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埃爾隆德跌倒在沙灘上。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沙子承托着他的手,貼着他的皮膚,柔軟溫潤,連一顆帶棱角會硌到的小石子都沒有。他想象着如果躺下睡一覺也不錯,醒來時細沙會鑽進他的發辮,臉頰也會蒙上一薄層。這讓他覺得輕松了一些,雙耳又聽到了真實的聲音,是海浪在不遠處輕拍着沙灘,但也只有海浪而已。他突然意識到,彼時聽到烏歐牟的召喚并渴望來到維林諾的那個自己,已經獲得了完全的滿足,就像幹了整天體力活然後美美地飽餐一頓那麽滿足。而當下這個自己,則如同融于整齊方陣裏的一枚小卒,這種泯然衆人的歸屬感是他從不曾有過的。
他聽到有個聲音呼喚他的名字,把目光從沙子上移開,看到一個銀色的身影從對面青草覆蓋的小丘上向他飛奔而來。在中洲,草不會生得離沙灘如此近,而且如此青翠。
銀色的身影赤着潔白的腳,奔跑中如流動的水銀,雙腿在一襲輕盈飄逸的藍裙下若隐若現,腰身,肩膀……他越想看得清楚,那身影卻越模糊了……直至看到那張臉,他身體流淌的每一滴血霎時凍結成冰。他想逃,于是轉身撲進了海水裏,像一只慌不擇路的螃蟹。這是幻覺嗎?是栩栩如生的夢嗎?她的樣子變了,變得更高挑,更堅定,不再像一朵雲絮,卻像不加雕飾的銀石。她的藍眼睛閃着光,和他做過的噩夢裏一樣,所以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三排尖利的牙齒,她的皮膚剝落,變成了一頭要把他整個吞掉的怪獸:這是他做過更可怕的噩夢之一。但是這些都比不上夢到她受傷的場景那麽難受,因為那是真實發生過的,是他親眼所見的慘劇化成了夢境。
她停下腳步,面帶困惑,而他在水裏喘着粗氣。海水不太冷,但他感覺自己的兩腿之間的部分仿佛要坍縮回身體裏。是因為恐懼?或寒冷?或其他什麽原因?不管因為什麽,總之是在逃避,退縮,是情欲的反義詞。他以前看到她也會有如此反應嗎?他聽到隐隐約約的砰砰聲,那是他悸動不安的心髒,就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
“埃爾隆德?”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有些猶疑。他不能再癡癡地做夢了,盡可能保持儀态,慢慢地站了起來。他以預言者的智慧本能看到一場幻象:一位優雅美麗的女主人,溫暖的光從她的屋子裏照到外面,映出門廊上一個男人的剪影。他的心陡然抽搐,心跳漏了一拍……心跳又漏了一拍。盡管夜晚的空氣仍然溫暖,他還是覺得渾身冰涼,面無血色,身上的水滴滴噠噠地落在沙灘上。
“凱勒布莉安。”他回應道,以他能掙紮着收攏起來的所有尊嚴。然而他渾身濕透,剛剛還像一個瘋子一樣沖進海裏。
“埃爾隆德。”她帶着嬌喘撲向他,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柔軟的櫻唇親吻他的臉頰。上次他這樣擁抱她的時候,她推開他,哭喊着“不要”,淚如雨下,聲嘶力竭。現在卻是他幾乎是粗魯地推開了她,然後盯着她圓圓的大眼睛。那雙眼睛因為不解而睜得很大,帶着滿滿的疑問,但仍如天空般澄澈湛藍。
“格洛芬德爾說他和你同船到來,看見你跟埃昂威一起離開,然後就沒有再見過你們了。”她的聲音太響亮,太突然了,讓他聽了倍感虛弱和疲倦,只有不停地轉着手上的戒指,才能汲取力量而不至于崩潰。她很緊張,好像與陌生人寒暄一樣客客氣氣。或許他根本就是個陌生人,或許他的到來擾亂了她的平靜生活。還是那場幻象,在那位女主人的門廊,但男人已經消失在她的屋子裏。衆所周知,反正至少他很久以前就知道,精靈們會在維林諾覓得新伴侶,然後徹底放下與舊人的姻緣牽絆。這是她的錯嗎?絕對不是。在那次慘劇後她做什麽都絕對不是她的錯。反而她願意來擁抱和親吻他,這讓他感到錯愕。她的手輕拂過他的肩膀,他不由自主地狠狠打了個冷戰,這很不尋常,因為他極少讓自己的身體失控,即使是面對她也一樣——除非他醉了,或者被泛濫的情欲淹沒。
然而他必須承認,她總能夠輕易讓他被情欲淹沒。他恍恍惚惚好像飛到了另一個世界,她說:“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已經去了曼督斯殿堂?”
