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4)
,眼睛依然明亮得無無邊無垠,永生不朽,還燃燒着希望。“她一定不會願意看到我們分開,即使這意味着她的孩子必須獨自面對這個世界。她不會願意看到我們為她而這樣選擇。”埃洛希爾說得沒錯,埃爾拉丹心裏清清楚楚。但失去了他的妹妹,他最愛的小妹妹,他承諾永遠呵護的那個嬰兒,感覺就像撕碎了他的心。“哥哥,”埃洛希爾說,“求求你。”
阿爾玟的墳墓建得很結實。到了草長莺飛的春天,野花野草會将它們的根紮進被陽光曬暖的土壤中。花枝草葉繁盛茂密,但它們不會弄破覆蓋她身體的土丘。她會變成塵土,她的記憶将随着她的生命而灰飛煙滅。埃爾拉丹和埃洛希爾并肩騎馬向南,東風吹來柔軟的細雨,和他們臉上的淚水交融在一起,将午後的陽光模糊成千萬個明亮的小光暈,散落在他們的眼睛周圍。
他們沒有再回頭。
番外二:Renewal之 下篇:創世
他們沒有分開,這樣真好,無論這座城市多麽陌生,只要他們在一起,都可以感覺幾乎像是回家。他們被重重包圍,精靈們好奇的問東問西、排山倒海般的熱烈歡迎、歡天喜地堆積的快樂、明亮閃爍的關切眼神、目不暇接的揮手致意,以及那麽多閃光飄逸的長袍,彷如由流動的寶石編織而成。幸好他們沒有分開,不然一個人真的招架不住。他們在一起,至少可以在彼此的臉上找到熟悉的眼睛,找到安寧與篤定,然後共同等着那個傳說中的精靈來張開雙臂迎接他們。
他們是埃爾隆德的兒子,但他們不喜歡成為焦點。盡管如此,他們的父親還是舉辦了建立這個城市以來最盛大的一次狂歡宴會,他召集了所有精靈,無論他們的親緣有多麽遙遠,都要來為他的孩子們跳舞。諾多至高王菲納芬——他們曾祖父的祖父輩——帶着妻子和所有的孩子來了;澳闊泷迪的泰勒瑞王歐爾威帶着好多精靈随從也來了,他們的華服綴滿珍珠;吉爾加拉德、圖爾鞏、芬羅德和他們的祖母,偉大的埃爾汶,他們都來了。幸好兩兄弟從童年時代起,就被逼着記憶那些繪在厚重牛皮紙上的祖先畫像,否則,他們不可能認得那晚遇到的每一個人。
賓客們的打扮一個比一個更華麗,每件閃亮的袍子或長裙都很快被另一件超越。然而伊姆拉綴斯領主埃爾隆德的雙子,行者,戰士,人類的摯友,奧克的噩夢,北方的灰衫俠士,鬼影一般的神箭手,他們站在這片喧鬧的中心,穿着軟皮獵靴、熟皮戰袍,以及用秘銀和精鋼加固的銀色鎖子甲。
這樣高雅而盛大的場合應該屬于美得發光的阿爾玟。而他們剛剛從荒野歸來,如同雪白牆壁上的幾點黴斑,與這裏光潔的色調和親族們燦爛的笑容格格不入。
在這場狂歡的第三天,午夜過後不久,每位賓客的杯子裏都盛滿了米茹沃(比他們一生中見過的酒加起來還要多,比伊姆拉綴斯大酒窖中的藏酒還要多)。精靈們已經開始醉眼迷離,半夢半醒,埃爾拉丹和埃洛希爾終于設法溜了出來。他們走上蜿蜒的小路,穿過繁花盛開的花園,經由迷宮般的樹林,登上了一處瞭望臺。在那裏他們看到了搖籃般的山谷,擁抱着屬于他們父母的欣欣向榮的領地。
這是一個很大的城市,至少有伊姆拉綴斯的兩倍大,以堅固的石頭築成,高高矗立在山間,城中最高的塔樓閃耀着金光,在月光下也毫不遜色。城市像兩條張開的手臂,沿着山谷的走向一路鋪展,沒有城牆,也沒有哨塔。它燈火通明,如同一輪滿月和漫天繁星之下的寧谧海面。
“防守這座城難于登天。”埃洛希爾說。他從席上順手牽來一瓶上好的紅酒,和哥哥輪流喝着。 這酒比瑟蘭督伊的藏酒還要烈,而他們自月亮升起以來已經喝光了五瓶,或者六瓶。他們在星光下感覺有些天旋地轉,只有音樂讓他們能夠保持些許的清醒。
“我們需要挖護城河。”埃爾拉丹說。他的弟弟嗤之以鼻。
“什麽?圍着這麽大的城市挖護城河?你瘋了。我寧願把這裏變成誘敵城,然後在另一個島上再建真正的城市。”
“到底是誰瘋了?”埃爾拉丹反問他,“有人聽說過什麽是誘敵城嗎?”
