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他在中洲生活了數千年;他知道水的力量。在埃爾洛斯做出選擇之後,但還沒動身前往神聖的努門諾爾島之前,兄弟倆曾在大荒野游蕩。維林諾的維拉大軍已經渡海歸去,曼威的傳令官用鎖鏈将魔茍斯鎖住,拖回曼督斯的廳堂,吉爾-加拉德給他放了個長假。埃爾隆德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為他的兄弟哀悼,雖然當時他還活着。
那時大地上的森林非常茂密。他們登上藍色山脈,遠眺在風中搖曳生姿的綠樹。因為選擇了做人類,埃爾洛斯變得不如以前強壯,需要按時進餐和休息。他們一路捕獵松雞和野雉,還射殺過一只危險的山貓,但直到在山坡上一條涓涓細流前停下腳步,他們才開口說話。
“哥哥,”埃爾洛斯一邊說,一邊把臉浸入清涼的水中,“你看到這條河了嗎?”
“這只是一條小溪,”他沒好氣地說。“它要是一條河,那我就不是精靈。”他後來反省自己,覺得當時太易怒了,常常反應過度。也許是年輕的沖動,而不是性格缺陷那麽嚴重,因為年長以後,所有人都說他十分和藹、平易近人。
“你今日看到的,并非事物的永恒狀态。風景會随歲月而變,眼前這條小溪也能在堅硬的岩石中啃噬出一條數百英尺寬的河道,而到時候你會重游此地,為它見證。”
“收起你的鬼話,我不想做這無謂的見證,”他說,“我選擇永生不是為了看什麽風景,是為了永遠和你在一起。我真沒想到你會……如果我早知道,埃爾洛斯,我不會這樣選。”
“我永遠不會要求你為我而放棄永生,”埃爾洛斯說,“我知道你有多在乎吉爾-加拉德,你有多渴望見到我們的諸位先祖。你不能只考慮我一個。”
“我沒有,但你一直讓我相信,你會和我一樣選擇永生。”
“埃爾隆德,你是一條注定會成為大江大河的溪流。你有你的遠見,我也有我的洞察力,我能想象你如何在這個頑固的世界中開辟自己的道路,如何改變世界發展的軌跡,雖然非常緩慢,也許你自己都不會察覺。所以你需要永生的時間。多年過去以後,當你回憶過去,你會發現,縱然你曾是一個被遺棄的孤兒,一條微不足道的小溪,但你依然能變成一股驚天動地的洪流。然後我希望那時你也能明白,為什麽我不能。”
“埃爾洛斯,”他說,“求你,求求你,回頭是岸。你跟埃昂威說你想改變主意,之前太着急了,不是故意選錯的。”
“我主意已決,”埃爾洛斯說,“我對精靈那種漫長而固化的生活沒有熱情了。我不想再做一個世界的旁觀者,我想真實地感知生命和死亡。我死後會被帶往人類靈魂安息的地方,那裏只有伊露維塔和曼督斯才知道。”
“那麽我們将不能再見,”埃爾隆德說,“比死亡更悲慘的是兄弟手足永遠分離。”
“我知道,”埃爾洛斯說,“哥哥,我知道。”
“如果我是一條溪流,”他問,“那你是什麽?”
