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Summary
警告:本章含有自殺情節。
“那是一個饑馑荒年。”埃爾隆德說。他的聲音平穩低沉,比他父親聲色俱厲的指責顯得柔和一些,精靈們紛紛側身傾聽以免遺漏。他的一字一句在議會和他自己之間回旋。
“每一個曾在中洲生活的人,都應該體會過歉收之年的艱辛。但如果沒有經歷過第一紀元那一次大饑荒,你根本無法想象它是怎樣的災難。太陽釘在天上一動不動,整整十年,或者幾乎十年,沒有下過一滴雨。雲只是胡亂飄散,不會聚集,也不會帶來降雨,耕牛渴死在田間,馬匹因饑餓而無力奔跑甚至步履蹒跚。從前飼喂牲畜都不用的殘羹馊飯、皮骨猶在的整只野獸、遠飛他鄉的鳥雀留下的幾顆野生莓果,都成了我們珍貴的食物。後來連這些都沒有了,我們只好把箭射向躲在陰影中的老鼠。而當老鼠都已消失殆盡時,我們吃起了帶刺的荨麻、深埋泥底的花根,和能找到的所有知名不知名的野菜和野果。我們以為自己已經很苦了,但當我和瑪格洛爾騎馬到鄉間時,卻看到我們的子民在烹煮野草,因為他們沒有別的東西可吃。
“當時,我只差幾年時間就能完成外科醫術和敬拜維拉的訓練,成為一名正式的醫者。瑪格洛爾是我的老師,我是他的第一名學生。在饑荒降臨之前,他本想帶我去大荒野,将學到的知識付諸實踐。但最終,任何的醫術都失去了意義,因為受了重傷的人在被醫好之前,就已經因飲食匮乏,虛弱而死。
“我記得我們到了一個小村莊,他們剛剛為十四名生前年幼而多病的精靈舉行了葬禮。我和瑪格洛爾騎的馬瘦弱不堪,一路上靠啃食路邊僅剩的幾棵矮草維持體力。我們在那裏的法庭上,見到一位女精靈被送去受審,因為她生了一個孩子,但是沒有母乳,那孩子死了。”
“埃爾隆德大人,”菲納芬說,“我有兩個原因打斷你:第一,你講這個故事除了能證明你的辯才,還有什麽目的?第二,你是在暗示那個女精靈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嗎?請你清楚明白地指出。”
“我是瑪格洛爾的辯護人,我講這個故事是在為他辯護,至高王陛下。”埃爾隆德說,“這個故事非常重要,聽完它,你們才能理解我的抗辯。正如我剛才所說,這位女精靈沒有母乳,她的孩子死了,所以她被帶去議會受審。”
“至高法裏沒有規定這樣的行為要受到懲罰。”菲納芬說。埃爾隆德點頭稱是。
“剛多林陷落之後,人們創造了一種新的邏輯,在現存法律的基礎上推演出以往沒有的罪名和相應的懲罰。這種邏輯認為,全心全意敬拜維拉就能收到福報,而為非作歹則會遭到詛咒。那時我也曾研究這種因果循環,并對其深信不疑。這個女人不夠虔誠,是她犯了錯,因而罪責降在她的孩子身上。當瑪格洛爾看到他們打算判她死刑時,他亮明自己的領主身份而加以幹涉,要求他們釋放她。雖然我們也因缺少食物而虛弱乏力,但他的宮殿裏有些早期的糧食儲備,裝在我們的行囊裏,所以我們比大多數人都吃得都還好一些。我們把食物拿出來分發給周圍更饑餓的人。即便如此,即便他又展示了自己的身份印鑒,他們也拒絕改變判決。于是,他又要求在庭上為那個女人抗辯,但她拒絕了。“
“埃爾隆德大人,”菲納芬說,“如果你在暗喻什麽……”
“至高王陛下,”加拉德瑞爾說,“我相信這個故事與本案有關。”
“我相信你的判斷,阿塔妮絲。”菲納芬說。她閉上了眼睛,埃爾隆德以為她會在雷鳴般的怒火中站起來,要求她父親稱呼她正式的名字,但她沒有,只是保持着沉默。埃爾隆德向她點頭致意,卻看到了旁邊凱勒布莉安的目光和充滿激勵的笑容。她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嗎?他一定給她講過,在某個夜晚,黎明到來之前,她躺在他懷裏的時候;也許是在她懷着兩個兒子的時候。她也把結局告訴了她的母親嗎?或是他自己親口講的?或是加拉德瑞爾可以采集他的記憶,因為他們曾被精靈之戒的力量連結?
