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Chapter Summary
原作者寫在本章之前的話:我讀完了C.S.路易斯的著作《裸顏》,它幫助我找到一個全新的角度去理解埃爾汶的所作所為。她其實可以看作是一個柏拉圖式的人物,不切實際地追求真理,而不是一位只吝惜珠寶的母親。另外,我現在還在讀大衛·斯拉維特譯版《俄瑞斯忒亞》,并從中獲取如何平衡正義與寬憫的靈感,應用到我的故事裏。如果你想讀些真正出類拔萃的書,我強烈推薦這兩本。
埃爾隆德把手臂從凱勒布莉安枕下抽了出來,她微微翻了翻身;他起身下床,然後她也醒了。長久的別離讓他忘了很多瑣碎的甜蜜,比如清早在她身邊醒來,聽着她均勻的呼吸,看着她起伏的胸脯,伸手觸碰她的肌膚。而現在,這些甜蜜都回來了,并且像山峰一樣堅固,像陽光一樣真實。
“早上好。”她柔聲說,伸伸懶腰,用手臂支撐着坐起來,毯子從她身上滑落,露出她被陽光染了色的肩膀。黎明前的微光如一束金線穿進他們的卧房,灑在她身上,她也在閃爍。他沉淪于她的美麗,她的光彩照人,如大海一般的藍色眼睛,如月光一般的銀色長發,還有她甜美的紅唇。他不止一次這樣想,如果可以再有一個孩子,長得更像她,而不是自己,那該有多好。在中洲的時候,他常常裝扮成人類,在伊姆拉綴斯附近行走,但凱勒布莉安不可以,所有的生物都可以一眼認出她是精靈。
“早上好,親愛的。”他說。
“你現在有時間來吻我嗎?”她問,“或者可能,不止是吻我?”
“我要去見諾丹妮爾,”他說,“在明天宣布判決之前,我覺得應該去一趟。”
“需要我陪你去嗎,我的丈夫?”她問。如果她一同前往,确實可以給他慰藉和安寧,他的愛人歷經千辛萬苦之後終于回到了他身邊,但誰能給諾丹妮爾慰藉和安寧呢?她只有一位亡故的丈夫和六個死去的孩子,還有僅餘的第七個孩子,卻也被推到了生命的懸崖邊上。
“我還是應該一個人去。”他說,她點點頭。
“我會為你祈禱一切順利。”她說。這讓他停下來想,在中洲她很少說這樣的話。那時他會為她祈禱,這是當然,盡管他并不認為維拉真的會聽到他的祈禱。維拉有必要為某一個精靈的心血來潮而費神嗎?但是祈禱是領主的責任,是為他的子民消弭憤怒和傷痛的手段,所以,他常常前往神殿和祭壇,獻上鮮花和百草,偶爾還有活物,口中念着祈求健康和智慧的禱詞,直到他的妻子被傷害的那天。那天之後,他幾乎不去了。但是據他所知,她從不會主動對着維拉的石像祈禱,除非出于不得不履行的職責;她還曾經在祈禱之後開起玩笑,态度輕佻得讓他擔心會冒犯到維拉。
“謝謝你。”他說。他穿好衣服剛要出發,她從毯子下面伸出手拉住他。
她親吻他的手腕和指背。“埃爾隆德,親愛的,我很抱歉。如果我能為你做什麽……”
“這感覺不像真的。”他說。那天他告訴她瑪格洛爾一心求死的時候,他哭了;但現在他很冷靜,也許是因為眼淚已經哭幹了。“一切都那麽飄忽,像猜謎游戲。”
“對不起,親愛的,”她說,“中午之前我都留在家裏,但之後我要去和你的母親一起午餐。如果你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家,就派人去找我,我會馬上回來。”