“我是一滴雨,哥哥,”埃爾洛斯回答,“一滴雨也許可有可無,但這個世界不能不下雨,我們不能全都去做河流。”
第二紀元末期的某天,吉爾-加拉德派給他一些差事,他因此又路過了那座山,他期待着見到埃爾洛斯承諾的未來之河。但是那裏之前發生了地震,本該有水的地方,只剩下一堆石頭。他認為這是不祥之兆,也是他确信自己必将戰死沙場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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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過後不久,埃爾隆德回到了凱勒布莉安的房子。耀眼的晚星正當空經過,他看到精靈寶鑽在他頭頂閃爍,卻感到絲絲憤懑和絕望。他想起了自己的星星寶石,那顆從瑙格拉彌爾上挖下來的綠寶石,和精靈寶鑽相比,它就像孩子眼淚中蠟燭的倒影,而精靈寶鑽就如同熊熊燃燒的森林大火。 他和他父親之間也有如此的天淵之別。他把馬帶回馬廄,因為夜深了,他讓馬僮去休息,自己用一把幹草為馬兒擦身。專注地做一件簡單而快速收效的事很容易獲得成就感,他覺得很舒服。當馬兒從奔跑中平靜下來,一身的汗水也洗幹淨了,他再喂它幹草,給它喝水。凱勒布莉安和格洛芬德爾的兩匹馬不見了。
他自己走回房內,發現桌上擺着一份輕盈的晚餐。食物已經冷了,但新鮮的面包、奶油和雞肉仍然非常美味。他從凱勒布莉安的酒櫃裏選了最普通的年份給自己倒了一杯,又從她的書架上挑了一本詩集。
前往提力安城沒有多遠,她現在肯定已經到了。此時,她可能正穿着最正式的長袍,在格洛芬德爾的陪伴下走進至高王菲納芬的議會;可能正在和許多傳奇般的人物議事,比如她的母親,比如至高王的母親茵迪絲,或芬迪斯,或其他。
他想知道霍比特人們在幹什麽,以及他們住在哪裏。出于大方的善意也好,好奇心也好,肯定有許多精靈領主願意收留他們。除了伊綴爾、圖奧和他的父親埃雅仁迪爾之外,阿門洲大部分的精靈都沒有親眼見過人類,更別提霍比特人,連中洲居住的精靈都很少知道他們的存在。或許他也會問問凱勒布莉安能否為霍比特人提供住處——想做的事情自己不能做主,要征求別人同意,這種感覺他還沒适應。
時間過得很慢,海在外面咆哮。黎明到來時,他脫掉衣服,潛入東邊的浪潮中。從中土到維林諾的水路是單向的,不能回頭,而且必須要有維拉的指引才能到達。他很好奇這片海的另一邊有沒有岸?岸上有什麽?如果沒有,那這海水漫延到多遠是盡頭?他很好奇過去當世界還是平面的時候,是否有可能從阿門洲游水回到中洲呢?
游回中洲等于打破禁令,犯下不可饒恕的滔天之罪,他将被判處終身監禁于死亡世界中。但至少在那裏他知道自己是個亡魂,在阿門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他開始向東方的開闊的水域游去,四肢緩慢而有力的劃着水。禁令是什麽時候頒布的?水中是否會有條明顯的警戒線?他會不會游過界而不自知,然後被判刑,被迫永遠和妻子分離?如果他越界後溺水而死,他會作為精靈進入曼督斯殿堂,還是因違抗維拉禁令在先而被剝奪永生呢?他會變成人類嗎?
游過最兇猛的白浪之後,他轉身看着銀色的海岸。在正午的陽光下它很美;遠方的城市閃閃發光,群山像紫色的花朵從肥沃的綠色田野中抽起;但它的美對他來說仍然陌生,就像一首旋律優美但聽不懂歌詞的歌。他漂浮在幾乎靜止的海面上,偶有暗湧輕輕搖動,海水裏的鹽分讓他裸露的皮膚感到刺痛。在提力安城裏的某個地方,他的妻子一定正坐在議會中。但也許他們已經完成了那個判決,也許她已踏上歸途。
在中洲,剛铎王城裏,他的外孫應該快滿兩周歲了。人類生育的周期跟狗相近,現在阿爾玟可能已經懷上第二個孩子了。
他大聲對自己說:“你已經做了選擇,你這個老傻瓜,沒有後悔藥!”他放空自己,在水中且浮且沉,直至日落時分,才劃着疲憊的四肢向岸邊游回去。
他先去了馬廄,在那裏把身子擦幹,凱勒布莉安并沒有回來,外面倒有六匹陌生人的馬。他遠遠地看到它們披着印有費艾諾家族徽章的鞍鞯,恐懼像利刃刺穿他的肚腹。他第一次上戰場,頭上就飄揚着繡着那個徽章的旗幟;他設計屬于自己的徽章時,也借用了那上面的一顆銀星。他穿好衣服,盤算着如何避開這群費艾諾族人。不管他們是誰(其實還有幾個活着的精靈有權使用這個徽記呢),他都不想見。
他感到饑餓;從前一天晚飯後他就沒有吃過東西了。但如果他騎走那匹備用馬,客人們會發現,然後埋怨凱勒布莉安的家人故意給他們吃閉門羹。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在費艾諾族人和其他人之間制造不必要的誤解甚至沖突。于是他嘆了口氣,回到了屋子裏。不管這些人來意如何,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沒有什麽好事。
他一只腳才剛跨過門檻,門僮就出現在他面前,“領主大人,”他說,“我正在擔心您不回來了。您有客來訪。”
“我很确定他們是為凱勒布莉安夫人而來,”他說。盡管據他所知,沒有一個費艾諾族人曾來拜訪過她。“因為并沒有多少人知道我在這裏,我現在回自己的房間去,麻煩你把我的晚餐送來。我就不去打擾他們了。”
“領主大人,”他說,“他們聲稱來此探望伊姆拉綴斯的領主埃爾隆德,我已經說了您外出了,但他們說就算一百年也願意等。我還用上好的美酒招待了他們。但是……”
“那好吧,”埃爾隆德說,“那我只好去會一會他們。他們在會客廳嗎?”