“有人聽說過米茹沃可以成桶地喝,而不是小口小口地呷嗎?”
“你聽過杜內丹人講的那些故事嗎?關于精靈小丘和失落的時間,你在宴會上跳一晚上的舞,然後再醒來,就是一百年之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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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在想着他們,”埃洛希爾說,“眼前這樣的豐足令我感到不安。不過也許這是對的,畢竟這裏沒有饑餓,也沒有欲望。”他用瓶子指着閃閃發光的城市,“這些該死的樓房竟然是用該死的白寶石建成的。”
“你醉了。”
“跟你差不多。”
“那你真是醉得很厲害了。”
“這真的是所有一切的結局嗎?我們流了那麽多血,死了那麽多人,在黑暗中獵殺奧克那麽多年,擔驚受怕。所有傷害、恐懼、憤怒、災難、葬禮和死去的孩子……就這樣結束了?一座漂亮的城市,一場豪飲的宴會,每個人都他媽喝醉了或者正在喝醉,這就是結局嗎?”
“這就是了。”埃爾拉丹說。他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後搖了搖,只聽到輕微的響聲,他嘆了口氣。他們要真的醉倒可能需要再來一兩瓶,但不回到宴會上是拿不到酒的。埃爾拉丹把瓶子遞給弟弟,他一飲而盡,然後看着綠玻璃空酒瓶發呆。
“跟我想象的不一樣。”他奮力把瓶子扔了出去,但它很結實,撞在地上發出令人不滿的沉悶聲音。
“跟我想象的也不一樣,”埃爾拉丹說,“但也不是特別糟糕。”
“我以為會有些有意義的事。”埃洛希爾說。這時,音樂換成了一曲哀歌,描繪着冬天和饑荒,這些對大多數賓客來說都是非常遙遠的記憶。他記得小時候挨過餓,那時田裏長不出麥子,樹林裏也沒有獵物。“我以為這一切都應該有點意義!但是沒有,該死的,什麽意義都沒有!”
埃爾拉丹到此時才發現弟弟不是在随便發牢騷,他哭了,幾乎是在哭訴。“沒有任何意義!為什麽……”埃爾拉丹伸手把弟弟拉進自己懷裏,讓他的頭靠着自己的胸膛,感受他的抽泣和顫抖,好像要撕裂他的身體,動搖他的骨頭。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哭過了,埃爾拉丹不知如何安慰他,因為通常他們遇到傷心事的時候,都會一起哭,但此時埃爾拉丹并沒有對弟弟的失望情緒感同身受。
他只對不斷湧現的新面孔感到越來越疲憊,對熱情地圍着他的可愛精靈們越來越感興趣,他們跟他對視時總是帶着腼腆的微笑。他已經想好了怎樣給這場盛筵畫上句號,那就是在他的床上,和一個特別親切的精靈一起,沉浸在肉體的慰藉中,然後一如既往地,兜個圈繞過那神聖不可侵犯的律法。他曾期待弟弟在某個時刻從他的身邊離開,找到自己的伴侶,可能是眼裏有星星的詩人,充滿吸引力的學者,或者自彈自唱、眼神悲傷的歌手。(維拉知道,他最清楚弟弟喜歡什麽樣的類型,因為他已經經歷了太多次的心碎。)但他沒想到埃洛希爾是真的黯然神傷。
“埃洛希爾,”他問,“埃洛希爾,你為什麽哭?”
