完全空白。我在那次屠殺之前的記憶,只有我的雙胞胎哥哥們,埃路瑞德和埃路林。他們僅比我年長四歲。我們有人類的血統,所以我的父母生育我們的時候較為年輕,我們的關系非常親密。
“我記得自己因為跌倒而大哭,父母和哥哥們都來親吻我跌破的膝蓋,他們争着來抱我,哄我。
“那已經是全部。而我不記得自己怎樣離開多瑞亞斯,我不記得精靈寶鑽怎樣藏在我的胸前,我不記得我的母親怎樣把我托付給一位王室顧問,我不記得我的父親怎樣親吻我的臉頰,我不記得我和哥哥們怎樣被迫分開,我不記得烈火怎樣升起然後吞沒了明霓國斯,我不記得毒煙怎樣籠罩這個世界數月不散。但我能說出這些事,因為長大以後,多瑞亞斯的遺民希望我做他們的女王,他們給我講了所有的故事。我為我們失去的美好而哭泣,我為我的親人們哀傷,我是整個家族唯一的幸存者。
“我的父母将我和哥哥們分開,希望至少能保證其中一個得救。後來我成了得救的那個,而我的哥哥們沒有這個幸運,他們落入正在大肆殺戮的費艾諾諸子之手,或者直接一點說,他們被凱勒鞏發現了。他把我的哥哥們交給了他的仆從,并下令把他們扔在森林裏餓死,作為對我父母不肯給他們精靈寶鑽的報複。
“于是,我的哥哥們,年僅七歲的兩個孩子,在他們眼中,寶劍可能不過是亮晶晶的漂亮擺設,我的喜愛唱歌、喜愛鳥兒、喜愛妹妹的兩個哥哥啊,就這樣被丢棄在多瑞亞斯暗無天日的深林之中。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也都被他們殺死,我的人民被驅逐,散落在中洲各地能找到的避難之處。
“但是,我聽說在那場戰鬥之後,瑪格洛爾和邁茲洛斯得知凱勒鞏的惡行,他們非常不齒和懊悔,并決定去尋找埃路瑞德和埃路林。他們在森林裏搜索,高喊着他們的名字,為了糾集更多人手,他們釋放了所有的俘虜。然而,最後他們只找到兩具瘦小的屍體,蜷縮着,擁抱着彼此。他們挖了一個墓穴,埋葬了我的兩個哥哥,瑪格洛爾和邁茲洛斯還為其唱起挽歌。他們身上沾着我父母的血,卻親手為多瑞亞斯的王儲建了一座石冢。他們雖然罪惡昭彰,卻為兩個孩子的死而感到愧疚。他們和凱勒鞏一樣有罪,因為他們毀滅了一座和平的城市,他們對親族發動流血的戰争,他們替敵人完成了任務,完成得比敵人自己動手還要好。
“瑪格洛爾在多瑞亞斯欠下的血債,應該用他的命來償還,但他的死不能換得我的族人重生。況且,他的行徑是被那個誓言驅使,當年他宣誓時有多驕傲,後來他忏悔時便有多痛苦。我父親迪奧是露西恩公主的兒子,也做過一小段時間多瑞亞斯的王,我作為他的女兒,請求你們給予瑪格洛爾仁慈,從而進一步讓兩族人民實現最終的和平,讓我們古老的憤怒随風而逝吧。”
“你的發言感人至深,埃爾汶夫人,”至高王說,“我為你失去的哥哥和族人致哀。雖然你寬恕了瑪格洛爾,但第三次親族殘殺仍在等待裁決。”
埃爾隆德望着他的父親。他的額頭滲出了汗珠,身體也在厚重的袍子下燥熱不已。埃雅仁迪爾的雙眼湛藍而發光,曾經,埃爾隆德能夠輕而易舉地讀出那雙眼睛之後的思想,但現在他不能。然後他的父親也望着他,埃爾隆德發現,父親對他敞開了心扉。他看到父親的回憶裏,沒有屠殺,沒有戰火,沒有痛徹心扉的尖叫,只有輕輕拍打白船的海浪,伴着送他向西航行的海風。但是,未能在家人身邊陪伴和保護的愧疚感,像濃稠的海霧一樣纏繞在他身邊。