“才剛剛過去一天而已。”他回答。此時暮色怡人,他卻聲音嘶啞,自己聽到都厭煩。
“埃爾隆德,”她說,“我的愛人,你已經來到這裏一整年了。”
聰慧如他,馬上明白她說的是事實。他的身體并沒有消瘦,卻感覺饑腸辘辘及口渴難耐。他知道在維林諾,時間機制與中洲不同,尤其是在維拉身邊,日子會過得很快。其實在伊姆拉綴斯,時間也會如透明的微風一般不知不覺地悄然流逝,但是,已經一整年?他怎麽可能全無意識地虛耗整整一年呢?
在她的小屋裏,她為他端來水,他一口氣喝了半桶,然後才品出它又甜又涼,是他喝過最美味的飲料,甚至比米茹沃還要美味。然後他又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她拿來的食物,有雞蛋、鹿肉和芬迪絲親手烤的面包。他一邊吃一邊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心裏有個聲音催促自己向她道歉,但他不知從何說起。從前到後?也許吧!或者由淺入深?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如果開門見山直說“我的妻子,我為未能阻止你被奸污而道歉”,那一切就都完了,他永遠也別想再跟她說話了。所以最終他什麽也沒說,只是吃掉了面前的食物,再喝些水,然後又癱倒在她的床上。
他昏昏欲睡,迷糊中還擔心着她是否願意和他睡在一起。怎樣睡在一起呢?他譏笑自己。算了吧……他太困了,已沒有力氣去思考答案。
早年間,伊姆拉綴斯附近山洞裏還有熊居住。精靈本性善良,願意信任所有生靈,甚至包括那些體型巨大、可以拿精靈當食物的猛獸。但後來魔影重現,讓熊變得邪惡,甚至把山谷裏的年幼精靈捉走吃掉。于是埃爾隆德命令屬下将熊射殺,他自己也會親自出動,有一次他騎馬去到一頭母熊的洞穴,等待她結束一天的覓食回來時,便從高高的樹上一箭射進她那玻璃珠般閃閃發光的眼睛。
中了箭的母熊跌跌撞撞地向後逃去,痛苦地咆哮着,沖進低矮的灌木叢。她尖利發亮的爪子深深地陷進泥土裏,然後她癱倒在地,不動了。這一箭射得相當漂亮,穿過樹枝和陰影,正中目标。埃爾隆德擅長使用所有武器,包括費艾諾家族不喜歡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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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裏傳來小熊幼崽的一聲哀嚎,喚起了他的另一身份——精靈醫者——的恻隐之心,但他很清楚此時他首先是一名以殺敵為己任的戰将。如果他放生這只熊,如果幾年前曾有過一次的長寒冬再次降臨,如果這只熊還活着,那到時候喪生的就會是他們飼養的牛羊,甚至是他的親族小精靈。
小熊崽在春天才剛出生,肥嘟嘟圓滾滾的,它對母親的遭遇感到不解和疑惑。他抓着它的後頸把它拎起來,它又軟又乖地挂在他手臂上。
“雅凡娜,”他喃喃地祈求,“請原諒我。”然後他用手扭斷了它的脖子,沒有用任何武器,這樣可以保持它精致的毛皮完好無損。那時他已經是吉爾-加拉德麾下的殺敵先鋒,只要是敵人,即使是精靈他也不會手下留情。但那頭熊只是回了家,沒有做過任何值得他如此殘忍的事。他的手指仿佛仍能感覺到扭曲的骨骼。
他從這場不知是夢還是回憶中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潛意識裏還以為被敵人俘虜了。他小心地伸了伸胳膊,手指碰到刀柄,才松了口氣。他逐漸清醒過來,記起前一晚發生的事,自己如何瘋瘋癫癫地沖入大海。他心下惴惴不安:他的妻子會怎麽看他?
低頭看到自己只穿着貼身的內衣,他意識到凱勒布莉安已經幫他脫掉了厚厚的長袍。可她一個人是不夠力量擡起他再幫他換衣服的,她一定有幫手。
“你醒了,”她的聲音傳來,他看向她,一雙堅毅的眼睛。“感覺好些了嗎?”