“我寧願去和阿爾玟在一起,也不願意像這樣度過永生,每天醉生夢死,只是喝的酒比人類的好些……”
“埃洛希爾,”埃爾拉丹繼續說,但他沒有像弟弟一樣心痛,所以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不會永遠這樣的。”
他的弟弟緊緊地抓着他,好像一松手他們就要失去彼此一樣。但是當音樂從哀歌轉回舞曲的時候,他好像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不哭了,坐直身子,臉上現出微笑。
“我們回去吧,埃爾拉丹,”他說,“我看你的眼神一直沒離開那些戰士,我也看到其中一個戰士特別青睐你。”
“你裝模作樣是騙不了我的。”
“想回去看看那些嘉賓。我現在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不能想了。”
“那好吧,”埃爾拉丹說,“我們以後再說。”
“我只是一時間有點失控了,後知後覺的傷感,”埃洛希爾說,“我很好,真的。我很高興來到這裏,和你一起。如果你沒來,我會很傷心,但你來了,我真的很高興。”埃爾拉丹沒有接受弟弟這樣輕描淡寫的解釋,但那邊的音樂很誘人,他的腦子也被酒精和誘惑攪亂成一團。他拼命地想讓自己停止胡思亂想,哪怕只是幾天。他想要迷失自己,在另一個心甘情願的身體裏,在裝滿美酒的杯子裏;他想要忘記寒冷的夜晚、漫長的追逐和燃燒的複仇渴望。這種渴望已經在他心裏咬了一個大洞,并用仇恨将它填滿。
很多年前,父親強迫他們在冬天的嚴寒和夏天的濕熱中赤腳走路,鍛煉強勁的雙腳,以期未來能從容地适應艱苦的環境。他們的腳先是皮膚皲裂,再生出一串串水泡,然後鮮血直流,最後終于長出厚厚的繭來抵禦疼痛。後來當吃了敗仗,遭到伏擊,被迫用雙腳跑步撤退時,他們真的可以穿着靴子快速奔跑很久,不需休息;而與他們一同戰鬥的人類則被靴子磨得雙腳血肉模糊,到達安全的地方之後,甚至要用刀刃才能把靴子從腳上剝下來。他們對奧克和世界上其他所有邪惡生物的仇恨也是如此,剛開始的時候需要咬緊牙關讓自己适應殺戮,然後就可以從容地手起刀落,幾乎是享受整個過程。
他們又走上那條蜿蜒的小路,穿過那座繁花盛開的花園,埃爾拉丹還有些擔心,但是他的弟弟平靜得好像剛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最後,他和一位親緣遙遠的女孩跳起了舞,她提議要換個秘密的地方,而他則完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他離開了宴席,把埃洛希爾留在了那裏,暫時忘記了煩憂。
黎明過後不久,埃洛希爾拖着沉重的步伐離開他在樹林中找到的藏身之處,從歡樂的賓客身邊溜走,但他們毫無察覺。他進入了城市,雖然之前父母只帶領他們大致地參觀了一下,但他知道他們的喜好,所以即使這座城市比伊姆拉綴斯大很多,他也自信能找到父親。一扇烙着他父親徽章的橡木門出現在他面前,證明了他是對的。他定了定神,給自己打氣,盡力壓住心裏的不斷上升的恐懼,然後敲了門。他的父親總是盡職盡責,為他的人民勞心勞力,他不會放任自己連續幾天去飲宴,即使他願意其他人這樣做。
他聽到父親翻閱文件紙張的聲音,然後是輕快的腳步聲,他聽到沉重的門鉸鏈發出微弱的吱嘎聲,然後父親就站在他面前,這座城的主人,和他面對面。他們的身高相若,有着同樣的深色頭發和灰色眼睛。若不是繼承到了母親的圓臉,他們幾乎與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和父親對視了一下之後他馬上移開了視線,恭恭敬敬地低着頭,眼睛盯着地板。
