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The original work is written by @ecphrasis, who is kind enough to authorise me to translate it into Chinese.
This is a beautiful story excelling in unfolding Elrond’s memories back to the old world, in blossoming his reconciliation with his own obsessions, in portraying a strong-willed and lovely Celebrían, and in recasting the great image of Elwing as a faithful mother. However what has drown me thoroughly was the emotion @ecphrasis created. I burst into tears and smiled frequently while translating. A simple sentence as “He wants to go back to Amon Ereb” could make me weep.
Genuinely I love it. Genuinely I love Lord Elrond. I am not amongst those who can easily empathy for F?anorians but I can nevertheless love Maglor and Maedhros in this story as Elrond’s foster fathers. Hope you too enjoy it and if you do, don’t et to applause for @ecphrasis.
With all my love, lissomie.
感謝作者授權給我翻譯此文。這個故事非常美好,有悲有喜。我喜歡它鋪展埃爾隆德回憶的方式,了無痕跡又清清楚楚;它描述埃爾隆德與自己的執念和解,一步步非常自然合理;它塑造了意志堅定又風情萬種的凱勒布莉安,以及隐忍七千年的偉大母親埃爾汶,這兩位被原著薄待的女性,在本文中擁有了豐滿而可敬可愛的形象。但本文最令我迷戀的是作者塑造的情感氛圍,我無法用精準的詞語來形容它,但我在翻譯的時候,就如漂浮在深海之中,被情緒的浪湧推來推去,有笑有淚。簡簡單單的一句“他想回到阿蒙埃瑞布去”就能讓我哭。
我是真的很愛這個故事,很愛領主;即使我不是那種可以輕易為費艾諾及其後人共情的讀者,但在本文中我也可以愛上作為領主養父的邁茲洛斯和瑪格洛爾。如果你也喜歡這個故事,請為原作者@ecphrasis喝彩。
中文版本也發表在lofter,但是由于相關政策的限制,只有删減版。地址:
此致,lissomie。
以下正文。
西渡之旅悠遠漫長。蒼茫深邃的大海上沒有島嶼或任何可以作為參考的地标,水手只能依靠星星和六分儀判斷航向和位置,而周遭的一切都如靜止一般。他腳下甲板在轟鳴,頭頂的烏雲翻騰不定,時而碎裂飛逝,時而卷集成黑壓壓的巨型積雨雲。只有飽脹的風帆能顯示他們仍在前進。如果站在內艙閉上眼睛,他能想象大海如同巨大的搖籃,不斷在輕柔地搖他入夢。或者不是搖籃,而是孕育他的母胎。搖晃的甲板沒讓他暈船,但枯燥重複的海浪聲卻令他有些煩躁。
伊姆拉綴斯曾經萦繞着各種聲音,有林間風吹來的鳥雀鳴啼,或者某個熱鬧大廳裏的人聲鼎沸,有馬蹄踏在石子小徑上清脆的噠噠聲,也有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還有在那場大災難之前,孩子們叽叽喳喳清脆的話音。他們的船應和着大海的呼喚,洶湧的海浪威脅着要用海水或者巨響将他們吞沒。他不願去想波濤拍打着船舷的噪音;他事實上什麽都不願去想。
他該想些什麽呢?他的領地,現在都已荒廢了;他的雙子,還背負着仇恨在中土世界奔波,追殺最後的邪惡殘兵;他的女兒,在他踏上這最後的旅程之前,送來了懷孕的喜訊,現在孩子也許已經呱呱墜地。他預見到她會生下兒子,那他自己的兒子們呢?會回到他的身邊嗎?他此生此世還能再擁抱自己的孩子嗎?還能再聽到孩子們的話音嗎?阿爾玟是不能了,每一絲吹進船帆的風都将他和女兒分隔得更遠了一些。他想着她,躺在産床上,身邊沒有父母的陪伴。即便她與精靈婚配,他可能也并不會親手為她接生,正如他沒有為自己的妻子接生一樣,但他本應守候在女兒身旁,他本應為她唱守護之歌,提供醫術指導,以及……
“領主大人,”格洛芬德爾打斷了他的思緒,“船長讓我告訴您,我們明日清晨即可到岸。”
“金花,”他嘆了口氣,越過船舷欄杆望着船尾翻騰的浪花。 剛才有一群海豚從他們的船側游過,一邊用清亮的語言聊着天,一邊快活地躍出水面。 而現在只有灰色的海水和白色的海沫跟着他們,天空也晦暗不明,預示着狂風暴雨或将來臨。 “金花,”他接着說,“在維林諾,我該做什麽?”
