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埃爾隆德走過提力安城的街道,精靈寶鑽留下的光斑還在他眼前炫耀,他穿過人群,把人們的指指點點抛在身後。他們為他讓路,就像為他的父親讓路一樣;他們避開他的目光,也像避開他的父親的目光一樣;但他們把他當成既晦氣又可怕的暴雨烏雲。埃雅仁迪爾在維林諾有朋友嗎?他有家人和下屬嗎?埃爾隆德無法想象和他一起生活起居,因為他無時不刻地閃耀着炫目的精靈寶鑽之光,而且他每晚都要離家去環繞世界一周。寶鑽本身是神秘而危險的,佩戴它的人也會被授予美麗與恐怖的光環。
一路上,沒有人肯出聲跟埃爾隆德打個招呼,直到他聽到一個溫潤如樂曲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
“伊姆拉綴斯的埃爾隆德領主大人,”那是埃克塞理安,坐在圖爾鞏宅邸外的一堵矮牆上。他跳下來到埃爾隆德面前,像豹子一樣輕捷。
“湧泉領主,”埃爾隆德說,“幸會。”
“見到您我倍感榮幸,領主大人,”埃克塞理安說。他披着深色的長發,和埃爾隆德一樣高,只比格洛芬德爾矮一點點,腰間佩劍,劍鞘上刻着家族的大噴泉标記。“我可以與您同去審判庭,一路走一路聊嗎?”
“當然,”埃爾隆德說,“求之不得。”
“您為瑪格洛爾作出的抗辯非常具有說服力,”埃克塞理安說,“作為被迫穿越赫爾卡拉克西冰原的苦主之一,對維拉起誓,我想我可以原諒瑪格洛爾參與燒船這件事。”
“我贊美你仁慈的心,湧泉領主。”埃爾隆德說。
“請直呼我的名字埃克塞理安,”湧泉領主說,“您的地位高高在上,使用尊稱會令我感到非常羞愧,”
“我聽着人們歌頌你的英勇事跡長大,”埃爾隆德說,“和你相比,應該羞愧的是我。”
“格洛芬德爾說,您願意接納我為您效勞。”
“是的,我願意。”埃爾隆德說。
“您已經察覺我和格洛芬德爾對彼此的感情了嗎?早年我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和并肩作戰的同袍,但現在我們的關系已經超越了從前。”
“我想是的。”埃爾隆德說。埃克塞理安用銳利的目光注視着他,穿過精靈寶鑽的殘光,他在推測和試探。“風俗準則在中洲與這裏不同,”埃爾隆德說,“在中洲,我們距離死亡的陰影太近了,沒有機會考慮其他事情。但當真愛來臨之時,無論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精靈都應該打開胸懷擁抱它。沒有律法禁止你們的感情,所以我找不到理由反對。在這裏一切都可以獲得許可。”
“因愛結合之後必須繁衍後代,這是一條古老而強大的法令,”埃克塞理安說,“許多人都認為法律禁止締結不能生育的婚約。”
“我的妻子就不能生育,埃克塞理安領主。”埃爾隆德的聲音提高了一點,這讓他感覺非常不安。他從來沒有告訴格洛芬德爾,甚至沒有告訴他的孩子們。“她受到奧克嚴重的創傷,為了治好她,我不得不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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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此感到非常惋惜,”埃克塞理安低聲說,“夫人受了那麽多苦。”
“這是一場悲劇,”埃爾隆德說,“我們一直想要四個孩子,我們曾希望……但現在已經沒有希望了。然後,盡管如此,埃克塞理安領主,我很肯定我的妻子還是我的妻子,我還是她的丈夫,我們的婚約還在。我想相同的邏輯也适用你的情況。但是圖爾鞏王的态度如何?我猜他知道我要拐走他最親密的夥伴時,一定大發雷霆,而我不想和他争吵。”埃克塞理安點點頭。