“埃洛希爾!” 父親喊着他的名字。母親偶爾會認錯他和哥哥,但父親永遠不會,對他來說,分辨兩兄弟就像分辨阿爾玟和加拉德瑞爾一樣容易。埃洛希爾小心翼翼地擡眼看看父親,不知道他會因為被打擾而動怒,還是因為兒子突然到來而感到不快,但他的表情不像是不高興。他把大門拉開,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我沒想到你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埃洛希爾在這句話中挖掘着他不受歡迎的蛛絲馬跡,但好像一丁點也沒有,他覺得自己有必要主動坦白。
“如果我打擾到您的話,領主大人……”
“埃洛希爾,”父親的語氣很嚴肅,“你沒有打擾到我。坐這裏。”
“謝謝您。”他說。
“你哥哥呢?”埃爾隆德看着埃洛希爾的身後,仿佛埃爾拉丹會跟着從樓梯上走來。埃洛希爾大概指了一下他們睡房的方向。
“他可能有點忙。”
“沒有一位憂郁的詩人哥哥或樂手弟弟能吸引到你嗎?”聽到父親這樣說,埃洛希爾感覺自己的血液在血管裏凝結成了冰,他真的不該來這裏,他早應知道自己會再次讓父親蒙羞。
“我還沒有遇到特別投緣的女孩。”埃洛希爾生硬地回答,特別強調了“女孩”兩個字。
“埃洛希爾,”父親說,“你哥哥可能男孩女孩都能接受,但我從來不知道你會喜歡女孩,除非在我們分開的這一百年裏,你變了。”埃洛希爾的心啊,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是小時候犯了錯才會有的那種害怕到心髒亂跳的感覺,他還以為自己早已經長大了不會再有。身後的橡木門是關着的,否則他可能會奪門而逃,逃離這個城市,逃去遙遠的西邊,那片漫無邊際的土地,從此杳無音信。但眼前的事實是,他只能繼續用語言來安撫父親被他損壞的驕傲。
“請寬恕我的口不擇言,領主大人。”
“埃洛希爾,我不是責備你,我也沒有生氣。埃克塞理安和格洛芬德爾在這裏聯名管理他們共同的屬地,他們可以這樣做,我當然也不會阻止你。這只是一句緩和氣氛的玩笑話。”埃洛希爾并不相信父親這樣說是出自真心,但他也不想再讨論這個話題,所以他沒有繼續解釋。父親仔細地問了他許多事,關于中洲世界,關于伊姆拉綴斯,埃洛希爾盡力回避着那些可怕的事實,比如伊姆拉綴斯已人去樓空,精靈們浪跡天涯,山谷已經荒蕪,與世隔絕,只容得下哀嚎的風在那裏居住。
“你不在宴會上享樂,而是來這裏找我,為什麽,我的孩子?”埃爾隆德問道。埃洛希爾再一次感覺到父親不歡迎自己,他一定是來得太突兀了,打擾了父親的工作,但他不能就這樣離開。幾百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鼓足勇氣這樣坦誠地和父親談心,而且他知道很久都不會有第二次,而且到目前為止,父親也沒有出言訓斥。或許父親明白,母親的遭遇給他造成了多麽沉重的打擊,而不願再雪上加霜。
“領主大人,我……”
“你不必這樣拘謹,埃洛希爾,”他的父親說,“你不是我的下屬,而是我的兒子啊!我不想聽你這樣稱呼我。”
“請原諒我。”其實如果他僅僅把父親視為一位虛無缥缈的正義判官,這場交談會容易很多。如果他保持畢恭畢敬地低着頭,如果他使用生分的一本正經的尊稱,如果他把父親當做一位高高在上的領主,那麽一切都會簡單很多,他可以不去直視父親的眼睛,忘掉母親走了以後他們的傷心、內疚和憤怒。埃洛希爾深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從頭開始:“父親,您可以幫我嗎?”