“那位女精靈拒絕瑪格洛爾為她抗辯。他懇求她,單獨地面對面,承諾會為自己的子民找到足夠的食物,承諾會保護她未來免遭報複,但她只是笑了,笑瑪格洛爾堅持為她提供的救贖。
“‘我們需要食物,’她說,‘我們人數很多,現有的食物遠遠不夠。我還處于生育後的衰弱期,沒有足夠的體力走遠。在完全恢複之前,我無法為族人提供食物,只能白白地消耗。我的父母将我生于這片土地上,但我已經準備好要離開了,這樣才能換來他人的生存。也許只有維拉的憐憫可以拯救我的靈魂,而你不能。’
“瑪格洛爾于是去審判庭上說,誰膽敢處決那個女精靈,他就把他生吞活剝。庭上有些人見過他面不改色地把一個精靈撕成碎片,我也見過,我們都相信他會說到做到。他把我們的馬給了他們,那是費艾諾家族的寶駒,在平時比與其等重的黃金還貴兩倍。我們看着他們殺掉了我們的坐騎,那個女人一邊吃着香甜的馬肉,一邊為死去的孩子哭泣,而瑪格洛爾也站在陰影中流淚。我無法安慰他,我能說什麽呢?因果報應的邏輯已經把我們遭此劫難的原因清清楚楚地擺在了眼前。這片土地處于邁茲洛斯和瑪格洛爾治下,他們激怒了維拉,這是他們犯的錯,因而罪責降在他們的子民身上。他命令我獨自返回阿蒙埃瑞布,尋找正在遠方打獵的邁茲洛斯,并告訴他我們的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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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訴我,我走以後,他會沿着水路繼續前行,看看能否找到魚群,但我并不相信。我假意離開,卻悄悄折返。我從費艾諾族人那裏學過木工技藝,而且我也有辦法與他保持着剛好不會被發現的距離。我很年輕,我很健壯——後來我才意識到那是他省下自己的食物給我吃的結果,但那時的我實在太驕傲自大了。
“我尾随着他進入了深山。一路上他什麽也沒有吃過,連水都喝得很少。我把我的藥草做成了一點湯,從幹燥的土裏挖出蠕蟲充饑,但我還是饑腸辘辘。瑪格洛爾的足跡顯示他日漸虛弱,我很擔心不知何時會竄出一只野獸把他吞食。但是當饑餓又來折磨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戰士的肌肉從內到外開始瓦解,我甚至開始期待一頭狼向他而來,這樣我就可能有狼肉吃了。
“他獵到一只野兔,純屬幸運,但是他把野兔丢在了那裏。此時我明白:他發現了我在跟蹤。我把野兔撿起來——我太饑餓了,差一點就生吃了它——然後繼續讪答答地跟着他,仿佛一只被遺棄的狗崽卑微地爬在它深愛的主人身後。他生起一堆火,旱災如果有好處,那就是造就了取之不盡的幹燥木頭。我把那只骨瘦如柴的野兔洗幹淨,叉在火上烤熟。