“做領主,”格洛芬德爾回答,“您是一位傑出的領主,在阿門洲必有您一席之地。”
“但是阿門洲需要我這樣的一位‘領主’嗎?我在和平歲月裏毫無用武之地,南征北戰卻是行家裏手。我只擅長從戰争的墳墓中挖掘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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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還沒做好準備去往那銀色的海岸,您為什麽要登上這艘船?”格洛芬德爾問道。那位伊姆拉綴斯前領主下意識地轉了轉手上的黃金素戒——他戴了兩枚戒指,另一枚更華麗些。
“我必須要去,”他說,“戰後這四年是我生命中最煎熬的時光,比當年巴拉督爾之圍更甚。我必須要知道她好不好……我有時胡思亂想……如果曼督斯殿堂才是治愈她的唯一靈藥怎麽辦?如果在那岸上等着的是我妻子的死訊怎麽辦?”他的聲音顫抖而猶疑,格洛芬德爾輕輕攬住他的肩膀。“格洛芬德爾,”他說,凝視他的摯友,凝視那諾多精靈明亮的藍眼睛,他終于說出了那個随着他每一次心跳而來回亂撞的問題。“在故事裏,選擇永生的是傻瓜,是自私的混蛋,是愚鈍的稚子。他們最終會因肆意妄為而受到懲罰。格洛芬德爾,如果我下船後發現自己将孤獨終老怎麽辦?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我的女兒,如果我的妻子和兒子也永遠離我而去怎麽辦? 格洛芬德爾,我……我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啊。”
“埃爾隆德,你這樣想的唯一結果就是傷害你自己。我的朋友,我的領主大人,您的愛妻西渡是為了尋求療愈。她沒有輕易放棄,她渴望繼續生存;她歷經艱辛困苦,絕不會就此隕落。”
“即使她不會,”他說,“即使她已安然無恙,完美如初,但我還能再擁有她嗎,格洛芬德爾?我親手縫合了她的傷口,我見證了自己作為她丈夫的一敗塗地,我親眼所見她遭受的殘酷折磨,這都是我的錯,我怎麽能再面對她呢!”
“維林諾能治愈所有生靈的傷,領主大人,”格洛芬德爾安慰他,“包括您在內,您也一樣會安然無恙,完美如初。所有罪疚、痛苦和恐懼的負擔都将不複存在。”
埃爾隆德向西方望去,越過張滿的風帆、洶湧的海浪和灰暗的鹽海。他的視力不如精靈那樣好,但他還是看到了地平線上,一只孤單的海鷗在波濤上方盤旋。他知道鳥兒不會誤入遠海。
“我們即将到達,”他說,“到達前,請給我些獨處的時間。”格洛芬德爾點點頭。
他站在船的右舷向北張望。世界分崩離析之前,赫爾卡拉克西冰原也許就坐落在此處的正北方。他想象着圖爾鞏當年所經歷的艱難旅程,尖叫和恐懼,以及明知前方是漫長的未知險徑,卻不得不冒險前行的絕望。關于那次行程,格洛芬德爾只跟他講過一次,加拉德瑞爾卻從不曾提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力量穿過支離破碎的殘酷冰川,以及他的祖母伊綴爾是否也曾經差點滑入翻騰的冰海之中。
萬籁俱寂的一段時間過後,他聽到赤足走路的聲音:持戒人出現在他身側。
“咱們快到啦。”他說。
“是。”埃爾隆德回應他。他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十分疲憊,他無法再像以前一樣端着精靈領主的威風氣勢。其實那并不是真實的他,也許大家都看得出來,霍比特人也能。“我們即将登陸。”