“我會盡量在你出門之前回來。”他說。她又親吻他的手,他心中默念着自己的責任,給自己打氣。他當下的責任是親口告訴諾丹妮爾這一切。
早上的街道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他騎馬從人群中穿過,去往費艾諾家族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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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某個城區的時候,他瞥見那裏的街道是分開使用的,騎馬和步行都有專門的線路。他把這個見聞和其他與興建城市有關的靈感記錄在一起。到達後,他敲開諾丹妮爾的門,并獲準進入她的工作室。
陽光透光一扇沒有玻璃的窗子斜射進她的工作室,而她就站在陽光裏。細小的塵埃乘着房間裏飄蕩的微風,伴着海水的氣味和遠處街道的聲響,圍繞着她跳舞。她的新作品還只是雛形,淡淡的鑿線在一大塊生着銀色紋路的白雲石料上若隐若現,那塊大石比他更高,寬度和他的身長相若。他試着猜想,沉睡在石面之下的是怎樣的鮮活形象,他盯着那些曲線和輪廓,想象着它可能是一個衣衫未整的女子,或是一匹風馳電掣的駿馬,但可惜他既沒有雕刻的技藝,也缺乏相關的想象力。諾丹妮爾伫立當地着看着她的石料,如一尊石像般一動不動。
“諾丹妮爾夫人。”他終于用一句問候打破了安靜。
“埃爾隆德。”她回應他。她轉過身,圍繞着她的塵埃也跟着旋轉舞動,像綿綿細雨籠罩着她。“你的妻子好嗎?”
“她很好。”他說。
“甚好,”諾丹妮爾說,“你比前次相見時快樂,可見你的傷口正在愈合,我為你而心生喜悅。”
“謝謝您。”他說。類似的評價他最近聽了不少,圖爾鞏在昨晚共進晚餐時說過,菲納芬在經過他身旁時也停下來這樣說,格洛芬德爾更是親吻他的額頭,祝福他找回了快樂和安心。
“你有什麽事?”她問。
“瑪格洛爾親口對埃雅仁迪爾說,他覺得自己該死。”埃爾隆德說,“我勸過他,讓他收回這些話,但他不肯。”諾丹妮爾沒有擡頭,沒有看他。她用手指輕輕摩挲那塊石料,如同撫摸一個發燒孩子的眼眉。
“他的殺孽太重,”她沉默了許久之後說,“而我樂于見到他并不以此為榮。罪惡給他鎖上鐐铐,但羞恥和愧疚是他的勳章。”
“抱歉,”他說,“我很抱歉,諾丹妮爾夫人。我已經竭盡全力去呼喚他們的憐憫,我用盡方法去證明瑪格洛爾并不是天生的惡魔,也不會再重蹈覆轍。但如果他親自推翻我的證詞,我就真的愛莫能助了。”
“你無需向我自白,”諾丹妮爾說,“你的證詞我親耳聽聞,确實感人肺腑,而且我從中獲悉許多他的舊事。他離開我時仍是少年,而你初識他時,他已獨當一面。我甚至妒忌你曾與他親密無間。”
“他不想再見我,”埃爾隆德說,“他不願與我讨論案情,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扼殺了他所有的希望。我想他幾乎是恨我的。”