“好多了,”他回答,喉嚨又幹又癢。“我很抱歉。”
“為什麽抱歉?”她問道,認真地,不是開玩笑。
“為昨晚,我知道你有客來訪,打擾到你們了;但我不是有意的。”
“就只是為這個嗎?”她追問着。埃爾隆德的心沉了沉,他準備好觸碰那個禁區了嗎?
“不,”他說,“我很抱歉,為當年紅角峰發生的事。對不起,我沒有陪你同去;對不起,我沒能……”
“埃爾隆德,”她溫柔地打斷了他,“你無需感到抱歉,你沒有絲毫對不起我。”
“但我讓你……”
“你沒有,”她深情地說,“我的丈夫。”
“我嗎?”他問。她不說話了,只是盯着他。
“除了你,還有誰會是我的丈夫?”過了一會,她又問。
“如果你已經……我不會反對的。”
“埃雅仁迪爾之子,”她面露愠色,聲音也變得嚴肅,“你還記得在婚禮上我們向彼此莊嚴宣誓嗎?我永遠不會忘記在曼威和埃爾貝瑞絲的見證之下,我立下誓言,永生永世以你為我丈夫。你以為我的誓言是随口胡說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安。”他慌亂地解釋,“是我先違背了對你的誓言。”
“埃爾隆德,”她在他身旁坐下,雙手捧過他的臉,在他嘴唇印上深情的一吻。“我的丈夫,”她重複着,“我以埃爾貝瑞絲和曼威之名起誓,我從不曾認為你違背了對我的誓言。過往發生的不愉快,我也從未怪罪于你。”
“怎麽會呢?”他問,“連我都怪罪自己,是我不夠警醒,才使奧克得以在我眼皮底下作惡。”
“迷霧山脈是黑暗生物的樂土,勾連的山洞裏深藏着無數邪惡,無論你多麽耳聰目明,都不可能全部知悉。我受的苦太過深重,以至于我再在中洲居住下去就必死無疑。是你,是你送我來這裏,救了我的命,但你卻要因此承受分離之痛。”她輕柔地吻他,他終于鼓起勇氣伸出手觸碰她。
“那些事沒給你留下陰影嗎?” 他問,“當我看着你,我仿佛看到你的肌膚被撕裂,你的頭發染滿鮮血,你的傷口在哭泣,你的眼神驚懼不安。你曾被那樣的傷害,還能再和我重溫故夢嗎?”
“我已經痊愈了,”她回答,“我來到這裏,首先向伊爾牟求助,在他的羅瑞恩花園裏躺着,半夢半醒。我向他坦承我最恐懼的回憶和夢境,然後循環往複地讓那一切重演了無數次,一直到——就像用手去反複撫摸一塊鋒利的尖石,不斷地被割傷流血,但日子有功,總有一天它的邊緣會變得圓潤光滑——一直到我能夠雲淡風輕般等閑對待那可怕的傷痛記憶。之後我去又見了涅娜,在她的悲傷廳堂裏編織挂毯,把我的傷、痛和仇恨全部織進黑色的經緯,然後一把火燒掉了挂毯。最後我走下山,離開維拉的住地,來到提力安城,我在城內不同的地方居住,先後跟芬羅德·費拉貢德、芬迪斯和圖爾鞏做鄰居。而現在我住在這裏,城外的海邊,格洛芬德爾也在,因為這裏離圖爾鞏和剛多林的領主們的住處很近。”
“我多麽希望我當時就能把你治好啊。”他說。她微笑着看着他,眼神溫柔又明媚。
“即使是羅瑞安也無法立竿見影地緩解我的傷痛。曼督斯亦曾提議讓我去他的大廳療傷,我一度考慮接受,因為死亡這個方法實在是太簡單了,一了百了,而羅瑞安的醫治道阻且長,既痛苦又可怕。誠然,我想快點擺脫恐怖的噩夢,将所有那些遺忘,但我不想死,因為我更渴望和你重逢。”
“那麽眼前的一切值得嗎?”他問,“你走了以後,我失去了我們所有的三個孩子;還有半數的伊姆拉綴斯子民相信我和一個人類女子生了第四個孩子。而現在我更加失去了高貴的地位,我再沒有什麽榮耀和幸福可以給你了。”