“是的,領主大人,”門僮回答,“需要我先通知他們嗎?”
“不需要,”他說,“我不确定他們為什麽要見我,但他們應該知道我對王位不感興趣,我不會繼承什麽遠房叔祖留下的王位,不用白費口舌。”他理了理自己穿的袍子,剛要拿出星星寶石戴上,轉念一想還是不要了,最好還是不要讓費艾諾族人看見跟精靈寶鑽有關的東西,無論是誰。
他走進會客廳。
訪客是兩位女士和兩位男士,全都衣着華麗,其中一位女士穿着寡婦專屬的深灰色衣裙,她高大強壯,有棕色的頭發和棕色的眼睛,容貌粗犷得簡直不像個精靈,或者說是他見過的最不美麗的精靈之一。
她在他進門之後轉身向他問候:“伊姆拉綴_的埃爾隆德領主大人!一顆星辰照耀着我們相遇的時刻。”她的口音明顯是費艾諾族人,伊姆拉綴斯的最後一個字被弱化了,輕得簡直聽不見。
“諾丹妮爾夫人,”他微微鞠躬,“您好。”他轉向另一個女人,一位面色蒼白而五官精致的金發諾多女精靈,那是瑪格洛爾的妻子。“阿塔瑞爾夫人,”他說,“您的到來讓我感到榮幸。”
“我們聽過很多關于你的英勇事跡,埃爾隆德大人。”瑪格洛爾的妻子說。瑪格洛爾曾向他講述她的美麗,如今親眼得見,她确實稱得上閉月羞花,但她的圓眼睛裏滿是痛苦。“很高興我終于見到你了。”
“我的那點小作為在口口相傳中不斷地被添油加醋,”他說,“但我覺得您的美麗卻遠遠超越了故事裏的形容。”
“難怪他說你能言善辯。”她微笑着說,但他卻稍稍撇了撇嘴。
“你們有瑪格洛爾的消息嗎?”
“你竟未曾聽聞嗎?”諾丹妮爾問他。
“聽聞什麽?”他看見兩位費艾諾家族的高貴夫人交換了不安的眼神,諾丹妮爾好像要伸手抓他的手,以防萬一他把手縮進了袖口。
“埃爾隆德大人……”
“夫人,請直呼埃爾隆德就好。”
“很好,埃爾隆德,”阿塔瑞爾繼續微笑着說,“瑪格洛爾來到維林諾了。”
“他打破了禁令?怎麽可能?”
“我們也不知道具體細節。據說是圖爾鞏的下屬在海灘上發現了他,赤身裸體,幾近餓死,而且全身都是傷。醫官之首認出了他,至高王菲納芬即将就此召開審判庭。我們已經去過那裏了,但是你的妻子說你不會出庭。”
“我不會再參與任何審判了,”他說,“我願意從此只做一個無名小卒,不做什麽領主,也不為任何領主效忠。”
“我懇請你三思而後言,”諾丹妮爾說,他做好了争辯的準備,但她眼裏的怒火讓他決定保持緘默,“他們主張處他以極刑。”
“他們是誰?”
“茵迪絲之子孫。”
“母親,那不公平!”