“那種眼神,”諾丹尼爾說,“與他父親毫無二致,當年我拒絕與費艾諾一道亡命天涯,他那種眼神我至今不忘。瑪格洛爾其實不太像他父親,他缺乏耐心,也不會如幹柴般易燃。但他會讓疼痛在傷口裏郁積,他會讓自己被過往的罪孽銷蝕,尤其是他親手所致那些。我能想象到,當他看着你,他看到的是阿維尼恩的你,一個六歲的天真小孩,哭喊着找媽媽,但卻永遠找不到,是他對精靈寶鑽的欲求讓你成了孤兒。”
“我在伊姆拉綴斯時,無時不刻地希望他能來找我。”埃爾隆德說。這種希望始終糾纏着他,占據着他,以至于給他帶來幻象。“他一定能那裏找到慰藉,找到願意重新接受他的親族。他一定會非常疼愛我的孩子,像一位真正的祖父那樣。”
“你的愛是他不能承受之重,”諾丹尼爾說,“我想,他渴望受到痛苦折磨,他亟需滌蕩紛穢,清潔靈魂。數千年的孤獨能淨化他。”
“我有負所托,向您道歉,”他說,“我會歸還您的馬匹,以及與新衣袍等值的黃金。”
“埃爾隆德,”諾丹妮爾又把手指伸向她的石料,沿着銀色的脈路緩緩向下,“那些衣袍并非你的酬勞,馬匹也絕非傭金。你是瑪格洛爾的養子,毋庸置疑。我有自己的家族,無需附庸于費艾諾,正如凱勒布莉安無需強調她是埃雅仁迪爾之子的妻子。我不願再為這些族人和下屬負責,你解除他們的效忠誓言也可,将他們收歸你的名下亦可。我渴望擺脫費艾諾家族的鎖鏈,既然你來了,我終于可以退隐,回歸我父親的家族。”
“我将保有費艾諾家族之名,留住所有人馬,直至您願意回來。”埃爾隆德說。諾丹妮爾拿起她的鑿子和手錘,從石料上鑿下一小片。
“日月為鑒,埃爾隆德,我不會回頭,除非我的丈夫歸來,但他能否歸來,何時歸來,只有維拉才知道。我很樂于重歸瑪赫坦之女,而非費艾諾之妻。”
“我為您祈禱順利祥和,”他說,“和愛人分開是非常難過的事,和孩子們分開更是難上加難。我為您的遭遇而心痛。”
“而你,埃爾隆德,”諾丹妮爾說,“瑪格洛爾所幸有你,我身為他的母親與有榮焉。但你無需為他過度感傷,也許我們還未能理解維拉如此安排的深意。”埃爾隆德點頭稱是,然後諾丹妮爾繼續雕刻起來,落錘接連不斷,手法十分娴熟,很快就鑿出一條又長又細的凹痕。
“您雕刻的是什麽?”他問。
她微笑着回答:“我習慣先做黏土模型,你來看看。”
牆邊有張吱呀作響的桌子,上面擺着一座和他手臂長度相仿的泥塑模型。那是一個高大美麗的女人形象,藝術家完美地捕捉到了她變身一瞬的動态。她的雙腿剛要從腳下的平臺離開,已不是人類肢體的姿态,如鳥兒将飛一般微微蜷縮着。她的右臂舒展,指尖已經綻放出羽毛,骨骼在皮膚之下彎轉成一支翅膀。她的左手高舉着一顆璀璨奪目的碩大寶石,雙眼凝視着寶石的光芒,恒久而堅定。她的眼裏有愛,有失落,有悲傷,但除此之外,對寶石之美的向往也在她的瞳孔中熠熠生輝。
她似乎是找到了美與福祉的方向,然後被吸引,被征服,如着魔一般向那裏奔去;她被最高等、最神聖的精神力量驅使,如同一位半人半精靈的少女追循着神跡,而神跡也眷顧她;她躍向天空,即使還沒能完全蛻化成鳥,也義無反顧,因為她的身體和靈魂,全都虔誠地信仰和倚仗着神祇之力。
“以我的靈魂和力量。”他低聲自語。這句古老的費艾諾式昆雅語誓詞在他的心裏撕扯。“以她的靈魂和力量……她離開我不是因為不愛我,恰恰相反,那是因為她愛我愛得這樣深沉。她心裏清楚如果不把精靈寶鑽帶去維林諾,我将永無安寧之日。她看到了我受的苦,她看到了所有的一切,而這一切終将全部成為她要咽下的苦酒,但她仍能勇敢地離開,去保全精靈寶鑽的聖潔榮光,她這樣做是為了拯救我們。她放開我的手時,也知道死亡在旁虎視眈眈。被迫與親生骨肉分離,還可能看着他們死去,沒有誰比她更痛苦。然而她選擇帶着痛苦永生,而非雲淡風輕地逝去;她選擇遵從神的旨意,而讓自己偉大的母愛落空。這一切都彰顯着她對我高尚深遠的愛啊。”