然而埃爾隆德不可以代表他的族人發言,他不可以作為瑪格洛爾辯護人的同時,寬恕他在西瑞安河口的罪行。對他來說,瑪格洛爾的形象并不是殺人兇手,而是一個好人,一位養育他的父親,他對那次屠殺幾乎沒有印象,相反,瑪格洛爾對他的種種好處卻是真切實在。可是他能因此将瑪格洛爾的罪行一筆勾銷嗎?他不能,他很了解正義,他知道這樣做絕非正義。
“我願意對此發言,至高王,”埃雅仁迪爾說,“這位殘殺親族的兇手從山上一路掃蕩下來,征服我的人民,殺死了我們僅有的幾位士兵。他們到來之時,我不在那裏,因為我常常出海遠航。那時前往維林諾的航道還沒有開放,流亡的諾多精靈也不允許回去。當他們殺過來的時候,我的妻子正身處港口最高的塔尖,那座塔由白石建成,朝着西方的海上。我記得她常常在那裏看日落和日出,向維拉祈禱,希望維拉前來拯救我們。她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與我結婚,然後生下雙胞胎兒子,她的整個生命都飽受颠沛流離、寄人籬下之苦,而這個姑娘原本應是多瑞亞斯的高貴的公主,如果多瑞亞斯還在的話。
“在中洲,我記得埃爾汶夫人語笑嫣然,但目光疏離,如同奔騰的河流中升起的晨霧一般難以捉摸。她長久地把自己關在繕寫室裏修複和抄寫書籍,兢兢業業,她的手因此而磨損疼痛。瑪格洛爾和邁茲洛斯将她的書劫掠一空,許多遺失的古籍再也無法尋回。他們的暴行導致多瑞亞斯的歷史與文明被永遠湮沒。我妻子為了保護親族的遺産做了巨量的工作;雖然從未受過訓練,但她的的智慧讓她足以勝任。她的族人中沒有學者可以輔佐她,我也沒有。所有的學者都被殺死,或者投奔了吉爾-加拉德。所以她只有孤身一人,從數典忘祖、野蠻蒙昧、無知無識、饑寒貧窮、銷蝕損毀和泯滅人性的洪流中,搶救着文明。
“在西瑞安河口,擁有技藝專長的人,包括能打仗的士兵,都是寥寥無幾。吉爾-加拉德在某種程度上是我們東邊的保護傘,但我們早該知道真正的惡魔來自北方。費艾諾諸子南下掃蕩我脆弱的城鎮,如同一把鐵錘砸向脆裂的冰塊,他們燒殺搶掠,不僅是士兵,連女人也不放過。但即使這樣殘暴,他們也沒能得到精靈寶鑽,我的妻子在維拉的指引下,生出一對白色翅膀,帶着精靈寶鑽飛向西方,飛向神跡,飛向我航行的海域。他們得不到寶鑽,卻找到了我的孩子。
“也許他們想過要殺死我的孩子,但他們最終沒有,并将這兩個搶來的孩子當做親生骨肉一般撫養長大。他們自己辱罵維拉,卻教授孩子們向維拉虔誠地祈禱。他們給了孩子們馬匹和盔甲,在表現頑劣時施以懲戒,并把自己全部的財富留給孩子們繼承。
“他們是做了些好事,但這些好事能抹去一次殺戮嗎?更不要說那麽多次。他們将兩個俘虜來的孩子養大,這樣就可以減輕他們親手造就無數孤兒的罪孽了嗎?這樣就可以讓我們忘記他們曾将另一對雙胞胎丢棄在深林裏餓死了嗎?一次善舉可以救贖他們的邪惡嗎?當然不能。他們必須要付出代價,血債終需用血來償還。瑪格洛爾受的苦還不及他為別人造成的萬一,他遠遠沒有受到足夠的懲罰。他為了一顆寶石殘殺我的親族,他毀滅了一座海港,毀滅了寶貴而短暫的和平。
