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吉爾-加拉德的坐姿還和中洲的習慣一樣兩腿分開,他手持酒杯,額冠随便地丢在一旁,深色的頭發映襯着火光,但身上所有的傷疤都不見了,端坐在椅子裏像一幅繡着美麗形象的挂毯。然而,那雙眼睛仍然是當年吉爾-加拉德的眼睛,明亮迅捷,視力清明,閃爍着樂觀積極的渴望。
埃爾隆德坐在桌子對面,手裏撥弄着骰子。凱勒布莉安倚在他的胸膛,雙腿搭在長椅上。他撫摸着妻子的長發,思考着下一步的策略,要落多少骰子的注碼。她的頭發像泉水一樣灑在他手裏,當他無意觸碰到她的頭皮,她總會微微震顫然後動一動。他可以感覺到她心跳得很快,比他自己更快了一點點。
“你覺得在我們為寒冬燃起爐火之前,審判會結束嗎?”吉爾-加拉德問。
“維拉啊,我希望不要那麽久,”凱勒布莉安回答,“我想要回家,做自己的事,而不用擔心什麽死刑。”
“你覺得呢?”埃爾隆德問他,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就算雙方都發言完畢,所有證供也全部呈堂,我想,議會達成一致結論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比如我自己就很糾結,埃爾隆德,我當然不想看到任何精靈被殺死,而且我願意支持你,但是維拉在上,瑪格洛爾雙手确實沾滿鮮血。他在阿維尼恩的所作所為是我親眼所見,我還收留了那裏的幸存者。維拉啊,埃爾隆德,我看到了小孩和婦女的屍首。我看到懷孕的女精靈,肚子上插着一把刀。他們的暴行比奧克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真的嗎?”凱勒布莉安問。她的語調故作輕松,态度卻有些不快。“你可不要誇大其詞,吉爾-加拉德。”
“親愛的凱勒布莉安,我沒有那種意思,”他說,“請原諒,但我也曾親身承受奧克的痛苦折磨,他們還殺死了我。但西瑞安河口的慘烈景象,讓我至今回憶起還會不寒而栗。我承認瑪格洛爾對你的丈夫很好,他也深愛他的子民,但這些都不能掩蓋他滿手鮮血的事實,而那些鮮血就屬于這裏的許多精靈。他們應得的正義審判難道還比不過瑪格洛爾值得的小小憐憫嗎?”
“吉爾-加拉德,”埃爾隆德說,“他已經受了那麽多苦,他已經孤獨地流浪了幾千年,他已經……”
“埃爾隆德,”吉爾-加拉德說,“我的朋友,我不想把這裏變成法庭辯論,我純粹只是分享一個你可能沒想到的看待這件事的角度。”
“感謝你。”埃爾隆德說,他本來的輕松心情已經煙消雲散,“你希望處死一位傷者來安撫活着的人,這确實是一個我沒想到的角度。”
“埃爾隆德,”凱勒布莉安小聲說,“我的愛人,不如我們說些開心的事吧。”
“很抱歉。”吉爾加拉德說。他把骰子在手中轉了幾圈,投擲在桌上。有兩枚骰子分別落在象征“鐵矛”和“挂毯中松脫的一縷絲線”的格子裏。他沉默地诠釋着這個結果:矛代表力量,也代表傷害;松脫的線團代表世界的命運,盡管過程捉摸不定,但結果始終唯一。然後他投下最後一枚,閉上眼睛随便一翻。“該死。”他看着骰子的落點,那是一個表示“沉默的愚人”的符號,既無聲也無用。
“你如果想要贏就不該和埃爾隆德對賭,吉爾-加拉德,”凱勒布莉安說,“他有預言的能力,他會預見到骰子落到哪裏。”