“要是有機會跟阿拉貢說聲再見就好了。”霍比特人說。埃爾隆德用手指緊緊抓住了欄杆。
“永別故友實非易事。”他說。其實精靈的智慧往往只是陳述顯而易見的事實。
“是咯,”弗羅多說,“但我覺得您也知道吧,當我戴着那枚戒指的時候,那感覺就好像通過他的眼睛去看世界。我感知到一些我想都沒想過的事兒。我聽說您的妻子……”
“不要說了。”埃爾隆德平靜地打斷他,“她不是你我應該談論的話題。我的妻子……”他想起她,痛苦地喘着粗氣,膿液和鮮血一起從暴裂的傷口噴湧而出,她眼裏充滿慌亂和恐懼,他的安慰在她的痛苦面前顯得虛弱無力。“我的妻子……”他想起之前的她,那時他們在一起多麽開心,整個世界都屬于他們。當他們甜蜜獨處,抑或只有格洛芬德爾、埃瑞斯托、吉爾多或其他幾位密友在場時,她常常用手臂摟住他的脖子,用她柔軟的粉唇親吻他的面頰。這些美好的場景很久沒有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了。
……剛剛說最後兩個字的時候是不是破音了?他定了定神說: “我的妻子與你無關。” 霍比特人識趣的閉上了嘴,靜靜的看着海浪。又過了一會兒,埃爾隆德強迫自己回到船艙房間裏躺下。睡着了但沒有做夢,他覺得很好。
他聽到水手收起了帆,繼而搖開了槳,穩穩地劃進了港灣。他穿起了最正式的服飾,并戴上一頂鑲嵌着星星寶石的額冠。那是他最珍貴的寶石,它之前一直綴在瑙格拉彌爾項鏈上,矮人為多瑞亞斯之王辛葛打造了那條項鏈用于鑲嵌精靈寶鑽。在星星寶石的深處,它曾經反射的精靈寶鑽之光仍然耀眼。
在他成年時,瑪格洛爾給了他這顆寶石,還有一把英雄劍、一匹良駒和一套以精靈的精巧技藝鑄就的半銀半鐵的盔甲。當他戴上寶石,它便在他額上光芒四射。這些是父親送給兒子和繼承人的禮物,即傳統的戰争之禮。埃爾洛斯也收到屬于他的一份。他們當時都把自己當做諾多族的小王子,費艾諾家族的年輕成員,但即使是瘋魔如邁茲洛斯,也不忍将他們與家族凋零的命運捆綁,從不曾引導他們許下那個誓言。埃爾隆德問自己,如果兩位養父主動提出,他會不會去宣誓呢?答案應該是肯定的。畢竟,他們是他和弟弟僅有的親人了。
想象此景:氣勢磅礴的大瀑布傾瀉而下,然後随着地勢趨平,水流稍微放緩,在兩岸之間激蕩,卷起白浪,再繼續向山下奔騰,但越來越輕柔,不再有斷崖和險灘。水流的動力是來自後方的驅策,而非前面的招引。河水蜿蜒形成曲流,切入淤泥、森林和農田,最後彙入大海。随着大瀑布飛墜之後,流水也對自己的方向有過迷茫。它泛起泡沫,蒸起水汽,在瀑布底部升起一排排的輕雲——如果它們足夠高可以被稱作雲。一條被抛到水邊的魚兒可能會短暫懷疑,它是否因神的機緣而變成了一只飛鳥。它深深吸了一口,期待水從它的鰓邊滑過,但相反的卻只有一陣風。它只好重新再吸一口,身體因缺氧而灼痛。它掙紮着,終于找到了水,驚呆片刻,然後把這一切都抛諸腦後,繼續向下游游去,向廣闊的海洋游去。
當埃爾隆德離開船,踏上維林諾不朽的銀色海岸時,以上就是他的感覺。他幾乎無法呼吸,不知道是哪種神的機緣撞到了他。
說起河流,有一次,那是在宣誓效忠他的表親、諾多至高王吉爾-加拉德以後,憤怒之戰以前,他們也還沒做出最終選擇的時候,他和埃爾洛斯沿一條內陸河順流而下,去執行一項偵察任務。他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緊張和害怕,但更多的是興奮。殺戮對經驗尚淺的他來說,還不那麽真實,只要一發不偏不倚的好箭就能輕易造就死亡。他隐藏在一片陰影裏,向另一片陰影射箭。他的目标是奧克,那些醜陋而可怕的生物,與精靈沒什麽相似之處,或者最多只有那麽一丁點。當然,他知道有些奧克曾和他一樣是精靈。