“至高王菲納芬稱其尚未做出最終決定,但誰人不知,議會內不想送他上絞刑架的,只餘寥寥數人。我與阿塔瑞爾于庭上各有一票,也可再拉攏數人為他求情,但仍遠遠不夠救他性命。”
“很遺憾,”他說,“我曾經很喜歡他。”
“我們來此是求你出手相救。”諾丹妮爾的話讓他大為意外,像條凍僵的魚一樣呆了幾秒鐘。
“我怎麽能呢?我現在連一個小小的領主都不是了,我在議會裏也沒有席位,我沒有這個能力。”
“我丈夫撫養你長大,埃爾隆德大人,”阿塔瑞爾說,“我從其他人那裏聽說,他給了你王送給繼承人的傳統禮物:一匹駿馬、一套盔甲和一面飾有家族紋章的盾牌。我也見過你的徽章:你用了費艾諾家族的銀星圖案。如果瑪格洛爾對你的意義比一個可悲的階下囚大那麽一點點——我請求你,我以我摯愛和珍視的一切請求你,我以維拉的英名請求你,我以燃燒的日月,以精靈寶鑽,以我的生命,埃爾隆德大人,我請求你,為我的丈夫發聲。現在沒有人會為他辯護了,如果你也坐視不理,他必死無疑。”他感到疲倦,想要坐下來,但如果他坐下,就不知道何時能脫身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瑪格洛爾已經死了。我其實有很多話想對他說,也想讓他見見我的孩子。他和邁茲洛斯都很和善,但我對瑪格洛爾的愛勝過世上除了我弟弟以外的所有人。他的許多行為我不能茍同,但我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他赴死;我可以幫他辯護,但條件是不向任何人吐露我的名字。”
“至高王議會之所有成員業已齊聚,審判過程将完全公開,沒有絲毫保留。若你願意為瑪格洛爾辯護,很抱歉,你的回歸在維林諾将會街知巷聞。”
“提出訴訟的人是誰?”他問,兩位夫人又一次交換眼神。
“是埃雅仁迪爾大人。”諾丹妮爾說。埃爾隆德聽到這名字幹笑了幾聲,她看着他,他自知失态,但已覆水難收。
“你們想讓我去跟我的生父在審判庭上唇槍舌劍,為一個燒毀我們家園、害得我們骨肉分離的惡人辯護?”
“請原諒,”諾丹尼爾失望地說,“也許我們不該來此。”
“等等,”阿塔瑞爾說,“你口口聲聲說你不再是領主,也不為任何領主效忠,那麽你也就不需要無條件地服從你的生父埃雅仁迪爾領主。求求你,我真的不能再失去我的丈夫,這麽多年以來……”
“是瑪格洛爾點名要我為他辯護的嗎?”埃爾隆德忽然想起這一點,不自覺地打斷了阿塔瑞爾。
“不。我往監牢探望他之後,阿塔妮絲,即加拉德瑞爾,告訴我你已歸來,是我因而想起向你求援。瑪格洛爾的确也曾提起你,但不為此事,而是托我轉告于你:你的愛女已生育一名男嬰,取名埃爾達瑞安。衷心祝賀你。”
如此說來,埃爾隆德想,也許瑪格洛爾從來沒有向他以為的那樣,殘忍地将他離棄;也許他一直在遠遠地關心着自己。
“我沒有合适的服飾,或者說,沒有可以出現在至高王審判庭上的合适服飾。”這可能是最沒用的托辭了。
“全包在費艾諾家族身上。”
“還有些工作要做,母親。”阿塔瑞爾提醒道,諾丹妮爾點點頭:“你需向議會及其成員作出正式聲明,你乃瑪格洛爾之法定繼承人。”
“我?”
“他給了你傳統的戰争之禮,你從他的徽章裏撷取了一顆星放在自己的徽章裏。我們家族已經沒有活着的正統血脈了,但第一任最高王芬威在世時,曾頒下法令,規定養子和親生子一樣享有平等的繼承權。”阿塔瑞爾跟着解釋說。
“我不屬于費艾諾家族。”他說。
“雖然你身上沒有流淌費艾諾的血,但如果你願意,沒有人會否認你是我們家族的一員。” 阿塔瑞爾又一次露出微笑。
“審判庭何時召開?”
“有三日時間為瑪格洛爾尋覓辯護人,然後即可開始談判。阿塔妮絲勉為其難願意相助,但她推舉你為最佳人選。”
“你們今晚在這留宿嗎?”