“埃爾隆德,”她輕聲嘆氣,用雙臂擁抱他。“我的愛人,只要有你,我就心滿意足了。”一滴淚珠滑落在他的手上,他才意識到她哭了;他用手指拂過她的臉頰,才發現自己的眼淚也在眼眶打轉。自從她受傷後,或許是吉爾-加拉德死後,他未曾再這樣啜泣。
當黎明的曙光透過天窗照進他們的房間時,他沉溺在妻子的懷抱中,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故事中的那些精靈如何會化成一池眼淚。
幽居一隅遠離紛擾是件頗為惬意的事。他想象着自己還在中洲:孩子們都不在家,阿爾玟去了洛絲羅瑞安,兩個兒子則在剛铎學習,而他和妻子陪同最親密的朋友,回到溫暖的西瑞安河口。
格洛芬德爾回來了,他熱情地擁抱埃爾隆德,并且委婉地提出要搬去圖爾鞏那裏居住,好讓他們夫妻可以享受二人世界。但埃爾隆德其實很喜歡和格洛芬德爾住在一起,凱勒布莉安也喜歡,他們于是挽留了他。
一些在附近居住的諾多王族時不時會來做客。芬迪斯經常來,還有湧泉家族的領主——剛多林的埃克塞理安,格洛芬德爾有時會略帶惆悵地談論他。埃爾隆德不願意應酬這些訪客,總是躲在裏面的房間,唯當埃克塞理安奏起美妙的樂曲時,他才忍不住想出來,找個更近的位置好能聽得更清楚。可是每每埃克塞理安來訪,凱勒布莉安總是找借口離開,讓他和格洛芬德爾獨處。
“他來做客,因為我的丈夫是圖爾鞏的子孫,他想确保我們過得幸福。”她臉上挂着活潑的笑容,眼裏閃着快樂的光。埃爾隆德聽着埃克塞理安唱的歌,有的有歌詞,有的沒有,也終于笑了。
圖爾鞏來過,加拉德麗爾也來過。他見了加拉德麗爾夫人,但她的樣子有點陌生。沒有了能雅力量的加持,她不再那麽光芒四射,像蒙上了淡淡的一層陰影,有些疲倦。他知道自己看起來更糟糕;他也意識到她與凱勒博恩的分別在中洲十分罕見。
“我根本不知道他會不會西渡,”她說,“因為在多瑞亞斯和西瑞安河口發生的事情,他仍然對諾多族,尤其是費艾諾家族懷恨在心。就連我們的婚姻都無法冷卻他的仇恨。但他告訴我,他不會與我或他熱愛的土地永遠分離。”
有一天,茵迪絲來訪。她帶了一大群随從,他們在海灘上搭帳篷過夜。她逗留了好幾天,和凱勒布莉安讨論了很多事情。埃爾隆德逐漸意識到他的妻子憑借自己的力量,正在維林諾扮演着非常重要的社會角色。她和格洛芬德爾有時會騎馬去提力安城,在諾多至高王菲納芬的議會中擔任審判官,但他們鮮有判處別人接受暴力的刑罰。沖動犯罪到處都有,即使在阿門洲也不例外,但這裏沒有性犯罪,也極少發生謀殺。偶爾會有盜竊、賄賂或玩忽職守的案件,最常見的則是相持不下的争執和口不擇言的人身攻擊。
他問她和茵迪絲讨論了些什麽,她只以微笑回應。
“我的丈夫,如果你願意,至高王議會裏就有你的席位。在那之前,你可以住在我的房子裏,吃我準備的食物,并且當我工作到疲累的時候,給我一個魅力四射的深情眼神。”
他坐在她的陽臺上,遠眺大海。他聽到他的母親來了,在房間裏跟凱勒布莉安說話,但他讓她暫時隐瞞他已歸來的消息。
“你的父親什麽都能看到。”她不想幫他隐瞞,他擺了擺手。
“他們抛棄了我和弟弟;我和他們兩不相欠。”
“你啊……”她有些擔憂,但到目前為止他還算是處于和平狀态。
和,平。
這個詞對他來說非常陌生,盡管他使盡渾身解數讓伊姆拉綴斯遠離戰争,但沒有戰争并不意味着高枕無憂。即便是在最輕松的那幾年,他也得不斷修築和強化防禦工事,唱着保護與隐蔽之歌,積蓄戰鬥力,但這樣輕松的年月屈指可數。只要他足夠努力,總能在某個地方挖到敵人來與之戰鬥,總有一些邪惡可以喂飽他的劍,總剩下幾只奧克等着他們去獵殺。殺戮的工作只有暫緩,從未徹底結束。