“盡管如此,我決定原諒他罄竹難書的罪惡,因為他是我的親族,我必須愛他,如果我堅持将他入罪,那麽我就要仇恨他,但我不願陷入仇恨之中。請寬恕瑪格洛爾吧,請赦免他的死罪,至高王。”
“如此看來,所有針對你的控罪都已經被撤銷,瑪格洛爾。”至高王的表情富含深意。“但我的內閣沒有你的位置,你也沒有資格繼承費艾諾家族的産業。從你殺死第一個無辜的親族開始,就已經失去了貴族的身份。你現在必須加入一位領主門下,向他宣誓效忠,然後向我宣誓效忠。”
“至高王,”瑪格洛爾說,“我不配得到這樣的慈悲。”
“是的,你不配,”菲納芬說,“但你已經得到了。”埃爾隆德看到瑪格洛爾滿面淚水,這位費艾諾之子跪下将臉貼在滾燙的石板上,他黯淡無光的頭發散落在他周圍。
“原諒我,我的親族。”瑪格洛爾說,菲納芬站起身,将他扶起來,擁抱他,親吻他的面頰。瑪格洛爾又向着至高王跪下,哭着說:
“我瑪卡勞瑞,第一任諾多至高王芬威之子費艾諾之次子,向您宣誓,我将以生命為您效忠,至高王,從此時起,直到時間盡頭。您的命令即是我的渴望,我将如愛自己父親一樣愛您。”
“你已經得到原諒了,”菲納芬說,“你的罪行也将被遺忘。去吧,安心回家吧。”衛兵走上來取下了瑪格洛爾身上的枷鎖,他哭得如孩子一般全身顫抖。他的妻子牽着他的手,他仍十分衰弱,埃爾隆德目送他們慢慢地離去,朝着費艾諾家族宅邸的方向。人們沉默地為他們讓出一條路,沉默地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廣場邊緣,才微微有了些議論之聲。凱勒布莉安輕掃埃爾隆德的手肘,他才回過神來。
“親愛的丈夫,”她說,“我們也回家吧。”
他們快馬加鞭趕回凱勒布莉安的房子。在經過一串小花田的時候,格洛芬德爾追來了,他請埃爾隆德允許他去圖爾鞏的府邸裏見證埃克塞理安向圖爾鞏告別,埃爾隆德欣然應允,并祝他好運。今晚的盛宴埃爾隆德也應該出席,但在幾千年的生命之中,他只缺席了六次這樣盛大的宴會,因而今晚作為第七次,他不會感到一絲內疚。
他們回到家裏時,繁星已經當空閃耀。馬僮和管家都不在,所以埃爾隆德和凱勒布莉安分頭行動,她為馬匹清潔,他則派獵犬出去趕起昏睡的鹌鹑,然後射落兩只,快速地開膛清理,再在沙灘上用流木生起火堆,把鹌鹑埋在炭底。他的妻子終于也來了,穿着一件明亮的銀色長裙,那是月光的顏色,也是她頭發的顏色。他覺得自己正在她的柔光中煥發光彩。他記得她懷着兒子的某一晚,他看見她,沐浴在月光和瀑布反射的光線中,像燈塔一樣閃亮。
“你好嗎?”她問他。他将一根木頭插進灰燼中,畫出一個個圖案,遲鈍的蠻牛,寶劍,長矛,藥碗,誘餌,他的戒指,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他的母名。她如何預知他的未來?用某些動物的骨頭或內髒占蔔?從火焰或骰子游戲中獲得啓示?抑或她就是能知道?