“在我戰死于剛多林的時候,我對圖爾鞏王的效忠誓言就已經完滿地結束了,之後我沒有再向任何人許下相同的誓言。但是,當我們還是孩子,還住在阿門洲,我就開始追随他了,他對于我就像親兄弟一樣,離開他會讓我感到難過。然而在剛多林,我和格洛芬德爾的關系是不合法的——雖然并沒有受到懲罰,而圖爾鞏王在這裏也沿用着剛多林的法律,所以一切都不會改變。我想他應該不會因為我去追随格洛芬德爾,或者您帶走了他的幾個下屬而動怒,畢竟您是他的曾孫,國王分封一些人馬給自己的子孫,讓他們學習如何統治,這很常見。雖然我沒有跟随過埃雅仁迪爾,因為他像人類一樣行事,但我曾作為顧問服務過伊綴爾公主,所以我可以依此先例轉投您麾下——如果您願意接受我的話。”
“格洛芬德爾是我最珍貴的夥伴,”埃爾隆德說,“他有任何願望,我都樂于滿足他。如果圖爾鞏王轉念接受你們,我也不會阻攔格洛芬德爾回到他的舊日君主身邊;但如果你們無法改變他的律法,而你又心甘情願,我無任歡迎。”
“我的主人,”埃克塞理安說,“我手下有一百多名士兵,他們各有妻子兒女。當中有些人忠于自己的領主,不會轉換門庭,但我相信也有很多會随我而來。可是據我所知,您和夫人目前的宅邸不足以容納我們這些人,即使我的手下大多數選擇留下效忠圖爾鞏王,願意追随我的人也遠遠超過您家的收容能力。”
“你想要我做什麽,埃克塞理安?”他問。
“不是要您做,我的主人,是我要去做。我的部下,以及格洛芬德爾的部下——他也一樣有很多忠實的追随者——我們願意為您建造一處新的居所,以剛多林的建築風格,在河畔的山石中,建造一座全新的城市。那裏會有生滿牧草的原野,肥沃的耕土和适合放松消遣的溫泉。在戰亂和動蕩中我們都能完成這樣的工程,如今在和平世界,當然更是得心應手。”
“上次我與格洛芬德爾談論時,他似乎很堅定地不想推進這件事。”
“因為他交給我來做決定。我不願效忠別人,雖然我知道他很仰慕您,但我對您一無所知。然而在法庭上聽了您真摯的發言之後,我看到了您忠誠勇毅的本性。圖爾鞏王于我而言的确是一位優秀的君主,但我有權利根據自己的意志選擇為任何人效忠。您對養父的耿耿忠心令我心生欽佩,如果您也以同等的責任心來對待下屬,我想您就是最好的領主。能為您效勞是我夢寐以求的榮幸,我的主人。”
“如果這是格洛芬德爾的願望,”埃爾隆德說,“我當然歡迎你和你的下屬。但是根據伊姆拉綴斯的傳統,投奔我的人也必須宣誓效忠凱勒布莉安。請你親自去向我的妻子表達意願,如果她應允,你再禀告圖爾鞏王,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慫恿他的屬下離巢。”
“遵命,我的主人。”埃克塞理安說,他向埃爾隆德深深鞠躬,從前只有在正式的典禮上埃爾隆德才會對至高王吉爾-加拉德這樣鞠躬。這個動作讓埃爾隆德回過神來。他剛剛真的同意了要建造一座新的城市嗎?他是不是瘋了?他和父親一起在天空航行的時候讨論了什麽?他的妻子會說什麽?他能想象凱勒布莉安聽聞之後怒發沖冠的樣子。她會用那種鎮靜、慎重但難掩怒氣的語調說:埃爾隆德,是不是我離開太久了,所以你現在施行權威已經不需要我的參與了?他真的想要統領一個城市,為家務瑣事斷案、整天端坐高位扮演智者嗎?難道這些事——盡管他常常回想——不就只是伊姆拉綴斯褪了色的回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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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在埃雅仁迪爾講完了赫爾卡拉克西冰原上發生的各種慘劇之後,埃爾隆德夢到了自己和吉爾-加拉德初次見面的場景。