“求之不得,”諾丹尼爾說,“我們明日清早啓程,去提力安城為你定制衣衫,我再取些錦上添花的寶石來。随後我們就前往審判庭。”
“好吧,”他有些暈眩,是不是剛剛答應了幫一個殘殺親族的兇手辯護?而此意味着要去阻撓他生父執着追求的正義?凱勒布莉安會怎麽想?他感覺自己像一根被卷進湍流中的朽木,不由自主地旋轉翻騰,随波逐流。
第二天早上,他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吩咐門僮好好看家,并且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行蹤。 然後,他給那匹備用馬裝上了鞍座。
“費艾諾家族飼養許多駿馬,它們血統高貴,奔騰如飛,在阿門洲久負盛名,”諾丹妮爾說,“到時任你挑選。”
“如此貴重的禮物我不配接受。”他想繼續謙讓,諾丹妮爾制止了他。
“幫我的兒子從必死的厄運中逃離,你應得此禮。若駿馬于你無用,你可将它們出售,再為你夫人購買臻品珠寶。”
他以前在伊姆拉綴斯也養馬,也知道費艾諾家族善于飼喂良駒。他向諾丹妮爾點點頭表示感謝:“您讓我受寵若驚。”
“見到你我感到榮幸之至,埃爾隆德領主大人。傳聞說你寬厚仁慈、濟困扶危,我相信他們所言非虛。”出乎意料的高度贊揚羞紅了他的臉。瑪格洛爾偶爾會提到他的母親,在他口中,她堅忍如磐石,并且充滿智慧,道德高尚,不屈不撓。
他和兩位夫人,還有她們的兩位男仆,躍上馬背,向雄偉的提力安城奔去。
提力安城坐落于群山環抱之中,它和大海之間只隔着一小片青翠的田野。中午時分,海面清平如鏡,倒映着閃閃發光的白色樓閣和高塔。埃爾隆德為這城市的巨大規模和它與伊姆拉綴斯的高度相似而感到震撼。他從小聽着那位殘殺親族的兇手講着提力安城的故事長大,不知道自己在規劃幽谷的時候,受到了多少潛移默化的影響。他戴上兜帽,遮住自己的臉,以免被人認出;其實他根本不必為此擔心,因為他的鬥篷這樣樸素,以至于看起來只是兩位夫人的第三位男仆。他們騎馬進入了貴族居住的領域,諾丹妮爾帶他來到一處豪華的大宅,外牆由白色大理石和閃光的水晶建成,鑲滿了小顆的鑽石。
“請進,”她說,“歡迎來到費艾諾家族府邸。”他跳下馬,跟着她進去。大門之後是寬闊的露天庭院,四周有圍牆,庭院中央有一座花崗岩築成的水池,天上雲朵的影子投在裏面。回廊上随處可見鳥獸和人物的雕像,栩栩如生,其中一尊看上去太過真實,他不由得伸手撫摸它的臉頰,才确信它真的只是石像而已。
“相信你知道,我擅長雕塑。”
“我的手很笨拙,”他說,“但您的巧技名不虛傳。”
“我父親是阿門洲第一能工巧匠,當然,奧力不計入內,我敢稱第二。”她的語氣不是自誇自擂,也沒有沾沾自喜,而只是陳述一件事實,“有天也許我會超越父親之上。”
“我想象不到比這更好的作品會是什麽樣子。”他由衷地贊美。她點了點頭。
“這些作品尚未完工,有些只差點睛之筆,我将其置于此處,時時審視,以便靈感降臨時可盡快動手。若你決定以費艾諾家族繼承人之身份入主,若你願在此宅居住,我可立即将其清走。”
“請別這樣說,諾丹妮爾夫人,我從未想過讓您離開自己的居所,對費艾諾家族的財富也沒有興趣。我只想幫一個曾經善良正直的人争取最後救贖的機會,絕不會因此索取任何財物報酬。”
“話雖如此,但倘若你或夫人有意在提力安城定居,請記得此宅歸屬于你。”
他微微鞠躬致謝。說話間諾丹妮爾帶他來到宅邸下層,仆人工作的地方,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去找最好的裁縫來,讓他帶着配得上王子使用的上好布料。
“去軍械庫,找出那把芬威和費艾諾都使用過的寶劍,把它擦亮、磨快,然後帶來給我。
“去馬廄,牽來我們最好的馬,為伊姆拉綴_的埃爾隆德領主大人随時待命。精選四匹公馬、二十匹母馬,連同飼料一起送到海邊,他的夫人府上,再為他們那裏建造一處合适的馬廄。
“最後,給凱勒布莉安夫人寄一封正式的信函,通知她,她的丈夫在提力安城。”
“勞駕您一并通知格洛芬德爾領主。”他說。諾丹妮爾點頭應允,她的下屬們紛紛領命而去,絲毫不敢怠慢。