而若幹年後,他終于定下心來思考,征戰已久,他到底殺了些什麽人,那些人的靈魂究竟來自何處,他想到了答案,而那些答案令他倍感恐懼。他發現自己也成了殘殺親族的兇手,他試圖用日夜不休的飲酒來麻痹自己,并一度想跳下懸崖來個徹底解脫。在吉爾-加拉德的鼓勵下,他才擺脫了心魔,而那時埃爾洛斯已經走完了他作為人類的生命之旅。
那次是哪條河?他記得河水穿過一片小而寧谧的山地,一座明媚鮮妍的森林,和一個狼窩,裏面有一頭死去的母狼。他想把小狼崽養大,但最終只有一只活了下來,而且很膽小,斷奶之後就很少再出現了。後來他在一次旅行中找到了它殘缺不全的屍身。
他和埃爾洛斯一直在兢兢業業地執行偵查任務。他還看到了魚兒逆流而上,去某片水域産卵,他好奇它們如何得知适合産卵的水域位置。他捉了一條魚來充饑,卻隐約感到一絲不安。如果他完成任務要回家了,他要回去哪裏?西瑞安河口?阿蒙埃瑞布?哪裏是他的家?
又過了許多年,他隐居在茫茫迷霧山脈中的一處幽谷之中,但他騎馬出門從不會迷路。那時埃爾洛斯已經死去很多年了,大部分活着的精靈都已将他遺忘。有時候,伊姆拉綴斯不過是一個替代品,來填補他心中那個永恒的缺口。
埃爾隆德穿着他最正式的長袍子,袍子上繡着他的家族徽記:一棵纏繞着藤蔓的樹,上方三顆星閃爍着明亮的光。他沿着跳板踏上蒙福之地的銀色海岸。遠處走來幾位精靈,他一眼就看到了曼威的傳令官埃昂威,一些痛苦和憤恨莫名湧上他的心頭,那種熟悉又難受,就像靴子裏跑進一塊尖銳的石子。他低了低頭。
“歡迎你,我的兄弟。”傳令官說道,然後埃爾隆德看到米斯蘭迪爾的外表開始變化,從一位耄耋老者變成了翩翩少年,有明亮的雙眸和美麗的容顏。其實當他仍以巫師的身份大展神威時,埃爾隆德就已經隐約猜到了他的真實來歷,但他此時的徹底蛻變還是超越了埃爾隆德的想象。兩位邁雅熱情相擁,親吻對方的臉頰。米斯蘭迪爾用一種音律般的奇怪語言輕聲低語,埃昂威則親切地回應,然後才将注意轉向在場的其他人。
“歡迎你們。”傳令官對剛下船的這群旅人說,然後則單獨向着加拉德瑞爾,以她的昆雅語名字稱呼她,“我們一直期待你回歸,阿塔妮絲·奈爾玟,”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接着說,“金發的美人。過去很多人為你的離去感到悲傷,而現在,所有人都會因你的歸來而快樂歡欣。但是你的丈夫沒有一同歸來,我們非常遺憾。”加拉德瑞爾謙卑地低頭致意。埃爾隆德記得,過去她從不肯向愛努的肖像鞠躬,他一度以為這是她的傲骨和對維拉的憤怒所致,但現在看來,也許她只是蔑視那些凡夫俗子制作的肖像作品而已。“你的父母在等着你,還有你的兄弟們。”加拉德瑞爾回以微笑,然後走上了通往城市的階梯。埃爾隆德想,這裏的一切都應該和她離開之前沒什麽不同,她一定很熟悉路。
傳令官又轉向兩位持戒人,并用夏爾的方言和他們交談。埃爾隆德不太能聽懂,人類的語言傳播得太快,變化太大,即使對他這樣的智者來說也是如此。他看到霍比特人像孩子一般開懷大笑,其實他們知道面對的是什麽人嗎?他們懂得決不能以任何方式冒犯傳令官嗎?一陣交談過後,米斯蘭迪爾帶着他們走了,他年輕而強壯的雙手,一手拉着一個霍比特人。
終于,曼威的傳令官轉向了埃爾隆德。