他一直住在遙遠的北方,在貝烈瑞安德,希斯路姆遼闊的冰川範圍內,擔任費艾諾族人控制的極北之地的哨所指揮官,比他只小幾分鐘的雙胞胎弟弟埃爾洛斯是他的副官。那是他們第一次獨立帶兵,所以分配給他們的任務應該很容易。他們跟随過經驗豐富的戰将,實施過突襲和撤退計劃,并受過無休止的戰術訓練,而瑪格洛爾和邁茲洛斯常常會設定障礙和困境,要求他們自己想辦法解圍。
“我們會以王子的方式培養你們,”邁茲洛斯經常這樣說,“你們會接受與我們同等的教育,甚至比我們的更好,因為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戰争幾乎是不可想象的。等你們完成學習和訓練的核心部分,就有足夠的能力統領我們的軍隊。”他沒有說的是如果他們願意,他們就有足夠的能力為至高王效勞。然而,埃爾隆德一直有種深切的渴望,渴望看到其他精靈,聽到他們陌生的語言,體驗邁茲洛斯和瑪格洛爾的堡壘和領土之外的生活。他們居住的山谷很少有訪客,更少有的是受歡迎的訪客。有一次,瑪格洛爾說要去拜訪凱蘭崔爾,那是他叫她阿塔妮絲,梅斯羅斯揚起眉毛,用一種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一個名字,埃爾隆德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或者說,他知道過,但很快就忘記了:凱勒博恩。
二十歲的時候,他奉命去駐守極北之地的哨所,管理那裏的資源和人手,勸善懲惡,恩威并用,保障北方地區不受邪惡的侵擾。他之前見過奧克,也殺死過屈指可數的幾個,其中三個是在一次真正的激戰中。後來瑪格洛爾特別為他創作一曲,歌頌他令奧克“聞風喪膽”的寶劍,唱完博得滿堂歡樂嬉笑,因為那是一首對《獵手圖克贊詩》的滑稽模仿。
每次騎馬出門,他都穿着代表費艾諾家族的顏色,并為之感到自豪。有時他喃喃自語,偷偷念誦那個誓言,但不知道是否像這樣說出誓詞的內容就等于已經發誓,并将永遠受它驅使。有時他覺得自己真的是莊嚴肅穆地在發誓,然後就可以想象他對精靈寶鑽的強烈欲求在身體裏熊熊燃起,就像看到來拜訪邁茲洛斯和瑪格洛爾的精靈少女時産生的奇怪沖動一樣,他也會想象自己因為可怕的欲望而變得瘋狂。然而當他感覺到肚子空空,或者瑪格洛爾叫他去協助治療傷患的時候,這個想法就随之消失了。
極北之地終年苦寒,派他們去那裏旨在提升他們适應極端惡劣自然環境的能力。暴雪向尖刀一樣從天而降,打在他們頭上,讓他們睜不開眼睛;有時他們甚至需要下馬,從厚厚的雪堆中挖出一條路才能繼續行軍。因為埃爾隆德是指揮官,他必須身先士卒,所以常常到了夜晚休息的時候,他累得連說話甚至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埃爾洛斯卻可以去和士兵們聊天、玩骰子,沒完沒了地追問貝烈瑞安德以外的世界是什麽樣,人類是什麽樣,世界的格局是怎樣的,敵人又是怎樣的。
他們在初秋時分到達哨所,那時積雪已經能站住腳。在一片軍樂喇叭聲中,埃爾隆德帶領他的軍隊進入堡壘,前任指揮官在那裏舉行了儀式,正式将職權移交給他,并向他鞠躬,稱他為“我的主人”,态度像是真心誠意的。
埃爾洛斯也收到了代表他職權的信物,一把鋒利的匕首和寫着費艾諾家族律法的卷軸,然後他向埃爾隆德鞠躬,并與他一起巡查這個堡壘,深入了解堡壘哪裏堅固,哪裏薄弱。巡查之後是一場小型的宴會,菜肴包括鲑魚和羊肉,還有無限暢飲的葡萄酒。前任指揮官把埃爾隆德拉到一邊,帶他去看辦公室和他的報告,介紹他如何稱呼他的士兵,還給了他一張手繪地圖,然後親吻他的手,仿佛埃爾隆德是一位真正的領主,而不是區區一個曾經的戰俘。
“願您擁有這世上的一切美好,領主大人,”他說,“我希望有朝一日您能登基為王,到時您回憶往事,會記起我對此早有預感。”
登基為什麽王?埃爾隆德想問問他,但他沒有,只是向前指揮官微施一禮,表示對他的職級、地位和經驗的尊重,然後祝他一路平安,并請他傳達對費艾諾諸子的問候。