“毫無目的,”他說,“正如埃爾洛斯死後我那場漫游一樣,然後我意識到我将永生不死,這是不變的事實。”
“忍耐永恒并不容易,”她說,“我年少時以為自己理解永生的意義,至少在我能理解的範圍內。我見過死亡,知道自己不會承受死亡之苦。我的名字前半部分是銀色,後面代表月之花,一夕盛開,轉瞬即逝。所以我知道自己注定會度過平淡的一生,我也無法改寫這種命運,那時我就欣然接受了它,接受我的生命将會有波瀾不驚的無盡年歲。當我愛上你而你也愛我的時候,我更是如此。我小心翼翼地守着我們約定的歲月,慶幸我們不會老也不會死。我很高興這些都是永恒不變的。
“但後來這種永恒不變被打破了,在卡拉茲拉斯,那條我走過一千次的路上,一切都變了,我跌入了生不如死的噩夢,第一次嘗到了暗影腐敗的滋味。我被侵犯了,突然間,永恒的意味變得完全不同。埃爾隆德,當我感到靈魂和身體的聯系被扯斷時,生命對我來說不再是生命,但它還在繼續,我也在繼續,漫無目的地徘徊。我忘記了自己度過多少天或多少小時,那幾個星期似乎比我之前的生命還要漫長。當你治愈我的身體,我的受到的折磨卻越發深重,因為在我的意識裏,每一個痛苦時刻都依然無比清晰,可我卻不能讓死亡來結束一切。不是我不想活着,而是我的生命已經被耗盡了,如同一枚空線軸,我像行屍走肉一般從空線軸上抽線織布。我有我的丈夫,但我的身體承受了其他男性的虐待。我有我的孩子,但在我的身體裏有長出了一個可怕的怪胎,一個死亡的物體,而不是新的生命。我無法在這樣緩慢的腐化和消耗中度過我的永生,所以我離開了我們的城市、我們的人民、我們的議會、我們的法庭、我們的孩子,和你。我不能道歉,埃爾隆德,因為留下來意味着失去我自己,真正活着的我自己,我無法承受,盡管失去你也令我悲痛欲絕。我為我們丢失的美好歲月和短暫破裂的永恒而哭泣。我祈禱,埃爾隆德,你能在這裏找回你的希望,這裏真的不會改變,一切都不會改變。”
“這一刻不會改變,”他說,“但是再也不能見到阿爾玟,再也不能擁抱我兄弟的後人,再也不能回到我唯一能稱之為家的地方,沒有敵人,沒有審判,沒有更嚴重的沖突,沒有鬥争,這樣的生活有什麽意義呢?如果不需與他人競争,我該如何定義生存的目的?如果沒有疾病,醫者又有什麽價值呢?”