“我只是擅長這種游戲,”埃爾隆德說,“但是這一局,吉爾-加拉德,我可能會輸。”他快速地投下他的三枚骰子,它們分別落在“沉默的愚人”、“小房子”、“寬闊的河流入海口”三個格子裏。“果然被我言中。”他說。
“這一局你手氣不好,”吉爾-加拉德說,“下一局會好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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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如此。”他說。凱勒布莉安親吻了他的面頰,她的臉上又亮起了輕松的微笑:“還好你沒有下什麽賭注。”
“游戲的樂趣就在于你可能會輸,”吉爾-加拉德說,“但是既然你真的輸了,我就用我們都喜歡的東西來安慰你一下——一瓶好酒。”他取出一個水晶酒瓶,慷慨地為他們每人倒了一大杯。“這是你母親送我的禮物。”他對埃爾隆德說。埃爾隆德一邊細細品味着它微妙的風味和豐富的口感,一邊想象着當他親吻凱勒布莉安時,會再嘗到殘餘的酒留在她舌頭上的回甘。然後他讓自己醫者的靈魂超然身外,反觀自己,發現這樣的想法沒有伴随着任何的罪疚感,或者最多只有一點點。
“也許我該去看望她,讓她也給我一些。”他說。凱勒布莉安示意他不許亂說,但他知道她表情嚴肅,心裏卻在笑。
“好主意,”吉爾-加拉德說,“看在舊日情誼份上,你到時可以分一些給你的前任君主。”
“我已經無需繳納貢賦了,埃睿尼安,”埃爾隆德說,“這是你死後留下的唯一好處。”他開了個玩笑,凱勒布莉安也笑了,但笑容掩不住傷感。
吉爾-加拉德呷了一口酒問:“你找到我的屍骸了嗎?我聽說你埋葬了我,但……”
“我到處找你,我的朋友,在那個該死的末日火山,我搜遍了每一條裂縫,翻遍了每一塊岩石。但是我連你的頭盔或盾牌碎片都找不到,只找回了你的劍。我們埋葬了你的旗幟、袖帶,還有王冠。”
“真可惜,”吉爾-加拉德說,“我很喜歡那頂王冠。”這又是一個冷了場的笑話,因為埃爾隆德憶起大戰結束後的一天,他為他舉行的葬禮,在伊姆拉綴斯明媚的陽光裏。
他拿着吉爾-加拉德的戒指,這是在他攻破第一次伊姆拉綴斯之圍并将敵軍消滅殆盡之後,他的王送他的禮物。這份禮物賦予他僅居一人之下的尊貴地位,還有巨大的力量可以保護他的城市。因為敵人被擊敗了,他的子民的力量也被削弱了,而且加拉德瑞爾和奇爾丹都已經戴上各自擁有的戒指,所以他也把它戴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鑽心的灼痛。就好像有一次,他和埃爾洛斯只穿着輕便的甲胄騎馬到曠野,但不幸地遇到了一只母熊和她的幼崽。埃爾隆德的馬被這頭野獸吓得揚起前蹄,他自己也在驚吓和慌亂中跌下馬背,一頭栽倒在熊的面前。他手腳并用地向後逃去,他的肺發出窒息的嘶嘶聲,逼他冷靜下來呼吸幾口身體必需的空氣。此時母熊舉起了她的爪子,慢慢地——埃爾隆德眼睜睜地看着它——重重地打在他的肋骨上,他飛了出去。剛開始的刺痛只像是皮膚被尖利的指甲抓破,但跌落地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是被野火焚燒的原始森林。那是一條很深的傷口,冰涼的山風穿過敞開的皮肉,吹進他的身體深處。他的肺在呼號着渴求着空氣,他隐約聽到一根斷了的肋骨發出可怕的嘎吱嘎吱聲。他以為那只熊會跟上來,但它沒有。他感覺到自己的鮮血正汩汩地從傷口裏冒出來,突然非常害怕。埃爾洛斯在哪裏?他會一個人躺在這裏,直到孤單地死去嗎?他的兄弟是不是已經被熊殺死了?他在陽光的照射下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當他再睜開眼,埃爾洛斯正在他身旁唱着療愈之歌。他生命的斷弦被接起來了,然後好像被人撥動一般,埃爾隆德掙紮了一下。