“你領悟到了嗎?”諾丹妮爾問他。
“是的,”他說,“過去我竟如此盲目愚昧,而剛剛我找回了遺失的視野和智慧。”
“這是我的賀禮,”她說,“你的城市建成之日,你的兒子西渡之時,你的傷口完全愈合以後,這塊頑石也将變成雕像。到時我将他送贈予你。”
“它令我惶恐,”他說,“但我會待它如至上珍寶,諾丹妮爾夫人。無論我身居領主高位,坐擁一座城市,抑或落魄如草莽乞丐,勉強溫飽度日,我都永遠奉您為上賓,崇高的夫人,我的親族。”
“那是我的榮耀,”她說,“我将永生不忘。你擁有高尚的美德,埃爾隆德,我兒子撫養你長大,這是他們所做唯一令我不必哀悼或遺憾的事,我倍感欣慰。感謝你忠誠地維護他,不過無需太過擔憂,明天我們再會。”埃爾隆德親吻她的手,又望着那尊泥塑模型發了一會呆,再向她鞠躬後離開。
正午已經過去,原來他在雕像前面癡癡地沉思了将近四個小時。他為不知不覺間流逝了這樣多的時間而感到驚訝,但也不得不承認,那尊雕像有令他敬畏的神性。
埃爾隆德跨上馬馳往擁擠的碼頭,從魚販、水手、貴族和農夫之間擠出一條路。當他到達埃爾汶家裏的時候,下午已經過半。
他敲門,門僮為他開了門,請他等候,他等着,然後被帶到裏面的花園。花園裏滿是垂吊的植物,明亮碧綠的樹木交纏着伸向天空。他的妻子坐在埃爾汶身邊,正喝着一杯酒,看到他進來,她站起來,喜出望外地大聲呼喚。
埃爾隆德對她微笑,然後徑直走向他的母親,跪在母親的腳邊,捧起她的手,像信徒祈求神的憐憫一樣卑微懇切,并把臉頰貼在她的膝蓋上。
“母親,”他說,“我做了那麽多令您傷心的事,對您有那麽多誤解。我一直不願見您,也從不為您祝福,我把抹黑您的謊言說給我的孩子們聽,我給所有下屬灌輸反對您的錯誤觀念。我真是一個最失敗的兒子,我對母親的愛和尊重連人類都不如。對您的恨讓我成了可悲的小醜,但明明您的愛可以讓我受益終生。我祈求您的仁慈,祈求您的原諒,如同一個奴隸祈求國王的寬恕。”
“埃爾隆德。”他的母親說,然後又輕喚她當年為他取的母名。她憐愛地托着他的下巴,擡起他的頭,讓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她的雙眼是灰色的,非常美麗,眼底燃燒着她的愛意。“仁慈是維拉喜愛的美德,我希望自己能擁有,但你我之間并不需要。我的兒子,我的孩子,我為你經受的苦難而感到徹骨的傷悲,我為因我而起的那部分而痛哭不止。我不需要原諒你,因為你從未做過傷害我的事。”
“我做過,我做過!”他大喊着,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在腦海裏看到母親追随精靈寶鑽的光,苦苦地尋找維林諾,然後被永遠留在這片蒙福之地,不得回頭。他看到母親強忍劇痛離開自己,帶着信念去為他求得救贖。“我恨你離開我,我恨你選擇為一顆寶石抛棄我,但我現在看到了,我明白了……”
“埃爾隆德。”凱勒布莉安說。他能聽見她的關切之情,但他肩膀上她的手,卻感覺那樣遙遠。“親愛的……”