由此埃爾隆德開始了他的領主生涯,他在黎明前起床,和埃爾洛斯共進早餐,讨論前一天哨兵傳回來的情報,再據此布置新的任務,然後視察軍營,觀看士兵列隊出操,命令下屬去做準備工作,去開辟或收複屬于他們的領地。
有一次,哨兵發現了奧克的行蹤,一共十個,埃爾隆德命令埃爾洛斯帶着一小隊人馬去消滅他們,他很嫉妒,因為他也渴望上陣殺敵,但他的職責把他困在了辦公室裏。
他之前沒有意識到作為最高長官,他有多少瑣碎的文字工作要處理。他在那天下午寫了一份報告,總結前一天下午和再前一天上午發生的事。還好沒有對任何士兵作出紀律懲罰,不然還要寫報告,他心裏暗自慶幸。
瑪格洛爾曾告訴他當有人犯錯時,懲罰是必要的手段,但是他手下都是沉穩的戰士,經驗豐富,恪盡職守,對他這樣一個初掌大權的毛頭小子也惟命是從。起初,埃爾隆德将下屬的順從歸功于自己英明的領導,但後來他發現他們忍受自己是出于對兩位養父的愛。他很樂意把可怕的鞭子束之高閣,因為作為一名尚未出師的醫者,他有責任避免用自己的雙手親自造成傷害。
冬天平平穩穩地過去了。日複一日,鬥轉星移,他逐漸适應了自己的職責,并樂在其中,然後他把目光放在了更遠的疆域上。
春天的第一個早晨,埃爾隆德派人去探查一座曾屬于剛多林的瞭望塔,二十名士兵出發了,但最後只有一個活着回來,含糊不清地描述着一支龐大的殺氣騰騰的奧克軍隊正向他們行進。他身上有一道黑色的傷口,是某種極難祛除的奧克毒藥造成的,埃爾隆德知道他也命不久矣。
久經沙場的戰士們紛紛請纓上陣,但一個老戰士請他到一旁說話,恭恭敬敬地提醒他要審時度勢,退讓有時也是智慧的表現。
埃爾隆德命令兩名偵察兵去查探敵人的具體數量。他已經損失了三分之一的人馬,後勤人員又送來了給養幾乎已經耗盡的報告,犧牲的士兵原本是打算在回程獵取野味作為食物補給的,阿蒙埃瑞布送來的一批蔬菜也還在路上,幾天後才能到達。
偵察兵帶回了壞消息,這讓他完全放棄了正面迎敵的想法,他們沒有能力抵抗這樣多的奧克圍攻。奧克懼怕日光,所以當黎明來臨之時,他帶領部下收拾物資,騎馬沖出了堡壘。
大批奧克已經兵臨城下,等着甕中捉鼈,但他們組織渙散,戰備懈怠,加上精靈罕有地棄城而逃,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防線很容易就被沖散了,
他計劃先向北奔馳,然後在山麓的掩護下轉而向南,直到阿蒙埃瑞布。他知道指揮官放棄陣地是非常嚴重的過失,他知道他一直害怕拿出來的鞭子很可能會落在他的背上。現在他不僅僅是瑪格洛爾的兒子,還是一名失職的士兵。但他也很清楚,失去三分之一的兵力以後,他根本沒有可能打敗奧克,他的首要任務是保護下屬,而不是發動戰争。
追兵在夜晚趕了上來,埃爾隆德咬緊牙關,強迫自己表現得鎮定自若。他們走錯了方向,陷入了山窮水盡的境地,後面的大批奧克為獵物即将到手而嚎叫着,他們卻已一籌莫展。
他們整晚不眠不休,拼命向前趕路,騎馬越過崎岖的山地,但天亮後不久,他們被一條冰河攔住了去路。此時埃爾隆德才震驚地意識到,他一直盲目地跟着腳下的路走,卻沒有查看過地圖。冰河帶着上游豐沛的積雪融水,流速湍急,從冰川中崩解出來的大冰塊在水中翻滾,向西南方向奔騰而去。
“這是個珍貴的教訓,領主。”那位老戰士在他身旁這樣說。
“你早就知道了,”埃爾隆德對他大吼着,想把心裏的憤怒和挫敗感發洩出來,“你早就知道但你什麽也沒說!”
“因為我曾向邁茲洛斯和瑪格洛爾兩位領主起誓,”他說,“他們命令我保證永不質疑您的決策。我可以事先給您建議,但不會阻礙您的行動。您已經上了寶貴的一課:行軍要先認清地形。事到如今,您打算怎麽做?”
“找一處容易些的地方涉水過河,”埃爾隆德說,“或者原路返回,或者就從這裏過河。我應該怎麽做?”
“您不能質疑自己,領主。雖然之前做了錯誤的選擇,但現在補救猶未晚矣。我們南邊有一支虎視眈眈的奧克軍隊,而這一河春水,您看到了,根本沒有容易涉水過去的淺灘。”
“所以我們就在此處過河,”埃爾隆德說,“但是馬匹怎麽辦?”