“別唱了。”他求他,但發不出任何聲音,于是轉而嘗試呼喚埃爾洛斯絕望的心。“埃爾洛斯,埃爾洛斯,埃爾洛斯,你得幫我接好肋骨。”然後他聽到歌聲漸漸停了下來。
“埃爾隆德,”他輕輕地說,“感謝維拉,你醒了。”
“肋骨,”他喘着粗氣說,“肋骨斷了,你得把它接上。”埃爾洛斯把他的身體翻過來,他咬着牙不叫出聲,以免吓到他。埃爾洛斯找到了那根斷掉的肋骨,把斷口對齊。劇烈的疼痛瞬間碾壓過他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豆莢被農夫抓在手裏粗暴地捏開。而這也正是當他第一次戴上吉爾-加拉德的戒指時,所感受到的那一種痛。
它有自己的意志,與它的力量匹配的動力和欲望,鑄造者的精神也熔在裏面。它鑽進埃爾隆德頭腦裏的每一個角落,搜索他的弱點,測試他的力量,迫使他與它融為一體。吉爾-加拉德從來不敢戴上它,怕大敵可能籍此感應到他的想法,但埃爾隆德一将它滑過手指就知道大敵其實從未觸摸過它。它在純潔的爐火中被鍛造,被淨化,被揭示。但它給他的心靈帶來一時無法承受的巨大壓力,他倒在地上,覺得自己在風中支離破碎。格洛芬德爾後來告訴他,他戴着戒指蜷縮在那裏将近一個星期,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直到他終于找到了它的力量之源,進而成功駕馭了它的意志,并從中為自己汲取力量。然後他站了起來。
他吃了一點東西,又睡了一覺,然後開始準備。
他為吉爾-加拉德和全部隕落的英魂安排了葬禮和一系列的比賽。一半的精靈軍隊駐紮在了伊姆拉綴斯周圍的田野上,他帶着凱勒布莉安一起巡視營地,确保帳篷安置得當。他們騎着馬穿梭在一行行明亮的帳篷、鮮豔的旗幟、閃光的盔甲和高大的馬匹之間,他所到之處,領主們都向他鞠躬,一些下級士兵甚至向他跪拜。他聽到傳言,說人們希望他繼承至高王的寶座。
“你看看這些帳篷,他們圍繞着水源搭建成圓陣,”他對身邊的女孩說,她順着他的手指過望去,并贊同地點着頭,“通過這種方式,每個精靈都可以平等地獲得幹淨的水。”
“這很明智。”她說。
“我想要到外面平原上去看看葬禮的準備工作。”他說。
“好的。”她贊成。他們調轉馬頭,向東騎行了一小段路,來到了一處還未建成的宏偉亭臺,新鮮砍伐的木材堆在旁邊。空氣中充滿各種勞動的響聲,樂曲向着雲端飄揚,陽光灑他的背上,讓他感覺很舒服。他的腰間習慣性地挂着一把劍,但這是他幾百年來以第一次沒有全副武裝地騎馬,他的坐騎也注意到了負重的變化,在他身下輕快地騰躍。他感覺到凱勒布莉安在注視着他,其實他只要動用一點點戒指的魔力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就能夠輕易窺探到她腦海中深藏的秘密,但這樣做等于侵犯了她。而且,還有很多工作在等着他。
他們圍着亭臺的地基繞了一圈,然後照着清單逐一前往即将舉辦比賽的場地,假扮着參賽和比拼。他們檢查了賽跑的跑道,然後是射箭的靶場,最後是搏擊的圓形擂臺,武裝和輕裝兩種比賽都将在這裏舉行。