“我親愛的孩子,”埃爾汶拉他起身,張開手臂擁抱他,親吻他的額頭,然後扶着他的肩膀對他說,“這一天,我等了七千年了。”她的眼中滿含淚水,她的聲音也哽咽了。“你恨我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會恨我,畢竟我是真的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但我永遠愛你,我的喜怒哀樂都取決于你,埃爾隆德。”
“我以前不相信你會愛我。”他說。
“我愛你,”她說,“我的孩子,我的兒子,我愛你。”
“埃爾隆德,發生什麽事了?”凱勒布莉安問道,“我們在一起幾千年了,你從不會突然改變立場。你一直态度堅定,不想來見母親,上次我們讨論的時候,都還是一樣。”
“我知道,”他說,“但是我想通了。”他描述了在諾丹妮爾那裏看到的雕像,但是他的妻子似乎并沒有像他一樣被雕像蘊含的深意觸動。
“我真高興。”她說,但他知道她其實不懂他的執念所在。埃爾隆德看到母親的眼睛,和他自己的很相像;他看到母親這樣美麗,真的美麗,目光一旦被她吸引就不能移開。她也一樣閃閃發亮,坐在陽光中,閃爍着神聖的精靈寶鑽之光。她穿着質地極好但款式簡單的袍子,披散着深色的長發。他在母親的美麗中看到了自己繼承到的特質,但這令他隐約不安,覺得自己像是她不完美的倒影。他有和她一樣的鼻子、額頭、圓潤的面頰、濃密纖長的睫毛和寬闊堅實的肩膀。如果他換掉身上這正式的長袍,如果他也把頭發散落下來,如果他藏起自己臉上由戰争留下的疲憊和風霜,他可能真的會和母親一模一樣。
他長得和母親很像,這讓他欣喜不已。
“你的妻子告訴我,你希望建造一座城市,你自己的領地。”埃爾汶說,“那很好,埃雅仁迪爾無暇經營自己的隊伍,我也不願意管理下屬。我平日教授精靈們語言和辯論的藝術,已經很忙碌了。我不想再繼續擔此重任,我想将這裏的人托付給你,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
“是的,”埃爾隆德說,“我們決定接受所有願意加入我們的精靈,我們也有足夠的土地,就在凱勒布莉安的房子東邊的海上,有一片群島。”
“我沒有聽說過那些島,”她說,“原因一樣,我現在很少出游了,而且維林諾總能帶給我們驚喜,即使你從第一天就在這裏生活。你知道嗎?維林諾沒有盡頭,它會不斷地延伸,每一座山的那邊都綿亘着悠遠的平原,平原的盡頭也總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之外是點綴着島嶼的大海。在這裏任何奇跡都會發生,每一處新的土地都比舊的更美。”
“也許終有一天我們會找到它的盡頭,”凱勒布莉安說,“或者如果我們不能,我們的孩子也能。埃爾拉丹和埃洛希爾很有恒心,他們一但選擇了方向,就一定會竭盡全力到達目的地。”
“我很期待見到他們,”埃爾汶說,“我的丈夫說他們慷慨大方,高貴聰慧。”
“他們是天生的戰士,劍術過人,也擅長使用弓箭。”埃爾隆德說完又覺得後悔,在維林諾,使用武器的技能有什麽用呢?戰士在和平的世界裏有什麽用呢?他的母親怎麽會關心孩子們是否善于殺敵呢?