但現在它終于結束了,他再也不需要時時佩劍或帶刀,不需要擔心戰争,不需要唱那些歌,不需要處決叛徒。這種無聊的日子就是所謂的和平嗎?這種百無一用的感覺就是所謂的休息嗎?從前雖然有戰争的擔憂,但只要他想,就可以和妻子共享床笫溫存。他好想她。即使對于精靈來說,禁欲五百年也是相當漫長,重聚的愛人往往會像新婚一樣羞澀,欲迎還拒。但是現在,他不能放縱自己,他不能觸摸,她的胴體,奧克的爪子曾經侵犯過的位置。他看着他美麗的妻子,卻也看到回憶的重影,她驚恐地蜷縮扭動,掙紮着想要逃離。最後,他只好召來了一位女治療師,因為他的聲音似乎要把她逼瘋。
但是現在,他看着他美麗的妻子,不知如何是好。
“我真想知道埃爾隆德在哪裏,”他的母親說,“維拉們講過很多他在中洲生活的瑣事,但是我真的非常希望能親眼見到他。”
“我保證當他做好準備的時候,您會見到他的,埃爾汶夫人。”凱勒布莉安說。“我們最好祈禱那一天快點到來。我也非常希望能見到他,能和他說話,能真實地觸碰他。但現在他還沒出現,我們只能等待。”
“你受苦了,我親愛的孩子,”埃爾汶說。“尤其是你的孩子們也不在身邊。”
“是啊。”凱勒布莉安回應道。埃爾隆德還沒跟她提過阿爾玟,但是她已經知道了女兒的選擇,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聲音輕軟,像纖弱的羔羊。他知道她不想談論有關阿爾玟的事,但他的母親絲毫沒留意到這會在凱勒布莉安心上插一把刀。
“當我聽說埃爾洛斯選擇做人類的時候,我非常憤怒,也很傷心,我永遠也不可能再見到他了。丢下兒子的負罪感一直折磨着我,但事實上,我完全沒料他們兩兄弟能從費艾諾諸子的劫掠中死裏逃生。我只想着就算死,也要阻止那些魔鬼玷污精靈寶鑽。我把孩子們托付給一個侍女,然後抱着精靈寶鑽和必死的決心跳進了大海。我不知道烏歐牟會來救我,也不知道竟然能成功航行到維林諾。但一旦來到這裏,也是一樣再也回不去。我錯過兒子們的成長,錯過他們的婚禮,錯過他們的孩子誕生的喜悅時刻。我的丈夫還能遙望埃爾洛斯的葬禮,而我連遙望的機會都沒有。在那之後,我在羅瑞恩度過了許多年,夢回我仍然稱之為家園的那片土地。”
“埃爾洛斯的死訊傳來時,”凱勒布莉安回憶道,“埃爾隆德傷心欲絕,他說,像一道閃電削過他正奮力攀爬的山崖,只留下光滑陡峭的石壁在前方,再無落手點可以提供力量和支撐。灰燼和塵土如傾盆之雨。”
“他有詩一般的靈魂,人們都這樣講。”埃爾汶說。他可以想象他的妻子手拿盛着美酒的水晶杯,臉上挂着高貴的微笑。她為什麽堅持要在家裏招待陌生人?
“他從未徹底釋懷,因為埃爾洛斯是他唯一真正的的親人。他的死讓埃爾隆德深感不安,并且開始懷疑作精靈是個錯誤的選擇。我想他甚至認為我們的婚姻也是個錯誤的選擇。”他聽到妻子此言,轉身面向大海,試圖把這幾句話從腦裏驅逐。它們深深地刺傷了他,像利劍刺進罪犯的脖子。
她說得對嗎?
他獨自坐在她的陽臺上,遠眺大海很久,直到他的妻子端着酒杯走來,背對着他跪坐在他兩腿之間,歪着頭枕着他的膝蓋。她這樣迷人,他卻要從她的溫柔鄉裏逃離,這需要多麽殘忍的自控力。
“我的辮子編得太緊了,頭皮好痛,你能幫我解開嗎?”