“您才是領主。”
“沒有馬匹我們不能繼續行軍,”他說,老戰士點頭附和,“所以,我們或許可以紮一個木筏,把馬匹分批載過河,這樣也可以保證物資幹燥。奧克厭惡流水,他們會放慢速度,給我們留一點多餘的時間。”
“确是聰明之舉,但是我們過河之後再去哪裏呢?”埃爾隆德打開地圖,看着上面一個個的地标。在剛多林陷落之後,在淚雨之戰之後,北方的土地已經是悲涼荒蕪,但是,“這裏有一處屬于吉爾-加拉德的堡壘,只需一日的路程。雖然過河之後可能饑寒交迫,筋疲力盡,但我們畢竟是精靈,承受得住。到了那裏就可以尋求援助了。”
“吉爾-加拉德和費艾諾族人可沒什麽交情啊。”老戰士提醒道,埃爾隆德點頭承認。
“我知道,但這是我們惟一的選擇。奧克遲早會追上我們,與吉爾-加拉德聯手總比被奧克消滅好。如果他們的兵力和我們差不多,那麽他們也沒辦法獨力抵抗這些奧克。如果吉爾-加拉德的指揮官不願意和我們聯合,我們也可以進入那裏的山區躲避。至少他們要忌憚同族相待的律法,不能直接送我們去死,他必須要先讓我們晾幹衣服,再提供一晚的食物。”
“領主,”老戰士非常輕聲地說,“上一次我們和吉爾-加拉德打交道,是迎戰他的戰艦。”
“确實是,”埃爾隆德回應道,“但那是去援助被屠戮的西瑞安河口。我是埃雅仁迪爾的親生子,也許……我希望他能心軟來幫我們,因為……因為當年他沒能把我們從費艾諾諸子那裏救走。”老戰士點點頭,埃爾隆德心想,不知道這些話傳到養父耳朵裏的時候會變成什麽樣子。
在阿蒙埃瑞布他是一位小王子,穿着華美的衣裳,佩着一把名貴的寶劍,在奧克靠近時,那把劍會發出明亮的光來示警。他常常去一座巨大的藏書館,或者和最優秀的醫者們在一起,無論去哪裏,他都非常熟悉。但是關于阿唯~妮恩他一無所知,除了她在很久以前毀于一場戰争,還有他的父母在敵人到來之前離開了他們兩兄弟。
埃爾隆德才只有二十歲,他長大了,但他不願意背負着遠古的仇恨生活。
于是,他下令砍樹紮木筏。将士們知道他的錯誤導致他們被困在一條冰河之畔,但出于對邁茲洛斯和瑪格洛爾的忠誠,他們依然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命令。盡管如此,盡管他們還沉浸在失去了三分之一戰友的悲痛裏,他知道仍有人私下裏差點笑出聲。
木筏造好之後,他命令所有人脫掉衣服,把盔甲、衣衫和所剩無幾的給養綁在馬背上,然後他咬牙跳下了河,準備在水裏牽引木筏行進。
精靈的馬信任他們的主人,所以只需幾句耳語,最勇敢的馬兒就乖乖地走過去,在搖搖晃晃的木筏上躺下,然後衆人合力把木筏推進水中。
水流很急,夾雜着順流而下的巨大冰塊,跟着一串翻滾的泡沫。春寒料峭的涼風讓他全身發抖,但是,啊……河水才是真的冰冷徹骨。他感覺到腳趾已經開始麻木。
“快!”他說,“別讓水流把你沖走,向斜前方直線前進。”将士們當然知道要怎樣走,他這些話只不過是在提醒自己。
這是他人生最煎熬的經歷之一。他的手臂被一條樹枝刮開一個大口子,同時因為水太深,他踩不到河底,只能游在水面上,還要控制着自己和竹筏躲避不斷襲來的冰塊。
終于到了河對岸,他躺在雪地上喘着粗氣,慶幸綁在馬背上的衣服大多沒被河水打濕。一起過河的士兵已經在做準備潛回河裏,但他不必同行,而是可以留下來生火和照顧馬匹,他心裏充滿無以言表的感激。
一個無聲的殘酷念頭在埃爾隆德腦海裏一閃而過:我們把奧克帶向了吉爾-加拉德的駐地,或許他們會因此成為奧克的新目标。
當他們烤幹了——或者說基本算是烤幹了——自己的衣服,也都暖和起來,便重整行裝,一路小跑去往吉爾-加拉德的堡壘。馬兒們有些緊張和郁悶,但陽光溫暖了它們,晴朗的天氣也讓它們振奮起來。他們已經成功渡河,沒有損失一兵一卒,而且即将擁有一個盟友。埃爾隆德想,如果他能減輕吉爾-加拉德對邁茲洛斯和瑪格洛爾的仇恨,也許他們就不會懲罰他了。
傍晚時分,他們終于接近了。埃爾隆德聽到低聲發出的訊號,他知道吉爾-加拉德的哨兵就在左近,所以他靜靜地等着他們現身,劍拔弩張,喝令自己停下腳步。但是當一個精靈守衛從陰影中走到他面前,命令他下馬的時候,他還是覺得相當不快。
“費艾諾族人,”守衛不客氣地對他大吼,“你是誰?來我們的領地幹什麽?”