“進展一切順利。”他說。他們又騎行到河邊去觀測水量,以确保有足夠的水源供給數千頭坐騎。
“這真奇妙,”她說,“我真希望我們做這些只是為了取樂,而不是哀悼。”
“我也希望如此,”他說,“但是在葬禮上我們将向世界宣示吉爾-加拉德、歐羅斐爾、阿姆狄爾和所有犧牲者至高無上的榮譽,希望他們可以從仇恨和憤怒中解脫,由此獲得安息。當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戰士們也将榮歸故裏,并為他們曾履行的職責而感到驕傲和滿足。”他看着她,二人牽着馬并肩而行,她的馬想要啃咬路邊青草的嫩芽,但她把馬頭牽回了自己的身旁。馬兒咴咴低鳴,湊近她披散的長發蹭着鼻子,正在那一刻,一道金色的陽光穿過樹蔭照亮了她,她如女神一般閃耀着聖潔的光芒。彼時辛葛第一次見到在森林裏悠游的美麗安時,她一定就是這樣的美麗。
“你在想什麽,我的領主大人?”她問。
“我在想,”他停了停,想找出一些既得體又不做作的詞彙來回答,但他找不到,“我在想,在戰争風暴過後的和平陽光裏,你站在那,真的很美。我還在想,如果你決定和你的族人一起回去,我會非常非常想念你。”
“那你就要開口挽留我啊,”她說,“但不是挽留一個學生。我已經學了很多東西了,現在很想把它們應用在實踐裏。”
“留下吧,”他說,“留在這裏,我可以安排你加入我的議會。”
“我回家就可以擁有屬于自己的王國和議會,”她說,“我母親都可以給我。”
“那如果你留下,”他問,“留下做伊姆拉綴斯的領袖呢?”
“你要讓位給我嗎?”她反問他,聲音如羽毛一樣輕飄飄的。
“不,”他回答,“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呢?”她問。
他想起她在院子裏練習演說,監督馬僮飼喂他的坐騎,當醫者短缺、所有人都要盡其所能提供服務時,她也拿起海綿為戰士們清理傷口。他想起她用甜美的嗓音重複着他教給她的陌生語言,想起她在寒冬裏用充滿力量的歌聲沖走他心中的恐懼,想起有天在花園裏看到她在樹下哭泣。他當時走上前安慰她,她把頭埋在他的肩窩,哭着說“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說點什麽,給我一點希望”。然而他什麽也沒有說,因為他害怕自己幻象中的預言。但戰争終于結束了,邪惡也終于被征服了。
“做伊姆拉綴斯的領主夫人,”他小聲說,“做我的妻子。”
“你認真的嗎?”她問,“你想要娶我嗎?”
“當然認真,”他說,“我想了很久很久了,但是在戰争中我不敢……”
“噢,埃爾隆德,”她說,“我幾乎在見到你的第一天就愛上你了,但我總覺得你只是把我當成小妹妹。而且我愛上一個這樣耀眼的領袖,一個經歷過遠古争戰的英雄,至高王的左右手,我也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然而當我終于發現你也愛我的時候,卻不能對我們的未來有任何希冀,因為太遲了,戰争已經是箭在弦上,像日出一樣必然。我知道你一定會奔赴前線,而我就只能留在後方。”
“現在我們終于可以共同前行了。”他說。他們來到一條河邊,它向着西邊大海的方向流淌,在河岸淺灘窩形成一汪小湖,岸邊大樹的根紮進水裏,一條魚躍出水面,是一條鲑魚,它将逆流而上去往産卵的水域:這是吉祥的一幕。
“我會留在你身邊,”她說,“直到這條河把所有的水都送入大海,自己幹涸殆盡、不複存在。”