“當然了,我的兒子。”
“父親,我……”他說不出口,喉嚨似乎被翻湧的淚水堵死了,他恨自己的軟弱和愚蠢。他的父親這樣偉大,為什麽會有一個如此無能、總是做錯事讓他難過的兒子?“父親,我不知道如何在這裏安身立命。”這聽起來很荒謬,他自己也覺得荒謬,不禁在心裏審問自己為什麽要爬上這看不到盡頭的樓梯,打擾忙碌的父親,侵入他的書房,拿一個這樣孩子氣的問題來折磨他——可憐的一城之主。他的父親看着他,似乎已經看穿了他,然後就在他忍不住馬上要道歉的時候,父親開口了。
“埃洛希爾,”他說,“我剛剛到達這裏的時候,也有相同的疑問。”埃洛希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父親一向是目标明确,生活充實,從不犯錯,甚至沒有做過任何差強人意的選擇。父親永遠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責任,永遠都能做到最好,真正值得擁有精靈的永生。
他的疑惑一定是浮到了臉上,因為父親嘆了口氣說:“我看得出你不相信我,但這是真的,我的兒子。我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選擇了永生的命運,當時我還沒有真正理解這樣選擇會帶來多麽深遠的影響。初初來到這裏的時候,我也是舉步維艱,就連對你母親說話,都要先做一番心理鬥争。我後悔過,甚至奢望過能回去,能重新選擇,能和阿爾玟在一起,而不是在這裏過着這樣奢靡而空虛的生活。”埃洛希爾擡起頭看着父親的眼睛,這是他第一次擁有這樣的勇氣。在那雙眼睛裏,已經沒有了揮之不去的愧疚、憤怒和痛苦,取而代之的是悲憫和柔情。
“只有我是這樣,”埃洛希爾說,“埃爾拉丹沒有。”
“他更像你的母親,”父親說,“他們都更包容,更善于随遇而安,接受新生,放走過往。可是,你我與他們卻截然相反,更容易受到自己執着的羁絆,而我們要努力擺脫這種境況。”這是父親第二次提到母親,語氣裏沒有任何怨恨和悲苦,但熟悉的強烈的內疚卻湧上了埃洛希爾的心頭,他想起他的母親,赤身裸體,在他的懷裏哭泣。“埃洛希爾,”父親說,“你們兩兄弟回到家已經幾個星期了,但你們都沒有好好和我說過幾句話。是我傷害到你們了嗎?”
“傷害我們?”這個問題大大出乎埃洛希爾的意料,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傷害我們?父親,沒有,當然沒有。”
“那麽,我的兒子,為什麽你們要對我敬而遠之?”
“父親……”埃洛希爾停頓了一下,回想着修辭學老師教過的技能,在自己的詞典裏搜刮着合适的詞語,來解釋他不敢與自己的父親親近的原因。“父親,我們都清楚,染血的罪行刻在我們的額頭上,永遠也洗不掉。我們讓母親失望,也讓您失望。來到這裏我們心裏是歡喜的,但如果您讨厭見到我們,我們毫無怨言。”
“染血的罪行?”他的父親大為震驚,簡直不敢相信,“什麽染血的罪行?”
“您知道的,父親。”他回答。
“還是卡拉茲拉斯那件事?”
“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看到我們當時找到母親的情景!”他喊了出來,愧疚和憤怒淹沒了他,盡管他曾手刃數千奧克,卻不能讓自己從那可怕的負罪感裏解脫出一絲一毫。
“那從來都不是你們的錯,”他的父親說,“我很抱歉你們總是為它內疚。是罪惡的生物做了那些罪惡的事,埃洛希爾,我們自己犯過的錯已經夠多,沒有餘力再去為別人承擔了。很久以前當你們救她回家的時候,我就對你們說過這些話,許多年過去了,我的答案從來不曾改變。”埃洛希爾暗自估算着這些話有多真心,他把自己深信不疑的自責放在了天平上,而父親的誠意在另一邊。
“我的兒子,”他的父親溫柔和藹地說,“我知道被內疚的羅網緊緊纏住是什麽感覺,你會失去想要逃脫的希望,但我也知道擺脫它其實沒有那麽難。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才能跟自己和解,才能對從前做過和未能做到的一切釋懷。但我最終做到了,我很幸福,而你,也不會做不到。”
“怎麽能呢?”埃洛希爾低聲說,“您怎麽能住在沒有圍牆的城市裏,夢想着只有和平沒有戰争呢?”