“我是邁茲洛斯和瑪格洛爾麾下的埃爾隆德,我帶着危急的情報,必須馬上面見這裏的指揮官。”
“其他人是誰?”
“這是我的兄弟埃爾洛斯。”他說,然後他看見守衛臉上出現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們是雙子,”他說,“你們是……”他用埃爾隆德聽不懂的語言——也許是辛達語——說了兩個詞。埃爾隆德多年後才知道那兩個詞是他們兒時的名字。而此時埃爾隆德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們是埃雅仁迪爾的雙子。”他說。
“是的。”埃爾隆德打着官腔回答。
“跟我來吧,”守衛說,“這些人是和你一路的嗎?”
“是的,”他說,“他們是我忠誠的部下。”
“你來得很巧,”守衛說,“至高王陛下這個月住在這裏,他正在巡視我們的防線。你的情報可以直接禀告給他。”精靈們收起自己的武器,并要求埃爾隆德手下的士兵全部解除裝備,但他和埃爾洛斯可以例外。
埃爾隆德對埃爾洛斯說:“這比我想象的容易了些。”
埃爾洛斯點點頭:“太容易了。但他們會不會把我們關起來,然後向邁茲洛斯和瑪格洛爾索要贖金?”埃爾隆德從未想到這一點,他突然覺得自己這樣輕信別人,真的很蠢。
“至少我們不會再挨凍了。”他說。埃爾洛斯對他笑了笑,手握住了劍柄。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沒有看地圖。”他說。
“知道了,知道了,看地圖是撤退的第一法則。”
“我敢打賭瑪格洛爾會為這件事寫首歌。”
“救命啊,千萬不要。”
“如果你想聽,我現在就可以編幾句。”
“求你,不要!”
“我也忘了要看地圖,”埃爾洛斯說,“所以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謝謝你,”埃爾隆德說,“我們闖了這樣以個大禍,但願以後還有機會執行任務。”
“我保證他們最終會原諒我們的。”
他們用很輕的聲音交談,不想被別人聽到。穿過茂密的樹叢的時候,埃爾隆德開始好奇吉爾加拉德會是一個怎樣的精靈。邁茲洛斯一度禁止傳唱專門贊頌吉爾-加拉德的歌曲,但他的英名出現在諸多的戰役中,實在難以完全避開。瑪格洛爾也會唱一些自己的作品,邁茲洛斯通常假裝聽不到。阿蒙埃瑞布的規矩和法律對他們來說形同虛設。
吉爾-加拉德的堡壘比費艾諾族人的大一些,除了陪同埃爾隆德的十五名士兵之外,還能容納大約一百人。他們的馬廄深挖在地下,這是很聰明的做法,既能為馬匹保暖,又不會消耗珍貴的磚石。一條溪流從一座高牆前流過,為他們提供新鮮的水源,同時也能充當堡壘與外面之間的又一道屏障。
堡壘裏的人靜靜地盯着他們,守衛的長官命人給他們拿來食物,帶他們去火堆旁取暖,然後他把埃爾隆德單獨帶到一旁,告訴他至高王想要見他。
“我的兄弟是我的副官,我非常感激如果……”埃爾隆德說,但是那位長官搖搖頭。
“至高王陛下也會單獨見他。你是指揮官,你必須先去觐見。”
于是仍然冷得瑟瑟發抖的埃爾隆德通過樓梯爬上一座高塔的頂層,在那裏有幸見到了諾多族至高王。
吉爾-加拉德長着深色的頭發,高大強壯,身穿代表他家族的深藍色衣服,頭戴一頂鑲着深藍色寶石的金王冠。埃爾隆德一眼就認出那顆寶石的出自費艾諾族人之手,這突然給了他帶來了難以名狀的愉悅,即使兩個家族交惡已久,費艾諾族人舉世無雙的技藝也能獲得對方的肯定,超越任何其他的工匠。