“我将它撕成兩半,遞了一半給瑪格洛爾,他卻拒絕了。如果我有崇高的靈魂,我應該與他共進退;我确實也有請求他,甚至逼迫他吃一點。但是我實在太餓,最終我把他的那一半也吃掉了,幾乎連骨頭也不剩。這些食物讓我的胃開始劇痛,像許多矛尖在裏面亂刺。太久的饑餓,太突然的飽脹,這讓我無法承受。而瑪格洛爾好像已經預料到了,因為他從容起身,吻了吻我的額頭,把他還剩餘不少的物資留在我旁邊,之後轉身離去。我想跟着他,但難以忍受的疼痛絆住了我的雙腳。
“直到第二天之後我才勉強恢複,但仍然有些虛弱眩暈,伴着嘔吐。我跟着他的足跡,然後找到了他:他被一條絞索懸挂在天地之間。”
說到這裏,埃爾隆德看到議會中的許多成員又作出了抵禦災殃的手勢,而他心裏則浮現出另一幅圖景,瑪格洛爾僵直的軀體随着微風輕擺,像大敵軍隊中恐怖的旗幡。
“他知道我一定會找他,所以忍着痛用雜亂的植物把自己遮了起來,但他的樣子算是安詳。我割斷了絞索,拼命把空氣吹進他的肺,把最後一點珍貴的水倒進他的咽喉。他終于睜開了眼睛,看看我,開始哭泣。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他哭着問我,淚水跌進幹燥的塵土裏,但似乎塵土也因為太過幹燥而咽不下他的眼淚。他啞着聲說:‘埃爾隆德,你毀了我的獻祭’。
“‘瑪格洛爾。’我說。其實我很想叫他一聲‘父親’,但我不敢。‘瑪格洛爾,我們一定會為我們的子民找到食物的,你一定要心懷希望。’
“‘作善得福,造惡得禍,皆應自作自受’,他說,‘國王犯罪釀下的苦果不應由他的子民品嘗。如果我的死可以化解幹旱和饑荒,那我就應該去承擔這份責任。”
“‘瑪格洛爾’,我說,‘維拉并不想要你的命,不然他們一早可以出手殺了你,也可以在你自缢的時候馬上帶走你,不會等到我來救你。’我比他稍微有力一些,所以我去找了點水回來,煮了一餐飯,然後不由他不要,直接塞進他的嘴巴。吃完以後我們坐在令人絕望的焚風裏,我在心底裏忍不住暗問如果他死了,這一切是否真的會結束,我們是否真的會得救。我告訴自己,如果維拉要我死,我不會猶豫一分一秒,正如兒子服從父親那樣毫不遲疑。瑪格洛爾沒有看我,我也不知道要對他說些什麽。他是我的主人,我應該完全地服從他,但我今天卻違背了他要我回去的命令,然而也正因如此,我才救了他的命。
“傍晚時分,熱浪開始減退,天上聚集了大片的積雨黑雲,越來越低沉。我撿了些掉落的樹枝想搭個雨棚,但還沒等我搭好,一道閃電就像寶劍一樣劃破夜空,重重地劈在我們面前的大地上。大雨接連而至。我們站在雨中,既涼快又清爽,先是開懷大笑,繼而潸然淚下。瑪格洛爾雙膝跪地,把臉低進泥土裏,向着西方,向着維林諾的方向許願。但沒有一道閃電擊中他,只有雨不斷的落在他身上。夜晚的涼意随着雨水降臨,然後金黃的暖陽在早上升起,每一滴朝露都反射着它的笑容。再然後,旱災結束了,最後,饑荒也結束了。
“你們一定有和我相同的疑問,關于維拉對瑪格洛爾的态度,他将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獻祭,但那卻根本不是維拉想要的。我們是維拉的子民,又如何能逆維拉之意呢?”