“埃爾隆德大人,你要佩戴哪種紋飾?”她問。
“我佩戴自己的紋飾,”他回答,“我沒有宣誓效忠任何人,也沒有相關的打算,至少在完成這件事之前我就是我自己。”她贊同地點頭,然後獨自向府邸內院走去。
“瑪格洛爾不是在這裏長大的,”阿塔瑞爾接替了母親的位置繼續和埃爾隆德交談,“他也沒在這裏住過多久。我們以前住在芬威的王宮裏,直到費艾諾用劍指向他弟弟的咽喉,然後芬威陪他一起被流放之後才搬到這裏。”
“這麽多年您一定過得很辛苦,”他說,“我來的時候也希望能給您帶個好消息,但我真的一直以為他早已和精靈寶鑽一起葬身大海。”
“某種意義上來講他确實是死了,”阿塔瑞爾說,“他跟随父親發誓之後,就變了個人。我們以前非常恩愛,一直盼望生兒育女,但他發過誓之後就再也沒有與我親近過,他害怕他的兒子也被迫背負費艾諾誓言的詛咒。我很抱歉他用卑劣的手段捉了你,但我也很欣慰他曾有你這樣的一位養子相伴,雖然只是一段很短的時間。”
“夫人,”他說,“法律是我的專長,我曾在至高王吉爾-加拉德座下為許多人辯護,但我不能确保這次也成功。我不會期望太高,尤其對方是我的生父,而且費艾諾家族樹敵太多。”
“你願意出手相助就已經足夠了,”她回應道,“若能與我的丈夫重聚,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與他分隔兩地的苦痛已将我的靈魂撕成碎片。但我想,你對這種煎熬比誰都清楚。”
“是的我很清楚。”他說。他環顧四周,雖然這裏只是仆人工作區,但裝修之豪華遠勝于伊姆拉綴斯。“我現在與妻子團聚了,我感到很幸福。”
裁縫帶着一小隊助手來了,先為他量身,然後指導約莫二十個精靈開始縫制一套足夠正式去出席至高王議會的長袍。“出庭的每一天你都會擁有一套新裝。”諾丹妮爾說。即使在和平的維林諾,這樣的鋪張浪費也讓他感到不安,于是他堅持只要五套,而且還要包括他到達維林諾時穿的那套——需要先縫補一下。那件長袍是用深紫色——深到幾乎是黑色——的昂貴面料制成的,還繡着他的紋飾,十分精巧。精靈裁縫們孜孜不倦地工作,他則被安排到客房休息。次日他和主人家一起用完早餐再去看時,所有的長袍都已經做好了。
諾丹妮爾的一名仆人服侍他着裝。先穿起一件金線鎖邊的絲織束腰長衫,裁縫告訴他這面料輕薄透氣,十分舒服;再套上一件厚實而不臃腫的緊身上衣,心口處繡着他的紋飾;然後披上致密柔軟的毛皮鬥篷。最後則是一頂铮亮的青銅額冠,中間鑲嵌着耀眼的寶石。
“額冠是費艾諾王早年親手打造的,”一位仆人說,“這顆寶石自己不發光,只能反射外界的光,但仍然非常珍貴。”
埃爾隆德從一池止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本來就很高,穿上新的軟皮靴之後更高了。他的身上的新衣比他在伊姆拉綴斯的任何一套都要精致——除了他的結婚禮服。仆人為他系上一條金腰帶,上面還挂着一把劍鞘繡花的長劍。
“這把劍是至高王芬威與彌瑞爾王後結婚時佩戴的,”那位仆人介紹道,“費艾諾大人在與諾丹妮爾夫人的婚禮上也選擇了它。”他懷疑佩戴此劍标志着自己将為這被詛咒的家族獻身。他抽出寶劍,那熟悉重量讓他感到安心,就像經驗老到的騎手跨上焦慮的馬就能安撫它。
他是一名戰将,他習慣于戰争和沖突。
諾丹妮爾和阿塔瑞爾早前已經動身先去審判庭了,埃爾隆德随後由管家護送前往,費艾諾的傳令官——一位比他年紀還大的老者——也一同前去,負責庭前宣唱他的名銜。
他跨上他的新坐騎,但馬兒還沒适應新主人,有點緊張,行動不太自如。他坐上馬鞍,撫摸馬的脖子,又在它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辛達語——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傳令官在前,他随後,管家在最後,他們一起策馬馳往菲納芬的宮殿。
當他到達時,審判程序剛剛開始,但由于辯護人需要被單獨介紹再入座,所以他并不算是遲到。他聽到近百個精靈有序地走到各自的位置上,然後至高王的傳令官入場宣讀他冗長的頭銜和榮譽稱號,所有精靈肅立,菲納芬走上王座坐下。