“他們救過我的命,”凱勒布莉安說,“尤其是埃爾拉丹。他一觸碰到我就知道我哪裏受了傷,然後他唱起了類似療愈之歌的歌曲,是我從未聽過的一首,我想那一定是他逐個音符現場創作的。”
“他們真是令人驕傲的孩子,”埃爾汶說,“我沒有從孩提時期開始看着他們長大,真是遺憾,但也許你們可以再生一個孩子。維林諾能喚起精靈對生育的願望,尤其是新來的精靈。”
“也許可以。”凱勒布莉安說。埃爾隆德牽起妻子的手,坐在她身旁,母親為他倒了一杯酒,他們一直聊到日落之後,暮星升起,高懸在他們頭上。
當晚他夜不能寐,在凱勒布莉安的客廳裏來回踱步,心髒慌亂地跳着。他不知道在宣布判決結果的時候,他是否還有機會發言;瑪格洛爾也完全不接受他的探訪,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迎接明天的到來。
淩晨時分,凱勒布莉安從卧房裏出來,坐在火爐前,他在她旁邊躺下,頭枕在她的腿上,她用指尖幫他按摩頭皮,讓他心裏稍稍安穩了一點。
埃爾洛斯死後,埃爾隆德曾一度一蹶不振。起源有些出乎意料,當日他帶領的隊伍遭到敵人的伏擊,他因而遲到,錯過了與至高王的會議。他到達後收到至高王專門為他留下的谕示,命令他将隊伍移交給埃奧铎領主,然後南下追随至高王。
埃奧铎領主主動提出要陪同他前往,他拒絕了,然後策馬揚鞭進入了荒野。
但他一路疾馳,一路想着埃爾洛斯。早前一位信使走進了他的營帳,身上戴着努門諾爾的徽章,他知道即将聽到壞消息,他害怕自己能夠預知的能力。
“埃爾隆德領主大人,吉爾-加拉德的傳令官?”是的,那是他,他的名字,他的名銜。他不再是阿蒙埃瑞布的王子,不再是費艾諾族人的領主。在他第一次見到吉爾-加拉德之後,他就一直夢想着能與他的團隊會面,去他的圖書館裏徜徉,跟他的醫官們學習。阿蒙埃瑞布給他以偏僻和蒙昧的感覺,他想要見識吉爾-加拉德擁有的豐饒,與他治下的某位女子結婚,然後再做回埃雅仁迪爾的兒子。
後來他如願以償。吉爾-加拉德給了他很高的地位,任命他為傳令官,至高王的團隊熱烈地歡迎他。他認識了一些女人,她們穿着露肩的衣裙,在男人面前驕傲地高談闊論,而且不會包起頭發,而費艾諾族人剛好相反,女人們通常低眉順眼,安靜地坐在一邊。他和埃爾洛斯暗地裏對這些女人品頭論足,小聲地指責她們不莊重、不光彩,吉爾-加拉德得知之後嚴厲地訓斥了他們,懲罰他們去一位女典獄長手下幹活,直到他們完全擺脫費艾諾式的主觀偏見為止。
他面無表情地聽完了信使帶來的消息:埃爾洛斯逝去了。他緊閉雙眼,好像這樣就可以将壞消息拒之門外。他的血液沖撞着他的大腦,如同不知疲倦的憤怒浪濤。他遣走了信使,然後盯着自己的盔甲,上面裝飾着至高王的紋章。
至高王專門為他留下谕示,命令他南下,他騎馬進了荒野和森林,然後向北奔去。
起初他并非有意為之,只是胡亂地繞着路,一次又一次。當他終于發現因為自己任性的背道而馳,已經與目的地相隔好幾天的路程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馳向了更遠的遠方。他已宣誓效忠吉爾-加拉德,這是事實,但他埃爾隆德是被邁茲洛斯和瑪格洛爾養大的,他的養父連殘殺親族都敢做,他推翻自己的效忠誓言又何足為奇呢?