所以之後,當他為各種比賽擔任裁判時,她都一直站在他身邊。他們看着跑得最快的精靈們在廣闊的草地飛奔,去賽馬場上欣賞競速和各種技巧表演,他們去觀看異彩紛呈的射箭比賽,林地王國的繼任國王、歐洛斐爾之子、辛達族精靈瑟蘭督伊用一支金色的箭,向着被陽光照得泛白的天空,射下了一只幾乎與天空融為一體的白鴿。他在搏擊場上見證了格洛芬德爾的勝利,并送給他十二匹國王的駿馬作為獎勵,格洛芬德爾的上級向他鞠躬致謝。凱勒布莉安贊美了戰車比賽的勝利者,一個平民家庭出身的男孩,他駕駛戰車勇敢無畏,從一衆經驗豐富的貴族中脫穎而出。凱勒布莉安邀請他加入埃爾隆德麾下,他向他們深深地敬禮。
埃爾隆德點亮了許多火葬的柴堆,但它們并沒有承載任何陣亡将士的遺骸。精靈們唱着凄涼的挽歌,他也唱了一首親自為至高王譜寫的歌曲。悲恸的哭聲随着煙霧升上天空,在那裏埃爾隆德看到了他父親的星輝,高高地在他頭頂駐足。
“向埃雅仁迪爾致意——夜空中最亮的星,關懷人間的天使,自由人民的希新望。”他低聲說,但并沒有得到任何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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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隆德坐在他的父親瑪格洛爾的身旁,身上還閃着來自精靈寶鑽的微光,他向至高王行禮,然後向議會鞠躬。
“各位都聽過伊姆拉綴斯領主埃爾隆德感人肺腑的發言了,”埃雅仁迪爾說,“除非是鐵石心腸,否則每個人都會為費艾諾之子瑪格洛爾那個誠心贖罪的形象感傷,我也如此,心裏十分憐憫他。當然我為他感到痛心,我為他被誓言逼迫作惡而感到痛心。但是這裏是維林諾,我們不能感情用事。作為埃爾達最偉大議會的成員,你們肩負的責任是首先服從法律,然後懲罰違抗法律的狂徒。
“我曾經面臨一次審判,因為我未經允許而航行至此尋求維拉的援助。圖爾鞏王,你也曾被監禁于曼督斯殿堂,在那裏度過許多寒暑,因為你違背維拉禁令,執意向東方的中洲航行。法律容不下任何懈怠和放縱。如果你的兒子們違背了效忠于你的誓言,也會受到與庶民同等的責罰。法律确保我們的社會長存不衰。 伊姆拉綴斯的埃爾隆德有寬廣的胸懷,但他應該知道,為瑪格洛爾争取逃脫懲罰是大錯特錯的。瑪格洛爾在中洲确實受了很多苦,我承認,但有些人遭受的痛苦更多過他百倍,而且他們本來是無辜的。已受的苦不能償還他欠下的所有孽債,甚至不能償還其中的絕大多數。允許瑪格洛爾自由就等于允許我們最大的敵人——除了魔影和黑暗本身之外——在我們中間自由游蕩。 你們聽完了瑪格洛爾生活中令人唏噓的慘狀,現在我請你們聽聽被他殘殺的那些人的故事。”
“你贏不了他,埃爾隆德。”瑪格洛爾喃喃地說。雖然埃爾隆德治好了他的肩膀,但他還是一直捂着傷處,好像還是很痛,這讓埃爾隆德又一次想問他的手臂到底是何時脫臼的。
“我必須要贏,”他說,“我不會再看着任何一個精靈死去。”
“可能殺死我才是對我仁慈,”瑪格洛爾說,“在中洲我嘗試了很多次,但無論怎樣我都殺不死自己:我自缢的繩索會斷;我跳下懸崖但只是重傷到生不如死;我絕食多日,只有肉體在消逝,靈魂卻安然無恙。我如同生活在永遠逃不掉的牢獄裏,我寧願死,還更好過一些。”埃爾隆德想起他的妻子,她承受了從來沒有一個精靈能從中幸存的巨大創傷,然後選擇帶着傷疤勇敢地活下去,他沒有回應瑪格洛爾。“埃雅仁迪爾一說完,我就會請求發言,”瑪格洛爾繼續說,“我依然像當年一樣愛你,埃爾隆德,但是我不能讓你再保護我了。我渴望你父親的劍刃,超過渴望我妻子的吻。”