他說完這一席話後,庭上鴉雀無聲,只聽到一陣低聲啜泣。凱勒布莉安在她的座位上傷心地哭着,加拉德瑞爾拉着她的手,但埃爾隆德知道那無法真正安撫她。他向菲納芬示意,請求休庭。他知道根據法庭規則,埃雅仁迪爾有權對他的發言作出反駁。如果菲納芬提前宣布休庭,是相當不公平的,但此時埃雅仁迪爾開口了。
“至高王陛下,”他的父親說,“我請求暫時休庭。”
“準許。”菲納芬說,埃爾隆德向他們鞠躬,然後親吻了瑪格洛爾老淚縱橫的臉頰。當他轉身想去找他的妻子時,她消失在了某條走廊的入口。議會成員們為他讓出一條路,他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完全不理會他們的眼光。連續快一個月了,吉爾-加拉德每天都邀請他共進晚餐,但他都沒有答應。
他在一處僻靜的花園裏找到了她。他已經對王宮裏的彎路頗為熟悉了,并且一下子就猜到此時心情低落的她會藏在哪一片樹影之下。在伊姆拉綴斯每次他們吵完架,他總能找到她,在流經他們花園的小溪邊,腳踩在水裏,頭發被風吹亂,眼睛睜得大大的,若有所思。
她坐在一處小土丘上,手掌托着下巴。他走過去。
“凱勒布莉安。”他輕輕地呼喚她,她轉過身。
“埃爾隆德。”她回應他,永遠明亮快樂的雙眼被剛剛那個故事折磨得通紅,他握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像雨水一樣涼。她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們已經做了幾千年夫妻了,”他說。她對他苦笑了一下,他坐在她身邊。
“剛剛那件事你以前從未提起過,”她說,“埃爾隆德,我聽了真的很難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埃爾隆德,領主的職責不是替他的子民承受苦難,世界的規則也不是要一個人去為很多人犧牲。埃爾隆德,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你來到維林諾之後一直跟我保持距離,但現在我懂了……”
“這不是你的問題……”他說,但她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埃爾隆德,”她說,“你是不是覺得你應該替我承受創傷?”
“當然,那是我的責任,”他說,“自從兒子們把你救回來,我每一天都希望受傷的是我。”
“但我不希望那樣,”她說,“埃爾隆德,我的愛人,如果是你受傷,我也痛不欲生。”
“那我應該怎樣呢?”他問,“當我知道你受了那麽可怕的傷害,還有什麽能讓我心安如舊呢?你的傷口就是我的罪狀。”
“它們不是,”她說,“如果我和你必須要有一個去承受痛苦,我永遠都會選擇自己。”
“請不要這樣。”他懇求她。一滴淚珠掉在他手上,不知道是她的還是他的。
“看到你受傷,我會比你更痛,”她說,“埃爾隆德,我多希望能回到從前啊。我還是那麽年輕又快樂,帶着三個可愛的孩子生活在一個美麗的城市裏,我的丈夫愛我擁抱我,從不猶疑。我想在鏡子裏看自己的身體,沒有傷疤的身體,我想擁抱我的女兒……”
“我也很想要。”他說。他看得出她心裏很痛,他為她擔憂,而暫時忘卻了自己的煩惱,把她抱在懷裏,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讓她的淚水流在他的身上。“阿爾玟很想你,”他說,“她問我,媽媽會不會舍不得她,不讓她做這樣的選擇。”