“埃爾隆德,”傳令官呼喚他的名字,他屈膝低頭行禮。“你曾有機會登上諾多族的至高王位,辛達族的王座也為你虛位以待,連你的弟弟也擁有屬于他的王冠——但你卻選擇幽居失落的山谷,甘心只做一位領主。埃爾隆德,”他的聲音猶如鐘鼎齊鳴中一只引吭高歌的夜莺。“你來到這裏将受到熱烈的歡迎,你的子民都盼望你的到來,你不在時他們倍感哀戚。這裏将是你的溫暖家園。”埃爾隆德試圖凝視這位邁雅的眼睛,但他只看到眼眶裏燃燒着黑色的火焰。盡管他穿着暖和的長袍,還是冷得發抖,他的腳像冰一樣冷。“首先,我的主人夫人要見你。”
“榮幸之至。”他說。聽說來到維林諾要先清算以往的罪,接受懲罰,然後才能開始美好生活,他自視犯錯太多,必将承受長久的責罰。他不知道這些責罰會帶來怎樣的痛楚,但他記得小時候和埃爾洛斯一起躲避瑪格洛爾的棍棒責打,那可真的很痛。他的弟弟會為了減輕懲罰而讨饒,但他不會,他一定要逃掉,因為他對疼痛太過敏感。他讨厭痛,并盡力去逃避痛,因此他選擇了做永生的精靈,毫不猶豫……
“猶豫什麽?” 傳令官顯然能夠窺探他的內心,埃昂威話音平如止水,完全不包含任何私人評判和情感。“那只是個選擇,不是什麽考驗,沒有對錯之分。既然維拉給了你這份禮物,你當然可以忠于自己的內心,自由地做出選擇。”埃爾隆德不願意自己的思想被任意侵入,他在腦中勾勒出妻子遭受痛苦的場景,雖然他很快就開始後悔并關閉了那些想象,但還是如他所願,傳令官躲開了,因為不想目睹凱勒布莉安衣衫不整、流血的畫面,以及……
他已經學會了在必要的時候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小心謹慎地跟随傳令官穿過空無一人的城市街道。內心深處,他想知道傳令官是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許他早就被對方完全看透了,只是沒有明言。埃爾隆德轉身看到他們的船在身後的黑暗中閃閃發亮。他稍微加快步伐跟上,以免在陌生的城市中蕩失方向。當黎明的柔光親吻維林諾的海岸時,他和傳令官已經深入一片山區腹地,奇怪的是他沒有覺得自己的步伐和以前有什麽不同,但此處卻不像是一晚腳程就可以到達的距離,因為他下船時幾乎沒有見到任何山巒起伏。
他也沒有感到疲倦,一心只想知道在這個新世界裏,他的妻子在哪,或者她是否還活着。看着傳令官的背影,他又想起一段短暫回憶,在寶石之戰結束、米爾寇被擊敗的時候,伊昂威的臉龐閃着令人畏懼的光芒,他用繩索捆綁了那位曾經最強大的愛努的手腳。他想起了那天太陽失去了駕駛它的人,迷失在天空徘徊,以及消息傳來說魔茍斯綁架了阿瑞恩……
“阿瑞恩很好。即使那般巨大的破壞也會被修複,”埃昂威說。“無論多深的傷口最終都會愈合。”
“我的妻子,”他說,他的聲音絕望得像懵懂的幼童,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凱勒布莉安,你是否知道……”
“耐心一點,”埃昂威微笑着說。“你要耐心一點。”
埃爾隆德擡起頭,發現自己站在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塔腳下,簡直難以置信,他把雙眼緊閉再睜大,已然置身于一座美麗的花園。空氣清新而純淨,氤氲着茉莉和金銀花的芬芳,陽光斜穿過樹枝葉間,再落入金光粼粼的水池中。忽然間,他覺得這裏似曾相識。
埃爾貝瑞絲總是由燦爛的陽光陪襯着出現,他看到一位身材高挑、容光煥發的女士款款走來,他屈膝跪地,低下頭,但仍能感覺到她眼底的熾熱。
“我的孩子。”她說。她的聲音如同奔流的瀑布,充滿蓬勃的力量,又有飛花碎玉的微妙,彷如巨幅白練上面綴滿明亮愉悅的水滴珍珠。他低着頭,心中猶豫着是否該将額頭磕在地上。在哈拉德人的宮廷中,人們五體投地匍匐以表達對國王的崇敬。那他應該如何禮敬他的埃爾貝瑞絲?