而後瑪格洛爾被押解入場,人群中旋即爆發震耳欲聾的咒罵。“殘殺親族的罪人!”有梵雅語,更多的是諾多族的昆雅語。面對排山倒海的群情激奮,他十分沮喪,數不清的精靈,壓倒性的多數,有平民也有貴族,呼喊着要剝奪他的自由,甚至生命。
終于,輪到提出控罪的公職人員出場了,憤怒的人群暫時平靜了一些,埃爾隆德聽到了他生父的名字。他回憶起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憤怒之戰擊敗魔茍斯之後。父親走來想擁抱他,他卻狠心轉身離去。而現在他要做的事,更是對自己血親的背叛,或許他應該逃……
就在這時,庭上呼喚瑪格洛爾的辯護人入場,他走不了了,上庭前他還被要求發了個誓。他曾對他的新娘凱勒布莉安發誓,對他的君主吉爾-加拉德發誓,對他最愛的兄弟埃爾洛斯及其後人發誓。他也曾立下誓言庇護衆生免受陰影和黑暗的傷害。
費艾諾的傳令官先走上前大聲宣唱:“本人,芬威長子——費艾諾家族傳令官,特此公布費艾諾次子瑪卡勞瑞·卡那芬威——又名瑪格洛爾——之辯護人為:芬威之第五世孫,辛葛之曾外孫——”
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哀嘆,然後一片寂靜。這位辯護人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但傳令官還不得不若無其事地繼續說完他的臺詞。
“圖爾鞏之曾孫,伊綴爾·凱勒布琳達爾與不朽的人類英雄圖奧之孫,露西恩之曾外孫,埃爾汶與埃雅仁迪爾之子,瑪卡勞瑞·卡那芬威——又名瑪格洛爾——之養子,埃爾達王位繼承人,伊姆拉綴斯的埃爾隆德。”
話音一落,大門打開,他走進去,那裏安靜得讓他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聲腳步。
這是一處宏偉的廳堂,埃爾達議會的一百多名成員,大致按照不同的家族劃分,坐在半圓形平臺上的一排排座位上。牆壁由白色大理石築成,經過特別的設計,使得辯護人即使用很低的聲音發言,也可以讓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精靈中的平民們坐在兩邊的走道上,他一邊向前走一邊感覺到他們利刃般的目光。
至高王菲納芬站起身:“你是瑪卡勞瑞·卡那芬威的養子,”他的聲音很溫和,“此事屬實嗎?”
“是的,陛下。”埃爾隆德坦然回應。
“所以,我們對面的費艾諾家族陣營裏又多了一員猛将。”菲納芬半開玩笑地說,但是沒有人笑。
他凝視菲納芬的神色,似乎是在生氣和高興之間舉棋不定,就像一滴雨不知道要落在山峰的南坡還是北坡。
“歡迎你,費艾諾家族的埃爾隆德。”他說。埃爾隆德感到有些心酸。
“我不願與父親的名字割裂,我的紋章上不僅有費艾諾家族的銀星,也有象征埃雅仁迪爾的顏色。”
“那麽你究竟如何定義自己?”菲納芬問道,“一個精靈不能有兩位父親。你必須選擇其一,然後我們才能繼續。”
他深吸一口氣,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如果承認瑪格洛爾是他的父親,那麽他就作為至親而失去為他作證的資格;如果不承認,就等于否定了瑪格洛爾對他的養育之恩。究竟要如何定義自己?他張了張口,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陛下,”一個聲音說,全體精靈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發聲者面容歡快,俊朗無瑕。埃爾隆德剛剛已經緊張到了極點,現在卻感覺到還有更緊張的可能。
“埃睿尼安·吉爾加拉德,你有什麽要說?”費納芬——他的祖父,也為他的突然發聲感到意外。
“陛下,我相信在律法的定義下,辯護人埃爾隆德領主大人不止有兩位父親,而是三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