“我不會,”凱勒布莉安說,“我也不能。愛總是需要艱難的犧牲,但是我遺憾的是沒能出席她的婚禮。。”
“她是最美的新娘。”他對她說。但他的女兒,皮膚像冰一樣冷,眼裏的喜悅和疲憊平分秋色。她依偎在父親身旁,用辛達語淺聲低語,描述着她期望的未來;他握着她的手,卻看到人類的命運在她脆弱的軀體裏,慢慢長成一片烏黑的盤根錯節。
“你身上的氣味變了,”她說,這讓他忍俊不禁,“在伊姆拉綴斯的時候,你總是帶着焦木、鋼鐵和藥草的香氣,而現在你身上有舊書籍和香水蠟燭的氣味。”
“我連盔甲都沒有,”他說,“我把它們給了阿爾玟和她的長子。而且我現在不再忙于會議和審判了,我有很多時間讀書。”
“如果你覺得在諾丹妮爾那裏或者圖書館厭煩了的話,歡迎你來和我一起讀書。”她說,“在你真心想要之前,我不再要求你晚上留在我身邊了。上次宴會過後那晚讓我心有餘悸……”
“不要,”他說,“不要這樣,我想和你一起,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但我需要些時間。”
“我知道,”她說,“我在這裏太久了,我忘了你心裏其實也有一道傷口等待治愈,但如果你想要和我一起讀書,我會很開心。”
“好。”他說。烏雲開始在地平線聚集,像一艘滿載着暴雨的黑船,從他和瑪格洛爾那個遙遠的故事裏駛來。當第一滴雨落在地上,他以為她會起身尋覓避雨之處,但她沒有動,他撐起自己的鬥篷把兩個人遮在下面。他們靠得這樣近,她的身體這樣溫暖,她的手這樣柔軟。雨點落在他們頭上,也落在他們腳下,把塵土變成泥濘。滾滾驚雷在他們頭頂徘徊,一道閃電墜落在遠方的曠野,雷聲在他的胸膛裏轟鳴,她的脈搏在他的手心裏跳躍。
“在這裏真的感覺不同。”她輕輕地說,但他聽得很清楚,因為她的嘴唇就在他的耳邊。又一道突然的閃電,他幻想她的嘴唇貼上他的耳垂,他期望如此。“維林諾的永生真的感覺不同。現在的我就像人類聽着那些精靈戒指或者永無鄉的故事,或者看到我們的同族永生不死而感到難以置信。這就是踏上終極樂土的感覺,但是這讓我恐懼,我害怕在這歡樂之下掩藏着洶湧的暗流,可怕的敵人在伺機而動,而這所有一切都終會灰飛煙滅。”
“我也有相同的感覺。”他說。他把自己的嘴唇貼上了她的耳垂,他的鼻尖輕輕掃過她的面頰,她微微震顫。“我害怕完美。完美就像大敵為了蒙蔽我們而制造的一場幻象”
“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也害怕你的完美。”她說,“當我的父母派我去跟你學習,我想你一定會讨厭我,一定會覺得我很蠢,因為我比你年輕,而且什麽都不懂。但你總是對我那麽好,你做的每一件事都邀請我參與。我記得有一次你還帶我去研究泥沼裏的水是不是死水。盡管如此,我還是很怕你在背後譏笑我,因為我完全比不上我的父母那樣優秀,你教給我的知識我也都不明白。我渴望像你一樣出類拔萃,但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我那時就已經愛上了你。不過當時我們都覺得自己會死。”
“但是我們沒有死,”他說,“到現在還活着。”然而雨聲蓋過了他的話音。鬥篷像一頂小小的帳篷,裏面的空氣被他們的吐息烘得暖暖的。他用拇指摩挲她的下巴,她順勢把半邊臉頰埋在他手掌心。雨聲太大了,他聽不到自己腦海裏的吶喊,只能感覺到身體裏蓬勃的心跳。
“埃爾隆德,”她說,“我想吻你。”