“維拉和魔茍斯,瑪格洛爾……”他低聲說,但埃雅仁迪爾此時開始用一種近乎吟唱的方式講述澳闊泷迪的慘劇,繼而是長長的一串受害者的名字,它們像粗糙的石頭一樣磨蝕着埃爾隆德的心。當一個個名字被念出來的時候,埃爾隆德看到了它們的主人被屠戮的畫面,許多兒童被從母親懷裏搶走,然後被殘殺。埃雅仁迪爾的發言才剛剛過半,審判庭上就傳開了精靈們悲切的哭聲,埃爾隆德甚至已經很難聽到父親的聲音。他的妻子在抹着眼淚,就連素來冷漠嚴肅的諾丹妮爾也在抽泣。平民坐席上的精靈唱起了哀歌。埃雅仁迪爾唱了一段又一段,最終結束發言的時候,所有在場人士都激動地站起來,呼喊着複仇的口號。
“烏歐牟,”埃爾隆德祈禱着,“如果你在這裏,請幫助我。我用辯詞織好了一張網,但我的父親已經把其中所有同情和悲憫的經緯都撕成了碎片。”但他沒有得到烏歐牟的回應,只好站了起來,平民坐席上的精靈對他發出噓聲,他或許也成為了他們眼中的兇手。
“聽聽你們自己的聲音,你們對鮮血的願望如野蠻人一般強烈。”他說。他的聲音既陰鸷又洪亮,像寶劍斬開軀體一般從嘈雜人聲中切過去。“你們在一個沒有悲傷的美好世界裏生活,卻像戰争機器一樣渴求殺戮。但其實你們根本不知道如何奪走一個生命,甚至不知道如何殺死一個奧克,更不要說是精靈。我問你們,每一個曾殺死同族的精靈都該以死謝罪嗎?”
“是!”一個男性的聲音大喊,埃爾隆德轉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也曾殺死精靈,”他說,“很多很多,多得數不過來。我擔任至高王吉爾-加拉德的首席行刑官很多年,之後我有了自己的領地,則親自執行正義。那麽我是否也該死呢?”
“他們死有餘辜。”那位男性厲聲說。“但是瑪格洛爾連老弱病殘、婦女兒童和手無寸鐵的平民都不放過。”
“你以為他是唯一曾殺死兒童的精靈嗎?”埃爾隆德問。這個問題帶來了死亡一般的寂靜。“你看上去很年輕,所以我不怪你不懂歷史,但是我十分确定地告訴你,許多精靈領主,其中一些就坐在這裏,他們都曾殺死兒童。那些兒童是非殺不可嗎?他們心裏自有答案。”
“你最好回避這些不适宜公開的歷史。”菲納芬說,埃爾隆德點頭遵命。
“為了懲罰他殘殺親族,你們要殺死他,但他也是我們的親族。何況他的血能令死者複生嗎?他的傷能令傷者複原嗎?正義是值得追求的,但複仇不是。而且,這樣一個老邁殘疾孤獨了幾千年的瑪格洛爾,砍掉他的頭也稱不上是什麽正義。”
但是埃爾隆德知道他的話沒有人能聽得進去,甚至當他剛剛說到“對鮮血的渴望”時,人們就已經當他在胡言亂語了。他看不到一點勝利的希望,他只看到他的父親摩拳擦掌地準備接受手刃瑪格洛爾的任務,他只看到自己連烏歐牟的小小托付都無法完成。
他想起自己對凱勒布莉安說的話,于是當日休庭之後,他把瑪格洛爾留給守衛看管,然後徑直奔向他的父親,跟在父親身後。埃雅仁迪爾和他的助手們讨論下一次上庭的準備工作時,他就在旁邊的角落裏假裝忙碌,等待時機,當他的父親交給一個女孩最後一項工作——整理赫爾卡拉克西冰原喪生者名錄——并讓她離開之後,埃爾隆德才走出來到他面前。
“埃雅仁迪爾領主大人。”他說。他應該叫一聲父親嗎?他可以這樣做嗎?他想要這樣做嗎?