“埃爾隆德,”她說,“埃爾隆德。”然後她又以消逝已久的多瑞亞斯口音呼喚他的母名。“你永遠不會成為一只沒用的空罐子,你會承載源源不斷的福祉和滿溢的喜悅。因為現在不是你必須奉獻的時候了,現在是你可以收獲的時候。”
凱勒布莉安伸展她的手臂,她的影子在火光中被拉得很長,她撥開他被風吹散的頭發。她的指甲劃過他的皮膚。“我從來沒有因為過往發生的事情責怪你,”她說,“在你身上,我只找到美好。”
“我對你也一樣。”他說。
“你願意和我一起回房間嗎,埃爾隆德?”她問。
“我願意。”他說。他站起身親吻他,感覺自己身體裏燃起一顆小火星,然後生機勃勃地蔓延。他放開她,用沙子熄滅火堆,然後他們手牽手走向溫馨的小房子。
她只點了幾支蠟燭,但滿月的銀光足以裝滿整個房子。她的床很高,鋪着白色的床單,這讓他想起他們幾千年前的新婚之夜。她脫掉裙子,然後靠近他,柔軟的腰肢貼在他身上,她身上的傷疤在月光下閃着光。
他抱着他,沉入她的溫柔鄉,與她融為一體。他親吻她,品味她唇間的甜蜜。她的臉頰濕潤了,不知有誰的眼淚,或許誰的眼淚都有。
潮水漲上了沙灘,夜莺在月下鳴啼。埃爾隆德凝視自己的內心,找到了遺失已久的希望。(十二章完)
番外一:Out of the Dead Land
“我坐在岸上
垂釣,背後是那片幹旱的平原。
我應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
T.S.艾略特 :《荒原》(趙蘿蕤譯)”
旋轉的磨盤把麥粒碾成了面粉,漫長的歲月把他粉碎成了塵埃。
埃爾隆德的馬夫站在一旁等着為他的馬梳毛和裝鞍,但他還是決定親手來做。他知道這樣會令仆人們忐忑不安,他們更願意跟着他,服侍他,像父母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的小孩。但是這次他堅持親手來做,因為這是他最後一次騎馬巡視他的領地。
他知道時間會如流水一般從指縫溜走,但仍想盡力挽留,讓它流得慢一些。他為馬兒刷毛,直至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把馬蹄縫間的碎石子清理幹淨,再為它修剪前額的碎發;他按照費艾諾諸子精心設計的七股編法編好馬鬃,最後把肚帶收緊,再收緊。
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做完了,他還在踟躇。直到旭日高升,再不能拖延了,他才終于跳上馬背——其實并不難。他催動馬兒,離開馬廄,進入城市,然後穿過已敞開四年的大門,進入他城外的土地。他用膝蓋的力道引導馬兒奔跑的方向,雙手則松松地拉着缰繩。中洲世界已經很難見到精靈了,他的城市裏也不例外,偶爾有微弱的聲音從風中傳來,一座煙囪的孤煙直升上清晨的蔚藍天空,像精美的羊毛鬥篷上挂着一道灰漬。
他從兩片荒廢的耕地中間穿過,馬兒先是穩穩地小跑,然後逐漸加快了腳步。他的右手邊曾經是一片葡萄園,左手邊則按季節種植三種不同的谷物。大多數伊姆拉綴斯的居民離開後,他失去了很多勞動力,但也沒有原來那麽多的需求了,所以已經兩年沒有播種。舊時的存糧、河裏釣來的魚和山上打來的野味足以養活剩下的精靈。埃爾隆德用眼角餘光瞥見一根藤蔓已經長得像小樹一樣粗,他勒着馬兒停下來,原地踏着碎步。他想下去把它修剪一下,砍掉過度生長的部分。但是……
但是,無論他如何精心照料這條葡萄藤,到它碩果累累那天,也不會有人來收割了。
他繼續策馬前行,幾步之後又停了下來,跳下高高的馬鞍,跌跌撞撞地越過雜草叢生的籬笆牆。他伏在藤蔓前,層層剝去過度茂密的沉重枝葉,只留下足夠結出果實的數量。整片葡萄園只剩下這一條藤能夠結出甘甜的果實。也許今年夏天,晚些時候,一位疲憊旅者會經過這裏,又饑又渴,但甜美熟透的葡萄讓他吃飽喝足,精神煥發。然後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這裏曾是伊姆拉綴斯領主埃爾隆德的領地,大海以東最後一處精靈的庇護所,即使現在精靈已經不在了,他們出名的熱情好客仍在,仍能滿足我身體的需求。
埃爾隆德回到馬背上,按辔徐行,來到一條小溪邊,便讓馬兒去喝水。農田一片接連一片,盡頭是一座果園,那裏同樣沒有人照看,沒有人再去精心修剪果樹,整座果園已經慢慢變回野生的模樣。豐碩的果實滿枝頭,但沒有守衛看管,野鹿便可以從附近的山上下來盡情享用。他經過一排高大的蘋果樹時就看到一只母鹿帶着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