“我不太……”
“辮子編得太複雜,我自己沒辦法解開,得叫侍女來幫手。但是現在天色已晚,她們都去休息了。我的頭皮越來越痛了,怎麽辦啊?”
“那我來吧,”他說,“辮子編得真是精巧,但你的長發慵慵懶懶地散落在背上更美。”帶着寵溺的溢美之詞從他嘴裏說出來毫不費力,如同涓涓溪流一樣自然順暢。他以前慣于這樣贊美她,每天都這樣贊美她,但紅角峰之後……他找到了藏起來的辮尾,解開它的繩結,再順着往上一點點梳理。她的每條頭發都那麽秀致完美,像精煉的銀絲,像散落的日光。此時夕陽的餘晖在海上燃燒,為她鑲了一圈明亮的金邊。海浪依舊拍打着沙灘,但在和她重逢的這段日子裏,他已習慣了這簡單重複的韻律。
他解開了第一條辮子;他的手指從她的秀發穿過,她輕輕嘆了口氣。
“我好想你,”她說,“我的侍女很可愛,但不怎麽溫柔。她為我梳頭時上拉下扯,簡直是一種折磨。而你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埃爾隆德,我好想你。”
她這樣說,是想挑動他的情欲嗎?他對她有欲望嗎?她受了那麽嚴重的傷害,而他卻還想着自己的欲望?這樣是不是太混蛋了?
“她太心急了,才會弄痛你。”他說,“但我不急,這樣近距離欣賞你的美,我寧願越慢越好。”他從前會說這樣的甜言蜜語哄她開心,然後一親芳澤,但現在連他自己都覺得尴尬生硬。他們已經在維林諾了,怎麽還重複着和伊姆拉綴斯相同的對話呢?
“你以前這樣說的時候是認真的,”她說,“但現在是假的。你不願意和我親熱,埃爾隆德,我看得出來。每當你觸碰到我,你就會在自己手裏的陰影裏看到奧克舉起的爪子。”他解開了她後腦的粗辮子,一半的頭發如海藻般散落,另一半的頭發也綁得不那麽緊了。
“我該怎麽辦?”他問道。“我不敢,我怕會再傷害你,怎麽辦?”
“你是一位仁慈的領主,埃爾隆德,你富有智慧和學識,但你不可能通曉一切。”
“我不再是領主了。”他一邊說,一邊解開最後一條發辮的繩結,她又嘆了口氣。陽臺上很舒服,美麗的大海在他東方,美麗的她在他腳邊,溫暖而真實。她的辮子都已經松開,她可以自己整理了,但他還是用手指繼續幫她梳着,也幫她舒緩心情。當她的頭發完全散開,他又輕輕地為她按摩頭皮。他觸碰到她的頭皮時,她的身體輕輕戰栗,但那并非出于恐懼,而是愉悅。他的手從她的發間穿過,游走到她的玉頸。黃昏的飛鳥在吟唱,空氣中飄着一陣陣甜香,像盛開的金銀花,像新鮮的露水滴。
“埃爾隆德,”她微微嬌喘,“埃爾隆德。”聽到她這樣軟糯、溫柔、動人地呼喚他的名字,他的心髒似乎又能跳動了,凝滞在血管中的血液又開始流淌,如一潭止水被遠處的瀑布驅動。他輕輕地撫摸着她,仿佛稍微用力就能将她捏碎。他的拇指滑過她的臉頰輪廓,然後她轉過身問他:“你想要我嗎?”這是一個溫和的問題,她沒有用一本正經的字眼,也沒有用挑逗的方式,而是選擇了中正理性的詞彙來發問。他張了張口,不知道怎樣回答。
是要回答“是的,我摯愛的妻子,除了你我什麽都不想要”,還是“不,親愛的,我還心有餘悸”?