他一路向北走,進入山區。他的馬已經累到一瘸一拐,于是他在一條河邊停下休整了一段日子。他從河裏捕魚聊以果腹,然後就不停地練劍,不停地重複着少年時學來的劍法,裝作埃爾洛斯還在他的身旁。
舉起寶劍,立在身前,向前沖刺,向後躲避,抹挑絞掃,最後,他重重地劈了下去。如果吉爾-加拉德派人追捕他,捉他回去治以打破誓言之罪,他要反抗嗎?他以前殺死過精靈,但都不是在戰鬥中。他曾親手處決過十四位被敵人引誘的奸細,還有幾乎四倍于此的擅離職守和臨陣脫逃的士兵,以及一個因遺産糾紛而殺死自己親兄弟的精靈。所有這些殺戮,他都是遵吉爾-加拉德之命完成的。
埃爾隆德在早上醒來,周圍尋找食物,熄滅火堆,繼續漫無目的地游蕩,他知道自己已經犯了擅離職守之罪,并開始想象絞索像鬥篷系帶一樣纏在他的脖子上,那會是什麽滋味呢。有時他想吉爾-加拉德可能對他心存憐憫,因而判處他斬首,這樣死得更痛快,也更高貴。
誰會來執行他的死刑呢?可能是格洛芬德爾,或者吉爾多,甚至加拉德瑞爾。至高王不缺劊子手。
埃爾隆德在荒野中為了一個理由而活着,後來多了一個,後來又合并成為一個,他只是活着,而已。他在夢中見到埃爾洛斯,跟埃爾洛斯說話,他見到奧克就殺死他們。他的馬折了一條腿,于是他也把它殺死了,然後用雙腳繼續前行,沒有目的,沒有方向,沒有願望。他躲避着途中遇見的營火,無論是精靈還是人類。
他猜想吉爾-加拉德會懸賞捉拿他,然後就有個關于他的故事在世間傳開:埃爾隆德,來自阿蒙埃瑞布的背信棄義的家夥,被親族殘殺的兇手腐化了心靈,叛徒,至高王和所有精靈共同的敵人。也許吉爾-加拉德已經允許精靈直接殺死他,而無需經由審判和定罪,甚至他們可能已經開始在漫無邊際的荒野中搜尋他的蹤跡。
他想回到阿蒙埃瑞布去,他想走在燈火昏暗的大廳裏,讀那些他熟悉的書,看着瑪格洛爾的豎琴,他想見到邁茲洛斯,站在火堆前沉思,左手握着右手的斷肢。
但是貝烈瑞安德已經永遠地沉沒了,所以他只能走腳下的路向前。當他終于不再為死去的弟弟而哭泣時,罪惡感占據了他,他開始思索是否應該自裁謝罪。他的心裏裝滿了對罪惡的恐懼,而非瘋狂的悲恸,而這時他發現自己唱不出療愈之歌了,甚至連一首快活的歌曲都不行,因為他的心裏有太多黑暗腐朽的東西,已經堵死了他的喉嚨。
壓抑的沉默比絞索更可怕,它纏住了他的舌頭,讓他對自己的行為充滿了仇恨。
他靠一雙腿走回了林頓,輕而易舉地躲過了守衛封鎖線,來到王殿後面的路,然後通過一道側門,進入至高王的私人會客廳,在火爐前跪下。他污手垢面,狼狽不堪,并為自己沾滿泥濘的靴子和肮髒的褲子污染了至高王的地毯而感到歉疚。毫無疑問他身上也一定散發着荒野的濁臭,甚至蓋過了房間裏新鮮采摘的蘆葦和玫瑰的芬芳。
埃爾隆德等了很久。他知道至高王在王殿中,因為代表他個人的旗幟和城市的旗幡一起飄揚着,但他可能在休息,也可能在與他的幕僚們飲宴。也許他們在商讨由誰來接替埃爾隆德的位置,在發現他以後來執行劊子手的任務。
也許,他想,他應該找一個衛兵自首,但是他不能不當面向至高王解釋抗命的原因,他不能不讓至高王知道他絕無惡意。擅離職守已經很罪惡了,他不想再背上叛徒的罵名。
冰冷的石頭地面讓埃爾隆德的膝蓋刺痛。他看到爐火越來越弱,想起身把它重新生起來,但他又想讓至高王回來的時候看到他是跪着的,他不希望讓至高王感到威脅或警示。過去就曾有過被大敵誘騙的精靈,回來施行暗殺或投毒。