“起身跟我走。”
他站起來時趔趄了一下;他的雙眼灼痛猶如直視太陽;她讓他挽着自己的手臂,他卻不敢;她于是伸手挽住他。他聽到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從她的身體裏傳來。她的形體可以自由變化,她可以為自己選擇任何肉身,甚至抛棄肉身,只用靈魂游走于世間。觸碰她,就像觸碰交織的烈焰,但他并沒有被烈焰吞沒。
她的花園裏花木葳蕤,明亮的光線在茂密的枝葉和繁華中穿梭反射,令人眼花缭亂。剛剛穿過的群山又從視野裏消失了,他意識到自己正立于山峰之巅,高高在上,既不冷也不熱,一陣微風帶着怡人的暖意,吹拂于林間。
“瓦拉妲,”他以瓦爾妲名字的古音稱呼她,這種古音在瑪格洛爾尚且年幼時就鮮有人聞了。他感覺自己像個不辨尊卑的野孩子,事實上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請寬恕我。”
“沒有什麽需要被寬恕,因為你來這裏并非為了受罰,星穹,”她說,“從你降生那日開始,我從未停止關注你的一舉一動。我看着你在那岩洞中玩水,看着瑪格洛爾為你取名埃爾隆德。但在那之前當人們還以乳名稱呼你的時候,我就一直保護你,珍視你,我的孩子,見到你到來我非常歡喜。”
“所以你也看到他們對我妻子做了什麽嗎?” 一句失控的指責脫口而出,或者并沒有,只是他的腦海中沖撞。妻子的樣子又浮現在他眼前,與這五百年來的每天一樣為他帶來痛楚。在諾多出奔往中洲之前,在親族屠殺之前,昆雅語中沒有“奸污”一詞,所以他借用了辛達語詞彙,但他認為詞源其實是魔多黑語。瓦爾妲可以深入每個人的內心思緒,所以她一定已經聽到了這個詞。肮髒下賤的音節污染了這座花園,他以為會有巨大的陰翳降臨,遮天蔽日,就像在伊姆拉綴斯開會那天,米斯蘭迪爾讀出魔戒上雕刻的黑語時一樣,因為黑語能擊碎那些維持美麗的魔法。但什麽也沒有發生,只有瓦爾妲在看着他。
“你以為在此處,黑語還能作惡嗎?它會有比我更強的力量嗎?你難道不知道,我的星光即使在魔多也清晰可見嗎?你難道不了解,我的陽光普照大地,無遠弗屆嗎?我當然看到你的妻子遭受不幸,我為她哭泣。但即使是我,也無法掌控每一件事的發展方向。我不願她遭此劫難,我感到遺憾。但你應該明白,光的力量有時候也難免鞭長莫及的無奈,邪惡便會乘機侵犯良善,甚至連邁雅阿瑞恩都曾遭到魔茍斯的‘腐殇’。”
“腐殇”是她用來指代“奸污”的詞彙,來自一位醫者,原意是指傷口嚴重的腐化潰爛,并最終導致傷者死亡。這讓埃爾隆德感到沒來由的懊惱,他重複着這個詞,細細咀嚼它的含義,憤恨在他的心中淬煉出一把黑色的利刃。他想起他摯愛的妻子凱勒布莉安從他身側條件反射般地逃開,眼裏因恐懼而黯淡無光。她甚至覺得他……她覺得他會傷害她。在更混亂的思緒中,他回憶着他們在慘劇之後的每次肌膚之親——他只能用醫者的角度去回憶——由此探究她心裏是否根本不情願。當然,也有幾次在她的怒火中,他親吻了她,然後她短暫地原諒了他,但她真的釋懷了嗎?他是不是也……他不願使用它。