“邁茲洛斯和瑪格洛爾麾下,剛多林的埃雅仁迪爾之子,埃爾隆德。”他自我介紹道。吉爾-加拉德聞言大笑,他的樣子十分真誠,聰慧而和善,但臉上有一條猙獰的傷疤,從眼角直到下巴。埃爾隆德向他淺鞠一躬,那代表他尊敬面前的至高王,但他的心屬于另一位更偉大的王。
“歡迎你,我的表親!”吉爾-加拉德大聲說,然後一反常規,緊緊地擁抱埃爾隆德,貼着他的胸膛。“維拉在上,你一點都不像你的父親,但是很像你的母親,也許更像你的外婆,是嗎?我必須說,雖然我一直很希望見到你,但我沒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這個天寒地凍的鬼地方。環境是差了一點,但也要感謝維拉的憐憫,我們才能相見。維拉啊,我真的太高興了,埃雅仁迪爾的孩子!他一定很為你們驕傲。你今年幾歲了?有十八歲了嗎?那你有沒有……孩子,見到你我欣喜萬分,但是如果你已經許下任何不容違反的誓言,請你一定要開誠布公地告訴我。告訴我,你對那兩個捉走你的人許下了什麽誓言,然後我們再決定接下來做什麽。”埃爾隆德訝異地微張着嘴巴,努力消化着這位至高王剛才滔滔不絕的話語。
“我……”
“噢該死,我忘了你是被費艾諾族人撫養長大的。他們不善言辭,除非多喝了幾杯之後,但他們願意談論的話題也只有詩歌,尤其是瑪格洛爾。維拉在上,他的聲音真是天下第一。讓我慢慢來問你,我看你是剛剛經歷了艱難的長途跋涉,為什麽?是什麽風把你吹到這寒冷的北方來?”終于,這是一個埃爾隆德能回答的問題。
“我是埃爾隆德,瑪格洛爾和邁茲洛斯的下屬,諾多精靈和阿蒙埃瑞布的領主,王國第十四,也即最北哨所的指揮官。”
“下屬?吉爾-加拉德問,“用‘俘虜’這個詞會不會更合适?”
“他們是我的主人,很好的主人,他們把我和我弟弟當做親骨肉一樣撫養長大。”埃爾隆德說,“與其說我是他們俘虜,倒不如說我是他們的兒子。”
“那你來我這裏做什麽?”吉爾-加拉德問。他的聲音沒有剛剛那麽親切溫暖了,仿佛窗外的嚴寒吹進了他的喉嚨。
“奧克,至高王陛下,有一支軍隊,至少五百個奧克,他們殺死了我的一隊偵察兵。我只剩下三十名戰士,原本陣容的三分之二,我們被迫逃到此處。”
“費艾諾族人慣于使用臨陣脫逃的伎倆嗎?“吉爾-加拉德問。埃爾隆德不由羞得面紅耳赤。
“我不是懦夫,我參加過戰鬥,但我也不是有勇無謀,至高王陛下。我有責任保全我的戰士。”
“但是你,費艾諾諸子的下屬,把你的戰士們帶到了你的敵人面前。我還以為你想叛逃來投奔我,既然不是,那我應該把你關起來,因為你帶了一隊士兵來侵犯我的領土。”
“您的确有權力這樣做,至高王陛下,”埃爾隆德說,“但我來的目的不是跟您吵架,而是尋求聯盟。”
“什麽?這也是你那兩個殘殺親族、拐騙別人的孩子、罪行累累的混賬父親的意思嗎?”
“不,”埃爾隆德說,“但是作為指揮官,我有權基于現實的利益考慮,組成臨時的聯盟。一支奧克軍隊距離這裏只有一天的路程了,至高王陛下,我們除了與您并肩作戰,別無選擇。雖然您兵強馬壯,但他們數量太大,如果我們不聯手抗敵,敵人會把我們都變成慶功宴上的美食。”
“維拉啊,”他嘆着氣說,“他們一定是逼你宣誓了。”
“宣誓?醫者的誓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