他雙唇微張,猶豫着該親吻她的嘴唇還是額頭。這時她的門僮來了,是一個在阿門洲出生的年輕人,圖爾鞏的族人,他站在門廊那裏。凱勒布莉安還跪坐在丈夫的兩腿之間,門僮禮貌地假裝看不到。
“夫人,”他說,并掃了埃爾隆德一眼。埃爾隆德不知道他如何看待自己,一個陰郁的陌生人,憔悴而嚴肅。“至高王菲納芬派人來傳谕。”
“請他進來吧。”她說。門僮鞠了個躬然後消失在門外的夜色裏。
“這位門僮還需要訓練,”埃爾隆德說,“他應該直接把口谕傳進來。”
“你說過你不再是領主了。”她笑他。他親吻了她的額頭,緊繃的身子又放松了一點。他深深呼吸了幾口,甜美純淨的空氣斟滿了他的肺。
“凱勒布莉安?”門外傳來一位男性的聲音,如河水般澄淨,鐘鳴般雄渾。她聽見後立刻站了起來,他跟在她身後。
“至高王陛下,”她說,“我不知道您大駕光臨,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的門僮只說您派了人來,并沒說是您親自來。”
“不要緊,我也是一時興起。”他轉向埃爾隆德,後者驚奇地發現這位親族的眼睛和他的兒子們一模一樣。“這位一定就是戰功彪炳的伊姆拉綴斯領主埃爾隆德。我還不知道你已經從瓦爾妲王後那裏回來了。”
“至高王陛下,”他說,“見到您榮幸之至。”
“我也一樣,我的親族,”至高王說,“你在中洲的豐功偉績,我聽聞已久。”
“和您相比不足挂齒。”他謙虛地說,菲納芬笑道:“你在中洲與魔影戰鬥并獲得勝利,而我卻調轉馬頭回到了維林諾。你應該加入我的議會,也應該搬到我的宮殿裏居住,這是我渴望的榮耀,而不僅因為你是我孫女的丈夫。每個精靈王都希望獲得此份殊榮。我相信你會擁有屬于自己的府邸,但請記得我随時歡迎你。”
“您真是慷慨,”埃爾隆德說,“但您對我實在是過譽了。”
“陛下您來此有何貴幹?”凱勒布莉安問道,菲納芬嘆了口氣:“埃爾達的審判庭即将開庭,有人犯了罪。”
“嚴重嗎?”她問。
“頗為嚴重,雖然維拉應允我們自己獨立判決,但他們的意願明顯與我們相左。我有些為難。”
“到底是誰犯了什麽罪呢?”她問。
菲納芬又轉向埃爾隆德:“我的親族,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加入審判庭,但你在正式加入之前,不能涉及相關的機密。”
“我明白,”他說。他這一生從未被排除在任何審判庭或者議會之外,而且他總是擔任首腦,總是要去承擔各種責任,判斷各種是非。若換了他人,可能已經被菲納芬的一席話激怒,立刻跳上馬背振臂高呼要求獲得與生俱來的權力。但他埃爾隆德,相反地,對菲納芬和凱勒布莉安深鞠一躬:“至高王。夫人。”
“你會跟我們一起出席審判庭嗎?”凱勒布莉安問他。
“不,”他說,“那實非我所願。我在中洲已經做了太多判決。是該絞死兇手,還是要放他自由,我不會再做這樣的決定了。”
菲納芬用他如海上風暴一般深灰色的雙眼望着埃爾隆德。
“那人确實是被指控謀殺,但謀殺只是他的罪名之一,此人罪行累累,罄竹難書。”他微笑着,看起來年輕了許多。“放心,我會确保這位夫人在提力安城過得舒适,”他說,“雖然你不想參與,但我想我們會很快再見。”埃爾隆德低頭行禮,至高王點頭回禮然後走出了他們的房子。
他走來走去想找到那個門僮然後好好的訓練他一番,但卻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馬廄。這裏的馬不多,有一匹是凱勒布莉安的坐騎,一匹是格洛芬德爾的,還有另外兩匹。他猜想,一匹是門僮的,另一匹是養着以備不時之需。他看見菲納芬帶着一個随從還站在門庭前等着,但他不想再與他們見面了。
他從馬廄裏牽出備用的那匹,點點它的鼻子,然後輕盈上馬,出後門走小路馳向海灘。作為辛達族後裔,他用不着馬鞍和缰繩。馬兒馱着他沿着海岸線徐徐奔跑,他耳邊只有浪花拍岸聲。跑了很久,他想着該回去了,但這時他意識到并沒有人在等他回去:凱勒布莉安跟着菲納芬走了,格洛芬德爾也一同前行,因為他是剛铎林金花家族的領主,在至高王議會中地位顯赫。
埃爾隆德,你想要她嗎?他俯低身子,雙腿夾緊催動馬兒飛奔過沙灘。達達的馬蹄聲沒有告訴他答案,朗朗的海浪聲也沒有。他感覺自己像一條河被淤塞在曲折的彎道,失去了生命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