“那麽我就用你的詞彙無妨。”瓦爾妲坦然地說出那個詞。黑語從她嘴裏說出來,幾近失去含義,雖然依舊黑暗刺耳,卻力量盡失,就像污水蒸騰後只留下一點淡淡的難聞氣味。瓦爾妲看着他,他對這個黑語詞彙的記憶似乎在逐漸消失。其實他在伊姆拉綴斯從來沒有把這個詞說出口,因為那樣會削弱他的防禦能力;但他一直默默念叨着它,和它指向的惡行,從不放下,以提醒自己曾允許邪惡存在,并占據了他的妻子。瓦爾妲驅除了它蘊含的暴戾,讓它聽起來既荒謬又虛無。那個從醫者語言裏借來的詞“腐殇”因此顯得更合适更接近事實了,傷口腐化潰爛可能是致命的,但也可能經醫治而痊愈。優秀的醫者可以切除壞死的部分,讓健康的皮肉重新生長。
“她還活着嗎?”他終于又問,“她在這裏嗎?”
“她很好,”瓦爾妲回答,“她住在海邊的庭院裏,離埃爾汶不遠;她也有一座花園,并和各位精靈領主和夫人相處融洽。而且,她始終對你魂牽夢萦。你想要去見她嗎?”
“我……”他踟蹰不前,他無法原諒自己作為丈夫的失職,既未能保護她周全,也未能醫好她的傷痛,現在還多了一宗罪——女兒選擇成為人類,永生不得再見,兒子們也沒跟随他一同西渡。“我不知道她是否想見我,但我知道如果我是她的話,我并不想。”
“你不想嗎?”瓦爾妲問他,“你對她已經厭煩了嗎?”
“不是,”他回答道,“當然不是,但是我令她受傷……”
“她已痊愈。她先居于羅瑞安森林休養,然後又跟随涅娜身畔數十載,雖然過程漫長,但結果是她已經被完全的治愈,你也一樣可以,只要你願意。你想見她嗎?當然不必強求,你若不願,也可以在此居住一段時間。”他聽聞此言,環視四周,看見一面鏡子。
“那是我丈夫觀察世界的窗口,你想看看這個沒有了你的世界嗎?”
“我不敢看。”他其實很想看看剛铎的王城,但未知的景象令他卻步,因為他知道很多人類女子因生育而喪生。
“她的兒子已經平安降生,”瓦爾妲再一次看穿了他,“名字叫埃爾達瑞安。”
如果不是淚水幾乎奪眶而出,他一定會被這荒誕的名字逗笑。但他還是勉強擠了點笑容,笑他那已不再是精靈的女兒卻給兒子取名叫“精靈之子”,笑她選擇那般如此,笑自己選擇如此這般。笑過之後他又不禁涕淚橫流,在星辰之後面前儀态盡失。當他終于平複心情,擡起頭,透過模糊的淚水,他看到瓦爾妲如火把一般燦爛炫目。當他擦幹淚水再次擡頭望的時候,瓦爾妲不見了,只剩下他獨自伫立海邊。他聽到一些瓷器碎裂聲和熟悉的喘息,然後是他妻子呼喚他名字的聲音,他想走動,雙腳卻不聽使喚。
他又跌倒在地。