“埃爾隆德領主大人。”他的父親以同樣的禮儀回應,恭肅敬謹。“我想你可能會來找我,你想要聊聊嗎?但是夜晚将至,我快要登船出發了。”
“如果可以的話,領主大人,我希望走到審判庭以外的地方再說。”
“當然可以,”埃雅仁迪爾說,“跟我來。”他的父親帶他離開菲納芬的宮殿,來到街上。埃爾隆德常常需要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甚至騎馬的時候也一樣,但現在行人都紛紛為埃雅仁迪爾讓路,并低頭不去直視他。埃爾隆德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起,他在懇求別人這方面的詞彙十分貧乏。他們快步穿過城市,街上的人越來越少,最後他們來到城牆之外,埃雅仁迪爾轉過身對他說:“你知道你已經輸了。你知道人心向背,人民都站在我這邊,大部分議會成員也是。”
“是的。”埃爾隆德說。他不願意被人揣測心思,尤其是被揣測得如此透徹,但他的父親極具慧眼,是普照一切的明輝,聽說埃雅仁迪爾可以看透所有精靈的心。
“他對你來說是一位好父親嗎?”埃雅仁迪爾問,他的聲音懇切而動情,聽得出他對此思慮已久。
“作為父親,他沒有為了航海而遺棄我。”埃爾隆德回答。
埃雅仁迪爾聞言後退了一步,埃爾隆德真希望他的光不要那麽耀眼,這樣就可以看清他的表情到底是愧疚還是暴怒。
埃爾隆德決定繼續試探,看看自己能不能動搖他,能不能多了解他一些,于是繼續說:“我的母親為了一顆寶石而遺棄我們兩兄弟,她抱着精靈寶鑽跳出窗外,把我們丢在身後。但瑪格洛爾和邁茲洛斯從來沒有這樣把我們抛下,他們總是最先考慮我們的安危。邁茲洛斯曾為了保護我而受傷;埃爾洛斯很小的時候生病消瘦,瑪格洛爾情願代他受苦。”
“我很內疚,”他的父親說,“當初抛下你們令我永遠悔恨。如果有機會從頭再來,我一定帶着你們兩兄弟上船。我不是有意離開你們的,埃爾隆德,我很愛你們,我還給你取了父名叫……”
“我知道,”埃爾隆德說,“戴上那枚戒指的時候,我什麽都記起來了。我知道你曾賜予我一個父名,但是我最終選擇了那個殘殺親族的兇手給我的名字。”
“我不會怪你不尊重我,”埃雅仁迪爾說,“我也很遺憾我們在維林諾的第一次相逢是這樣針鋒相對的狀态。傷害你實非我所願,埃爾隆德,我一直在遠遠地看着你所經歷的一切。我看到你承受的痛苦傷悲,請相信我,我曾為你哭泣,而當我看到你的妻子在紅角峰……”
“我的妻子發生什麽,不關你的事。”埃爾隆德說,“我也不想與你談論她遭受的創傷。”埃雅仁迪爾點點頭,他的長發閃着金光,映在碧綠通透的眼睛裏。埃爾隆德覺得有些諷刺,他跟父親在外表上幾乎沒有相似之處,他的孩子們也是。他長得像瑪格洛爾多過埃雅仁迪爾。
他們轉過彎,到達了汶基洛特停泊的碼頭。那是一艘巨大的船,桅杆高聳入雲,由一條金色的纜繩系結。埃爾隆德見過它,當然了,在大決戰的時候他的父親駕駛着它擊殺了最強大的黑龍安卡拉剛,但它看上去和當時在黎明的微光裏很不一樣。埃爾隆德想說的話被他收回了,因為他看着這艘船,心裏只想着它享有的舉世無雙的特權——從維林諾回到中洲。