夜幕将臨,埃爾隆德陷入了醒着的夢境,那是很可怕的東西,也許是由發燒或者吃了腐壞的事物而導致。他意識到自己嘴巴如亞麻一般幹涸,舌頭腫脹,喉嚨隐隐作痛。但他身邊連一滴水也沒有。
終于,在第三班守衛換崗的時候,他聽到了轉動鑰匙的聲音。至高王回來了,脫下鬥篷,倒上了一杯酒。液體流動的聲音折磨着埃爾隆德的感官。至高王轉過身,看到了埃爾隆德,電光火石之間,酒杯落地,長刀出鞘。
“你是誰?”他問。
“埃爾隆德。”他回答。至高王松了口氣,收起了刀。
“我不知道你在這裏,”至高王說,“沒有人通知我你來了。為什麽你要潛伏在我的私人會客廳裏,像一只被遺棄的狗?你不需要這樣跪在我面前,你是我的傳令官,不是我的俘虜。”
“我回來為這麽長時間的擅離職守請罪,”埃爾隆德說,“我回來道歉,面對您的審判,至高王。我沒有信守諾言,堅定不移地服從您的命令。我跟從了自己的願望,背叛了您的信任。我知道我的行為會招致怎樣的責罰,我願意接受,但只求您相信我,我以生命起誓,雖然我過往的行為讓這樣的誓言一文不值,但我求您相信我,我沒有投靠您的敵人。”
“你收到我的召喚了嗎?”至高王問,埃爾隆德低頭回應。
“收到了,”他說,“在五個季節之前,您的信使就把它送到了我手上。”
“你還留着它嗎?”吉爾-加拉德問。埃爾隆德從破爛的背包裏拿出信封。他之前差點将這幾張紙扔進火堆,但他還是決定留下它們作為自己背信棄義的證物。至高王打開信封,展開那幾張紙,然後把它們反轉過來,就着手上的燈光,大聲讀着:“埃爾隆德,諾多至高王吉爾-加拉德召喚你回到林頓。馬上啓程。”罪疚和恐懼浸透了埃爾隆德,他的雙頰因違抗王命而愧疚得通紅。如果瑪格洛爾知道自己養育了一個背信棄義的家夥,他會怎麽說?
“你讀過它,是嗎?”至高王問。
“是。”埃爾隆德說。
“那你也一定讀過了我在這張紙背後潦潦草草寫下的這幾個字,”至高王說,“我為埃爾洛斯哀悼。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放假,去散散心,去尋求內心的安寧。準備好了再回來。”說完之後,他把紙團成一團,扔進了火爐。埃爾隆德大叫着跳起來,試圖去火中搶回紙團。但他跪了太久了,他站不起來,他跌倒在地上,紙團在他眼前化為了灰燼。
“根本沒有這些字!”他大聲說,“沒有,你召喚我,我抗命不從,我背叛了你!”
“埃爾隆德,”至高王說,“埃爾隆德,你病了,失去手足的悲傷讓你瘋瘋癫癫。埃爾隆德,給你,喝了它。”至高王把一杯酒送到埃爾隆德嘴邊,他一飲而盡。至高王的手指冰冷,碰到他滾燙的皮膚時,他覺得很舒服。“我的表親,”至高王說,“你該去睡覺了。”
“吉爾-加拉德,你不能這麽饒過我!”埃爾隆德大聲喊着,“你必須處決我!我背叛了誓言!”
“埃爾隆德,”吉爾-加拉德說,“我才是制定法律的人。我沒有理由懲罰你,因為是我允許你去四處游蕩散心。你甚至比我期望中更早回歸。”
“信上根本沒有這幾個字,”埃爾隆德說,“我的下場就是死,殺了我吧,別猶豫。”
“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