“我也想吻你。”他說。他想要她,這很不真實;但是世界在這大雨中已經和真實相去甚遠了,他不想提醒自己那個不應該靠近她的原因。她吻上了他的嘴唇,他打開雙唇迎接她的舌尖,然後把她緊緊地擁在懷中。他的鬥篷滑落,雨水刺痛他的眼睛,他把眼睛緊閉,世界只剩下雨和懷中的她,雨滴冰冰涼涼,她卻溫溫軟軟。她的吻很香,他的身體裏翻騰着熱烈的渴望,像風暴中的海浪推搡一只船。他不想再抵抗自己的本能,他想沉淪,他想這樣抱着她,給她永不冷卻的吻。
“我愛你,從來沒有停過。”他說,或者想說但沒說出口。她的撫摸溫暖而柔膩,她的手他身體上游走。她在他的臉和脖子印上甜吻,手指交纏在他濕漉漉的頭發裏。他分不清那是汗還是雨,是雨還是淚。
“我也是。”她說。他們在潮濕的地上躺着,糾纏在一起,但過了一會她開始冷得發抖。于是他扶她起來,用手臂抱緊她,穿過花園回到她的房間,留下一串汪着水的腳印。她命一個仆人為他們準備熱水,他把鬥篷挂在她的爐火前,她脫下濕透了變得幾乎透明的絲裙。他已經幾百年沒有好好看過她的身體,他看到那條扭曲的傷疤,顏色淡淡的,他希望它們有一天會完全消失。他掙紮着剝下自己滴水的長袍,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辨別着哪些傷痕是在她走後才添上去的。有一條傷口又深又長,從他的第五根肋骨一直到落到大腿,那是來自一次敵人陰險的偷襲。她伸出手撫摸那些傷痕,溫暖的手指劃過他冰冷的皮膚。他的心髒上方有一處刀傷,那是一個叛逃精靈的“饋贈”,因為大敵誘惑了他,承諾助他得到已嫁作人婦的心上人。她又抹了抹他手臂上的箭傷,那出自打獵時的一次意外。還有些不太明顯的傷疤,在她的手指撫過時,他好像又回憶起當時的疼痛。她握住他的手,看着他手腕上的刀創。在最脆弱的時候,他用匕首狠狠地割穿自己的血管,然後他被仇恨和恐懼淹沒了;在他把匕首拔出來的時候,他又被仇恨和新的恐懼——為他的孩子們——沉入汪洋海底。他把傷口包起來,藏起來,而她什麽也沒說。她親吻這個傷口,那代表她的諒解,和她的祝福。
“我的愛人,”她的聲音飽含愛憐,如同對着兒童或受傷的鳥兒細語,“我們經歷的苦難已經都過去了,現在我們在這裏,在一起,一切都結束了,我心懷感恩。”
“我也一樣。”他說。她親吻他,他們再次緊緊地貼在一起,那飄忽而熱烈的渴望又開始在他身體裏翻騰,把他推向她的海浪。他無處可逃,在她的指尖下愉悅地顫抖。他發現自己再也不想從她手裏逃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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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躺在床上,看着天上輪轉的繁星,她的頭枕着他的肩窩。明天,他的父親将繼續指控瑪格洛爾,然後他繼續反駁,如此循環往複,直到某天再沒有故事可以講,再沒有證據可以查,再沒有恐懼的砝碼可以增加。那天會有的是判決,然後是刑罰,或者赦免。至少,對多數人來說,從那天起将不再有渴望複仇的吶喊。
“你擔心嗎?”她問。
“有一點,”他答道,“我擔心最終只落得一場空。”
“我覺得你的發言很感人,”她說,“我是客觀地說,不僅僅因為我是你的妻子。當然,很多故事我以前都聽過了,但是一次聽到這麽多,排山倒海般地,它會左右聽者的思考方向。我絕不是唯一一個被深深觸動的人。”
“我希望如此,”他說,“我希望能說服我的父親,能松開他緊繃的憤怒弓弦。”
“你和他談過嗎?”