“想跟我一起登船嗎?”埃雅仁迪爾問,“我知道你還有很多話要對我說。”
“我可以嗎?”埃爾隆德問。曾經有一次曼威的巨鷹救了他,他在鷹背上張開雙臂,想象自己也擁有翺翔的羽翼,從那以後他夢想着能永遠在天空漂浮。
“沒有什麽不可以,埃爾隆德,”埃雅仁迪爾說,“你知道的。”埃爾隆德想起他的女兒、他的兒子們、凱勒博恩、齊爾丹、現已登基為泰爾-埃萊薩王的埃斯泰爾、可愛的夏爾——自從他與比爾博·巴金斯的短暫會面之後就一直想去那裏看看——還有魔多以東的廣袤土地,那裏對他一直是個謎。
“我真的非常想去,帶上我吧。”他幾乎是在哀求,作為一位領主他從不曾真正哀求過什麽,但此時此刻他內心唯一的渴望就是登上這艘船。
“有言在先,”埃雅仁迪爾說,“離開維林諾的旅途很輕松,回程卻困難重重,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一直保護你,穿過世界的邊緣,安全返航。”
“遵命,領主大人。”埃爾隆德說。埃雅仁迪爾的手碰一碰纜繩,一條金色的繩梯從甲板放了下來,他示意埃爾隆德先上。繩梯在傍晚的微風中搖搖晃晃,埃爾隆德費了些功夫才爬上去。桅杆上懸挂的精靈寶鑽燦爛奪目。
站在汶基洛特的欄杆旁,他可以俯瞰整座提力安城。夜晚華燈初上之時,埃雅仁迪爾升起船帆,埃爾隆德幫他拉起錨,驚奇地發現它異常輕巧,其實汶基洛特并不需要依賴沉重的錨來停泊。埃雅仁迪爾微笑着将船啓動,它像沖刺的鷹一樣迅速上升。只是眨眼的瞬間,就進入了渺無一物的天空中,埃爾隆德低下頭可以看到整個阿門洲的輪廓,比中洲的土地大了一倍,向遠方逐漸退去。他屏住呼吸。他看到幾處熱帶森林,然後是茂密的叢林,遠處還有閃閃發光的白色沙漠;他看又到雪山,看到銀色的河流像傷疤一樣從大地上穿過;陸地接着陸地,島嶼星羅棋布,一些已有居民,而另一些還在靜待人來。
“這真是一幅壯景。”他終于松了口氣。如果埃爾拉丹和埃洛希爾有一天決定要西渡,他們一定會想要走走那些新鮮的路。
然後埃雅仁迪爾轉了航向,但是他并不需要轉動舵輪。埃爾隆德于是看到一片蒼翠碧綠的陌生土地,出現在魔多黑色群山的西邊。他和埃爾洛斯本來打算一起探索這個地方的,然而時間沒有給他們機會。
當他們從海上穿越到陸地時,一首埃爾隆德從未聽過的哀歌,伴随着許多人反複的祈禱,升上他們身邊。他看着他的父親。那哀歌唱的是:“請帶他們回家,從那遙遠的西部荒野,他們飽受迷途之苦,噢,大希望之星,請帶他們回家。”
“遠哈拉德人。”他低聲說。那些人全身塗着油彩,騎着巨象,手執鋒利的長矛或彎刀,殺人如麻。他們的妻兒和家人在等着他們回歸。“他們是邪惡大敵的盟友,為什麽也會信仰你呢?”
“我的星代表希望,”他的父親回答,“即使對維拉和一如一無所知,他們也知道我。我把希望平等地送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