“不建圍牆是你母親的主意,”埃爾隆德說,“我也沒有反對,最初幾年我的确徹夜難眠,擔心敵人會突然襲擊,掃蕩我們辛苦建設的成果。但是這裏和中洲真的不同,在這裏我們不需要草木皆兵。也許一時間你會覺得難以接受,但是最終你會懂的,你的愧疚和恐懼将會逐漸消融,如同春陽裏的雪;只有希望和歡樂會留在心裏,你會很幸福。”
“真的嗎?”
“真的。”埃洛希爾想起了在他們首次出獵後不久,父親又帶着他們兩兄弟到森林裏去,訓練他們在樹叢間跑步行進,迫使他們保持腳下穩健,雙手還要随時做好出擊的準備。遠處傳來幾聲低沉的呻吟,然後父親将他們留在了灌木叢中,自己前去查看,就像母鹿從空氣中感覺到危險之後,就離開了她的雙生小鹿——她唯一的負擔。
他們在原地坐了很久,先是偷笑有了喘口氣歇歇腳的機會,後來則越來越無聊,越來越煩躁。當太陽從他們頭頂正上方離開,開始慢慢下降時,埃爾拉丹的眼角掃到灌木叢中的一點動靜,還有閃爍的微光,他們都被吓得呆住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純粹的、對未知事物的恐懼。
一條比他們的身高還要長一倍的蛇從草窠裏爬出來,在陽光下舒展着身子,盡情享受秋日午後的暖陽,炫耀着全身閃着冷光的恐怖鱗片。它轉過身看到了他們,旋即用腹部撐着身體挺了起來,高昂着頭,直到它的黃色眼睛與他們的眼睛齊平。它發出嘶嘶聲,分叉的舌頭在空氣中扭動,他們盯着它盤成一堆的肌肉,埃洛希爾知道它要發起攻擊了,它會用尖利的毒牙咬住他們,然後……
這時一尾利箭飛來,射穿了蛇的眼睛,他們的父親在五十碼之外射出箭,然後幾乎像飛一樣奔到兒子們的前面,捏着蛇可怕的嘴把它拎了起來。他們看到父親氣得臉色發白。
“我的兒子們都是懦夫嗎?”他冷冰冰地問。“如果我沒有出現,你們會怎麽做?只要被這條蛇咬一口就必死無疑,即使是精靈也不能幸免——尤其是年輕的精靈。這世界對我們沒有憐憫可言,所以我們也不能憐憫它們。把它的皮剝了,再洗幹淨,你們學過怎麽做了。”他們老老實實地遵命行事,拼命忍住眼淚,第一次意識到父親并不總是那樣和藹可親。
“我常常擔心自己對你們太過嚴苛,”他的父親彷如看見了他腦裏上演的回憶似的,“我祈求你們原諒我,我的兒子。我十分努力去做一名合格的父親,但你們的母親總是比我做得更好。”
“請不要這樣說,父親。”埃洛希爾說,“我知道我們常常令您失望,但您對我們非常好。”
“我的家族裏有你們這樣優秀的孩子,我很自豪。”埃爾隆德說。他的聲音飽含深情,埃洛希爾終于相信父親的話裏沒有絲毫的不真心。朝陽升起,透過高高的天窗灑下許多金光,他擁抱着父親,父親也緊緊地抱着他。“你們回家了,我真的太高興了。”
家,對于埃洛希爾來說是一個這樣陌生的詞。小時候,家是他和埃爾拉丹一起玩耍的圍牆花園;少年時,家是伊姆拉綴斯陽光明媚的廳堂,年幼的阿爾玟用辛達語夾着昆雅語叽叽喳喳說個不停。但從某一年開始,他們的家變成了和杜內丹游俠擠在一起的營帳,他們生活的主題也變成了為受傷的母親報仇雪恨;再之後,他和埃爾拉丹一起游蕩在破敗的精靈森林裏,看着他們的親族從那個世界上消失。
這樣多年以來,他第一次擁有了可以返歸的家,心中的悲傷和內疚都放松了許多,就像弓弦在過度的拉力之下斷裂成兩半,然後松開了一樣。埃洛希爾和父親并肩而坐,談論着擴建這個偉大城市的計劃,他看着父親的眼睛,心裏不再有愧疚。(全系列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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