“沒有。”
“你也還沒有和吉爾-加拉德談過,我知道,因為他總是在找你。他那麽急切地想見你。”
“我知道,”他說,“我只是不知道面對他我該說什麽好。”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去他的晚宴。”她說,“我來這裏以後,已經和他成為密友。”
“我當然願意,”他說。幾千年過去了,他的生活中發生了多少妙事趣事,他又有多少次想跟吉爾-加拉德分享?如果帶着凱勒布莉安一起,至少在必要時候可以靠她來緩解痛苦的沉默。她在他身邊不再覺得冷,光着腿纏住他的腿。他突然很想要她,像一個饑餓的人想要食物。但他現在這樣很舒服,他也很累了,他更害怕打破他們之間剛剛新建的和諧,所以他只吻了她的臉頰,試圖強迫自己停止腦海中不斷的追問,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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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召來格洛芬德爾,請他安排與吉爾-加拉德的會面,他接受了這個任務,帶着幾乎算得上是失禮的歡笑。然後他遣人去諾丹妮爾那裏,取回了他的長袍、書籍和其他雜物。這些東西還是放在手邊更好,省得他需要為拿一本書而騎馬穿過擁擠的城市街道。當他發出這些指令時,他發現自己心情很好;而當凱勒布莉安為他穿上去吉爾-加拉德那裏赴宴的禮服時,他根本沒有感到任何的恐懼,只有微微一點意想不到的興奮。她的吻落在他的唇上,就像閃電輕輕劃過天空。。
吉爾-加拉德在提力安城內有自己的宅第,他們騎着兩匹諾丹妮爾送贈的馬前去。門口迎接他們的是很多熟悉的面孔,熟悉到埃爾隆德曾親手埋葬了他們。他笑着向一位當年吉爾-加拉德麾下的指揮官致意,然後擁抱一名死于奧克毒箭的侍從,又親吻了一個殁于難産之痛的女孩的額頭。
吉爾加拉德穿着适合炎炎夏日的簡單便服,他輕吻埃爾隆德的臉頰,稱呼他為表親,然後他擁抱凱勒布莉安,那種親切随和的擁抱是在中洲沒有的。
“我很高興,終于見到你了,”吉爾-加拉德說,“我聽着他們傳唱着你的功績,但我在重生後的許多年裏,只能像一個步伐踉跄的老酒鬼一樣在碼頭附近徘徊,逢人便問有沒有關于你的零星消息。聽說你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真是個幸運的父親!還有你跟凱勒布莉安結婚的消息傳來時,我笑得合不攏嘴,因為我早就猜到了,還打了賭,我贏了!。”
“還叫我們願賭服輸,”那位老指揮官笑着說,“我們的王追求永遠正确,這永不滿足的渴望即使是死亡也無法阻止。” 埃爾隆德笑了,他看到凱勒布莉安也在笑着,他熱情地擁抱了他的王。
“吉爾-加拉德,”他說,“維拉見證,能再看到你真好,陛下。”
吉爾-加拉德聽了之後揮揮手:“別再那樣稱呼我了,你對我效忠的誓言已經随着我的死亡而終結,你很清楚。而且我也不想讓你再發誓一次。我們終于要成為朋友了,埃爾隆德,我想知道關于你在中洲世界生活的一切。凱勒布莉安已經給我講了不少,但還沒說過你如何排幹伊姆拉綴斯外面那片沼澤,雖然我聽說你後來又把水灌了回去,我想聽你說說孩子們,還有你的領地拓展,以及所有所有我還不知道的一切。”
“留到餐桌上去高談闊論吧,我的大人們!”凱勒布莉安說,“你們兩位的故事我都聽得夠多了,我現在最想聽到的是碰杯聲,烤肉聲和音樂聲。來呀,吉爾-加拉德,讓我們看看你準備了什麽珍馐美味。希望這次不是烤糊的松雞啦……”
“對維拉起誓,凱勒布莉安,那樣糟糕的食物只有過一次,但我誠懇地道歉已經很多很多次了。”
“他想毒死我!”凱勒布莉安笑嚷着,埃爾隆德看着王的表情,也止不住笑個不停。
“那可不行。”他說,吉爾-加拉德一邊搖頭一邊哈哈大笑。埃爾隆德牽起妻子的手,吉爾-加拉德帶領他們來到一處華麗的宴會廳,并滔滔不絕地向他們介紹這美輪美奂的建築。
埃爾隆德上一次和他的王這樣靠近,是戰場上血肉模糊的軀體,而現在那記憶變得如此朦胧,仿佛從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